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我爹卖到了相国府。
　　 这一天，刘妈给我拿来一套新衣裳，让我换上随她走。
　　 莺莺，来看我给你找的新丫头喽。
　　 小女娃停止了哭泣，粉嫩小脸有一点点涨红，乌亮的大眼睛斜过来瞅着我，吮着手指，对我笑。
　　 阳光从西厢的窗前横过来，筛落无数光尘，紫藤花开在长长的回廊间，一嘟噜一嘟噜的挂下来。
　　 我成了莺莺的侍女。那一年，我四岁，她一岁。
　　
　　 变故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发生。
　　 谁能想到，相国因为喝醉酒跌了一跤，就抛下发妻弱子走了。
　　 一门上下都凄凄惶惶。小公子不懂事，仍然笑嘻嘻地满花园跑。
　　 小姐用白绫束起她的青丝，对我说，小红你去寻户好人家，都怪我，一直舍不得你走。
　　 小姐，我不走，我情愿生生世世服侍小姐。莺莺抱住我，晶莹的泪水打在我手背。
　　　
　　 我们扶着相国的灵柩一路南下，一行人因为路途受阻，住在蒲州府普救寺已经多日。
　　 晨钟悠悠，暮鼓沉沉，夫人吩咐我闲来无事陪着小姐去塔院游玩，散散心解解闷。
　　 午后的寺中清静无人，不知不觉走近一处翠竹掩映的瓦舍前，有琅琅的读书声传来。
　　 好一个读书的所在，小姐脱口而出。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位翩翩少年。
　　 一时间，他们俩四目相对，呆立良久，仿佛天地间什么都不复存在，时间凝固不前。我站在一旁，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忽然想起我的责任，急忙拉了小姐走。
　　　
　　 从方丈室里出来，还想着同长老所谈的追荐崔相国一事。
　　 那天那个书生忽从桂花树后转出。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洛阳，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还未曾娶妻。
　　 谁问你来？我拂拂袖口，扬长而去。
　　　
　　 听说他是寓居于此的一位青年才俊，言谈举止也是尽皆风流。
　　 张珙和小姐对诗时，我也在花园。我站在小姐旁边，张珙骑在墙头上面。
　　 世上有这等傻角！小姐后来如是说。
　　 可是当我凝视小姐羞红的脸颊越来越娇艳，越来越多地对着菱花镜独自微笑的时候，我知道有什么变化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莺莺莺莺。我在心里叹，我总是记起小时候她乌黑的眼珠子转过来瞅我时，那么可爱的样子。
　　　
　　 今天外面很吵。
　　 出去却见平时老成稳重的长老提着长衫狂奔，从我身边飞掠夺而过。
　　 不得了啦！草寇孙飞虎领五千贼兵而来，已经围住寺院，要掳小姐做压寨夫人。
　　 众人一筹莫展，难道就只能送羊入虎口，任花儿被摧残？
　　 不。我的心在滴血。
　　 夫人大急，谁能救我女儿，我愿意倒赔妆奁，将莺莺许配英雄为妻。
　　 我有退敌之策，何不问我？张珙分开人群，慨然陈词。
　　 　
　　 杜确将军接张琪信后，马不停蹄连夜率兵赶来。一时间，杀声，喊声，战鼓声，号角声连成一片。
　　 贼首孙飞虎被生擒，五千贼人落花流水，狼狈而逃。白马将军果然非凡。
　　 张珙笑着迎接杜确，他是有理由笑的，莺莺即将许配于他，他如何不笑。
　　 小姐自然也是在笑的，偶尔抬头偷偷的向张珙瞥一眼，又低下头，含羞带怯。
　　 我也笑，只要小姐没事，只要小姐在笑，我就有了笑的理由。
　　 一个笑，可以记住一辈子，你信不信？
　　　
　　 莺莺，快认哥哥，崔夫人轻轻一句话令席上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实话说，莺莺早许给郑尚书之子郑恒为妻了，一女不许两家，这些金银请笑纳，公子另聘佳人吧。
　　 我扶着晕倒的张珙回房。
　　 莺莺一直低下头，始终未发一词，可是我看得出她眼里的怨恨，一闪而逝。从小严厉的家教令得她早已习惯了对母亲的顺从，她没有办法去反驳母亲的话。
　　 我不想说什么，当然也没有我说话的份。
　　 莺莺靠在我肩上，无声地哭。
　　　
　　 我没有想到情之一字折磨人至斯。
　　 其实我心里根本不在乎张珙的死活。他死了也好活着也好与我有何相干。
　　 但是小姐在乎，因为她在乎，所以我也在乎。
　　 眼看着小姐一天一天瘦下去，我用力抹了抹眼睛，眼泪又禁不住滑落。
　　 这几天，雨特别多，绵密飘忽。
　　 一向就讨厌下雨，我现在更是恨不得拿块抹布，把这些乌云一古脑抹掉。
　　 我该为小姐做点什么了。虽然我知道，天下命，皆有定数。
　　 不知道这个样子做究竟是错了还是对的。但是小姐从这一天起，重新开始有了笑颜。
　　 我牵的线，我把的风，我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即使是，三个月后，板子在我身上狠狠地抽。
　　 事到如今，莺莺可以许给公子，但请明日即上京应试，如果不能金榜题名，那就不用回来了。
　　　
　　 张珙欢天喜地地走了，郑恒来了。
　　 我讨厌这个肥头大耳的人。
　　 他对莺莺说，张珙被卫尚书看中招赘在家。莺莺和我自是不信。他拿来张珙的休书，我们还是不信。
　　 可是老夫人发话了。我不许你再等他。
　　 我见不到莺莺了，听说是被软禁起来。接着来一睛天劈雳。莺莺上吊自杀了。
　　 我哀哀地泣哭，莺莺是被我害死了的，如果我不是我，一切也不会这样不可收拾。
　　 紫藤萝花下，依稀还能记起她曾经吮着手指，对我笑。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中举后的张珙疯了。
　　 他问我为什么，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别问我为什么。
　　 莺莺，我说过，我情愿生生世世服侍你的，我没有骗你，你的白绫好漂亮，我这一条跟你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