写了有关人间词话那篇贴子后，本就意犹未尽，再与地下兄讨论几句，竟又来了读词的兴致。以下诸言，算作补遗。
　　
　　 昔日读词时，受词评影响很大，以致没了自己的观点，像因见王国维说贺铸词差，乃北宋名家最次之语，竟从此再不细读他的词。一来是受了影响，二来我个人觉得贺铸的词确实也不太好看。就连他那首著名的《青玉案》也并不觉得如何出色。他的《方回词》全篇加上补遗共二百九十二首，真是挑不出一首优秀的，除了《六州歌头》还算豪气外，也没什么可以称赏了。说其优点，不外是风格多变，时而华丽妖艳，时而幽怨悲壮罢了，而且他还有一处很讨厌的地方就是常常将词牌改变名称，或是用其不常用的别名，让人一见就说，哎呀，新调，仔细一看，还都是什么沁国春、水调歌头这些老词牌，不知这毛病咋养成的。王国维评词固然有他自己美学趣味的偏见，但大多数都还是很中肯正确的。因此受他影响，也觉得心有所甘。
　　
　　 我常读的一本词书是《宋十大名家词》，其间收录的词非常全，连苏轼那几首纯是文字游戏的回文词也收藏其中，这些就连在全宋词中也找不到，所以我觉得全宋词也不是很全，没有收录那些没有什么意义的游戏之作。说到底宋词也不过一万多首，且还含了大量糟粕。
　　
　　 秦观的大部份词幽寒空灵，读起来带着一丝寒气，却不是透骨的冷，而是凉意，最典型的莫过于《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这一首了，再向下读：“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幽”字出口，清凉之感顿生。再向下的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一句几乎快被人用得烂了，但是我觉得最出意境的不是这句，而是最后的“宝帘闲挂小银钩”。这看来像是漫不经心的一句闲笔，却立刻将景色一转，同时心情也跟着转过去了。
　　
　　 他这种带着寒凉之气的笔调在《千秋岁》的首句也可得见，我最喜欢开头这句：“水边沙外，城郭轻寒退”，虽是初春却犹带寒意，像是半化在水里的春冰，总让我想起古龙常描写的那种镇在冰里的波斯葡萄酒，喝一口又凉又甜，心里很舒畅。待到“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两句，已是这料峭春寒的发展物了。
　　
　　 再看《满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虽然词首人皆称工，我却喜欢”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寒意中透出了凄凉，这景色不比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差吧。另一首《满庭芳》里，前面先写了“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这是秋寒了，时已近重阳。待写到“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一句，不只是凄凉，而接近悲怆了。
　　
　　 我喜欢的另一位词家晏几道的一些词与秦观有相似之处，但晏几道极工小令，说到意境清灵，或许有得比，但是韵致却略失醇厚，比之秦观的蕴藉含蓄，还是差了许多。不过我偏爱小山，这纯是个人喜好了。
　　
　　 晏几道的小令已经达到了颠峰状态，余者已再不能百尺竿头。虽然长调成了词的主流，但是他的小令读来也不失长调的才有的意蕴。像《临江仙》“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渌酒尊前清泪，阳关迭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清新中带着凝重，是标准的小山风格，语调都是清丽脱俗的。
　　
　　 我非常喜欢他的一首《浪淘沙》“小绿间长红，露蕊烟丛，花开花落昔年同。惟恨花前携手处，往事成空。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已拚长在别离中。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
　　
　　 觉得这一首词有相忘于江湖的意境，“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竟像是武侠小说里明知分别在即，今生再不相见，却仍挥刀致意，仰天一笑泪光寒的隐忍负重。而“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更像是年老之后的一种回忆，带着“已拚长在别离中”的甘愿不悔。
　　
　　 他的天然清秀之句还有很多，比如“风吹梅蕊闭，雨细杏花香”、“两袖晓风花陌，一帘夜月兰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南桥昨夜风吹雪，短长亭下征尘歇”、“醉帽檐头风细，征衫袖口香寒”、“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等等。美的最高境界应该是简洁，而不是秾艳。
　　
　　 记得高中时旧友来信，说要在班会里为大家讲词，主要是婉约词派，大谈晏柳周姜，再夹着两股变调，即苏辛二人。辛词讲到委婉清丽绝不让小山美成。至今仍记得昔年读到他“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时心中的柔软温存，以及在长调读得多了之后再见他一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时，真宛若是蓦然回首，清新却在辛词婉约处。冲淡了一片柔媚之风。辛弃疾于词在我心中便如古龙于武侠般不可替代。九六年时才初见《小窗幽记》，中有一句“燕市之醉泣，楚帐之悲歌，岐路之涕零，穷途之恸哭，每一退念及此，虽在千载之后，亦感慨而兴嗟。”一时间心中有感，遂在后填补一句：读稼轩词亦如此。
　　
　　 唉，当真是谩人间留得，阳春白雪，千载下，无人继。
　　
　　 写到这里，再无心谈及其他人，思想断断续续，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