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骄阳洒落，空气里有了翅膀划过的声音，轻轻松开手里的花瓣，我知道小蝶来了，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沿着既定而无可更改的轨迹来完成它的使命，在我最美丽的这一刻。
　　 扑打翩然如纱的蝶衣，小蝶若有若无地媚惑我去追它。其实我知道，这一切，本就是既定的，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
　　 许多年前同样的一个午后，风轻轻地拂过枝头，我挽着两个小发髻，花瓣在风里打转落下，我赤着脚踩啊踩，看它们和着松软的泥在我的脚趾缝里探出残红，我开心地笑，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永远都忘不了的声音，它灌进我的耳朵里，像一阵轻风，却刻在了记忆里，从此我为它而活。
　　 你将成为现世最美丽的女人，那个声音说。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想弯起我好看的嘴角轻轻笑一笑，但是我不能够，我想起那个女人，怀了我四十年的女人，虽然她名义上是我的妈妈。你诞于龙涎，你来只为颠覆一个朝代，那个声音在我耳边一直一直回荡，你记着，记着，你为倾周而来。
　　 我绝美的轻唇弧线开始麻木。抿紧它，然后我看着自己日复一日地蜕变，从头到脚慢慢绽放出身体的幽香。每一天我都在等着自己长大，等着一只蝶，一只在秋天的落英中翩翩舞来的小蝶，舞过千年。
　　 终于等到了，我这一生的使命。乖，要快，我会跟着你，小心地跟着你。带我去见洪德，褒洪德，这么多年，我已经等够了。做桑弓的养父呀，我终于可以替你一血妻仇了。姬静，你不是想溺死我这个祸胎么。那么，现在，我来了。十四年前的歌谣又将开始传唱。听吧，月将升，日将落，桑弓箕服，将灭周国……
　　 我站在小蝶停驻的马前，不管不顾身上落满的惊艳眼光。发丝飞扬，柳腰轻盈，我知道，我是现世最美丽的女人，我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马上的他，身后有温柔的阳光，马尾一样细细垂落。终于他伸手，捞我上马。一声令下：不必再四处求美了，此女艳绝天下，父王必可得救。
　　 我知道，黄河是为我竭的，岐山也是为我崩的，而褒瑜，褒国的国君，前去首都朝觐时因谏被囚，其实也是因为我，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成全我，现世最美丽女人的使命。
　　 镐京真是一个繁华大都，我在软轿中掀起一角珠帘，看着热闹的街市和摩肩继踵的人群，表面上的歌舞升平。细细的轻尘在光柱上跳跃，我吸一口气，微风轻轻吹过来，抚上我精致绝伦，天下无双的脸。没有人知道我是来毁灭这一切的。
　　 我放下帘子，慢慢拢好被风吹散的长发。是的，我是来颠覆这个朝代的，我这一生的使命，我为倾周而来。
　　 停轿移步间，我又看见了小蝶，轻舞翩迁地随着我，忽然很想对它做个愉快的表情，可是努力了好久，也许我冷艳绝美的脸庞已经不能习惯微笑了。但是姬静，你来，来看看你的儿子幽王，看看他盯着我垂涎的丑态吧，他为我神魂颠倒，从我冷冷看他的第一眼开始。
　　 后宫里美女如云，百花争艳，然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们不是我的对手，皇权的凛风早就令得她们凋落完毕，这些可怜的女人，在王面前不是战战兢兢就是讨好奉承。
　　 习惯了女人的软玉温香，百依百顺，而今我冷冰冰的甚至没个笑容，幽王反倒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前来讨好。
　　 温泉赐浴，水滑凝脂，我轻轻擦拭自己近乎透明的肌肤，伸手拨开漂浮的花瓣，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赤着脚踩烂的那些残红，拈过眼前一枚花瓣，在拇指和食指间碾碎，有汁液嫣红滴落。起身穿上王为我订制的霓裳羽衣，我不再回首。
　　 从此以后，观星台上，王拥着我夜夜笙歌，不再早朝。申后来了，观星台上，王让我给她行礼。告诉我说这是周后，后宫归属于她。我瞟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很像我手里碾碎的花瓣。总有一天，后宫会是我的。申后没有看见我怜悯的目光，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也逃不了成全我的下场。
　　 一年后，我生下了伯服。一切都按着既定的轨迹发展。历史车轮怎可扭转。在我二十岁那年，申后被囚禁，原来的太子宜臼被贬为平民。我的伯服成了太子，我也成了王后。然而我从来没有忘却。我是为倾周而来。我这一生的使命，终于可以进入正文，之前所有种种，不过前言而已。
　　 我为你什么都做了，你却不肯展颜一笑，褒姒，褒姒，你究竟还要什么。我看一眼他，面无表情。
　　 王叹息，大声命令宫女们再拿丝绸来。他说，要多，把所有的都拿过来，快撕，把所有的都撕掉。于是我又听见了美妙的裂帛声，又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一片姹紫嫣红，那些被我踩烂的花瓣，它们一定也曾裂帛一样地绽放开来，一定也张开笑脸曾经灿烂过。但是它们逃不过命运，它们都得埋在泥里永远腐烂。我又想笑了，轻轻地笑。
　　 然而我不能够，我抿紧我好看的嘴角，绝美的轻唇弧线又开始麻木。因为我知道我它将在骊山上，只能在高高的骊山上，像花瓣一样绽开。
　　 虢石父的计策让王拍案叫绝。其实他不知道，这有什么，一切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烽火台上，狼烟直冲天际，衔枚疾进的勤王之师乱成一团，而这一切，也不过是来成全我的，成全我的倾城一笑。
　　 轻启珠贝，我嫣然而笑，我不得不笑，这是我的使命。而我的王，因了我的一笑百媚，赏了虢石父黄金一千两，一笑千金得以永世流传。然而王，你可知道。我这一生只因了这一笑，你可知道。倾周，这是我这一生的使命，你可知道，这一笑，只为了倾你的国倾你的城，你可知道。
　　 一切的一切成全了我，成全我的这一次倾国倾城，就像是，王想杀了前太子宜臼再来讨好我一样，又像是，申国君不肯杀掉自己的外孙，结合犬戎向镐京发动攻击一样，而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而我，也只是沿着我无可更改的轨迹来完成我的使命罢了。
　　 你来，只为颠覆一个朝代，多年前的声音又在我耳边一直一直回荡。是的，是的，我为倾周而来。幸不辱命。然而现在，我要为自己再笑一次。
　　 燕子来了又去了，去了又再来，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再开，而我，我只要为自己再笑一次，不为别的任何原因任何人，笑一次。
　　 秋后的骄阳洒落，空气里有了翅膀划过的声音，轻轻松开手里的花瓣，我知道小蝶又来了，小蝶你说，我现在还是不是现世最美丽的女人？
　　 细细挽上两个发髻，花瓣在风里打转落下，我捧一把置于手心，想象它们曾经裂帛一样美丽的绽放，我开心地笑，然后在洁白如云的绫布前把凳子踢掉。我想，我该睡觉了，这一觉我将不再醒来。
　　 阳光影影绰绰地晃悠，所有的景象开始模糊，然而我要说完，下一世，我不要再做什么最美丽的女人，我还是离离草原上一个单纯小姑娘，赤着足，迎风而歌，有花儿轻轻裂帛，有蝶儿曼舞翩迁，然后我可以一直笑，永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