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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抗战系列短篇小说《冬津门》之四

三木子
2025-09-10 08:10   收藏:0 回复:0 点击:22

    五爷
  ——抗战系列短篇小说《冬津门》之四
  
  一
  民国二十七年冬,天津卫的清晨,天刚泛蟹壳青,寒气砭骨,海河上凝着化不开的带冰碴儿的薄雾。估衣街的石板路冻得梆硬。突然,“砰!砰!砰!”三声撕裂晨雾的枪响,杨柳青“义和祥”画社那扇刚卸下半边的朱漆门板,应声被炸开三个窟窿,墙上的版画应声落下,木屑纷飞!
  那时,五爷陈砚清正猫腰卸门板,一个激灵,顺势滚翻,脊梁骨死死抵住冰凉厚重的红木柜台。怀里,紧紧箍着刚取下、还带着夜露潮气的一卷《连年有余》年画轴子。心口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咚咚咚跳得腔子生疼。
  柜台那头,“呃嗬……”一声沉闷的呛咳。掌柜老齐头佝偻的身子猛地一挺,又软软瘫倒。胸口洇开碗口大一团暗红,温热的血沫子“噗”地喷溅在刚展开的年画上。画上那抱着鲤鱼的胖娃娃,憨态可掬的笑脸瞬间被污血糊住。
  “五……五爷……画……画芯……夹层……”老齐头眼珠暴突,浑浊的目光死死钉住五爷,枯柴般的手猛地攥住五爷的手腕,指甲深深抠进肉里,喉头咯咯作响,像破风箱在抽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那指甲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五爷的灰布棉袄袖口上,硬生生划拉出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一股寒气,顺着五爷的脊梁骨窜上了头顶。
  五爷强压住喉头的腥甜和指尖的颤抖,屏息凝神,哆嗦着手指摸到《连年有余》年画背板的榫卯缝隙。指尖一挑,硬木背板“咔哒”一声轻响,竟露出夹层!里面躺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毛边纸。展开一瞧,五爷的心猛地沉到冰窟窿——竟是一张详尽的码头仓库军火交接清单!那歪七扭八、螃蟹爬似的笔迹,烧成灰他也认得!是盘踞三不管西头的青龙帮二当家,独眼龙赵四麻子的手笔!
  日头恹恹地西斜,把画社染血的狼藉影子拉得老长。街石上骤然响起“咔咔咔”铁蹄踏石的刺耳噪音!日本宪兵队的三轮跨斗摩托,蝗虫般“突突突”地涌来,把画社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宪兵队长佐藤次郎,锃亮的马靴橐橐作响,踩着满地染血的碎木屑和撕裂的画纸,弯腰拾起半截崩裂的《钟馗捉鬼》梨木雕版。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指肚,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断裂处那狰狞的鬼脸,薄薄的嘴角勾起一丝冰碴子似的冷笑:
  “陈桑,”他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听说,天津卫的杨柳青年画,大大的好,最能驱邪避凶,镇得住邪祟?”那阴鸷的目光,毒蛇般缠绕上来,仿佛要钻进五爷的骨头缝里。
  二
  华灯初上,劝业场一带霓虹闪烁。庆云戏院里锣鼓点敲得正密,名角儿鲜灵儿一折《盗御马》唱得满堂彩。她扮相英武,头戴绒球凤冠,手持马鞭,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凤冠上雪白的绒球随着微微的走板簌簌乱颤,引得台下叫好声一片。
  五爷裹着一身寒气,蜷在二楼包厢最幽暗的角落。旧毡帽檐压得极低,阴影遮住大半张脸。他袖筒里的手,却死死攥着一样东西——昨夜,西广开那片臭水横流的贫民窟发生惨烈火并。今早他去收殓老齐头远房亲戚的尸体时,在泥泞中,青龙帮独眼龙赵四麻子的那具被砍得稀烂的尸首旁,赫然躺着半截断指,指头上套着的,正是他半月前才托人带给鲜灵儿的那对水头极足、翠色欲滴的翡翠戒指!那抹刺眼的翠绿,像根冰冷的针,猛地扎进五爷心窝子,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台上,正唱到“探皇陵”一折。窦尔墩夜探皇陵,杀机四伏。鲜灵儿甩着马鞭,踩着细密的鼓点,莲步轻移,似有意似无意地逼近包厢栏杆。水袖翻飞如两道白虹,借着甩袖的刹那,“啪”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一个油渍麻花、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汗酸味的纸团,精准地抛落在五爷脚边的阴影里。台下观众只顾叫好,无人察觉。
  五爷面沉似水,脚尖一拨,纸团无声滚入袖中。指腹微颤着在袖笼里展开那团浸满污渍的油纸,借着台上反射的微光一瞥,心头顿时如遭重锤——竟是一张日文标注的“海光寺兵营布防图”!更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图纸空白处,用烧焦的炭条,歪歪扭扭却神韵十足地描着半幅杨柳青灶王爷的脸谱——那眉眼,那开脸,那独特的线条韵味……正是老齐头遇害前夜,在油灯下反复推敲、尚未完工的那块画版模样!是她?!她竟能用这种方式传递……五爷只觉得一股寒气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震撼,直冲顶门。
  “五爷当心!”台上鲜灵儿陡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厉喝!话音未落,一道白练似的水袖“唰”地甩出,如灵蛇般冲击五爷面前!五爷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趔趄。
  “嗖!嗖!”两颗灼热的子弹带着刺耳的尖啸,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夺!夺!”两声,深深钉进身后描金盘龙的朱漆柱子里,木屑纷飞,尘土飞扬!几乎同时,包厢猩红的帘子“哗啦”一掀,三条精悍的黑影饿虎般扑出!清一色短打劲装,目露凶光,领头那个撸起袖子,胳膊上狰狞的青龙刺青在灯光下闪着幽光,手中雪亮的攮子带着风声,直向五爷而来!
  “呸!赵四麻子养的几条癞皮狗,也配听杨派老生?归了包堆滚回你的三不管喝馄饨汤去!”五爷反应极快,就着水袖拉扯的力道顺势矮身,险险避过刀锋。抄起桌上滚烫的紫砂茶壶,兜头盖脸狠砸过去!“哗啦!”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片四溅飞射!领头汉子被烫得嗷一嗓子,捂着脸惨叫。剧场瞬间炸了锅,惊呼声、哭喊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
  三
  更深露重,寒气顺着地缝往骨头里钻。陈宅后院地窖里,豆大一点煤油灯苗在潮冷的青砖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忽明忽暗。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和淡淡的霉味。
  五爷脸色苍白,左小腿上胡乱缠着浸血的布条——戏院那刀终究是擦着了。他忍着疼,将一顶华贵的貂皮帽拆得七零八落。鲜灵儿鬓角汗湿,几缕乌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屏住呼吸,用一根磨尖的银簪子尖,小心翼翼地挑开貂皮帽内衬一处不起眼的补丁边缘。指尖翻飞,一层层剥离那坚韧的衬布。二十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裱画用的棉连纸,终于被完整地铺陈在斑驳的旧木桌上。
  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幅墨线纵横、河道如血脉般清晰的《天津卫兵站图》完整地呈现出来!海河如带,码头、仓库、铁路线、兵营、炮楼……历历在目。更令人心惊的是,几处关键的暗桩和秘密通道口,竟用极细的、近乎隐形的鸽子血混合朱砂,标记着如一只只充血般猩红的眼睛!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地窖里的二人。
  “老天爷……介(这)是……”五爷的手指不受控地剧烈颤抖,几乎碰翻了油灯,“三年前,英租界英国领事馆半夜里失窃的那批绝密档案!当年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都说小鬼子杀人放火灭口毁账……谁承想……这要命的玩意儿,竟让老齐头用命藏在年画夹层里!介老狐狸……”他声音嘶哑,带着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悲愤。
  鲜灵儿忽然伸出冰凉纤细的手,按住五爷颤抖的手背。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向地图上标记着“眼睛”的一个位置——海光寺兵营核心区域。“五爷,您细瞅瞅介(这)眼——”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那两个空洞,像嘛?像不像佐藤次郎办公室里,一人多高的大号‘永固’牌保险柜的锁眼?介(这)地方……该藏着开锁的密码……” 话音未落,灯芯“啪”地爆出一朵灯花,光影猛地一跳。
  远处,更鼓沉闷地敲过三响。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五爷深吸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他拿起那张承载着无数秘密和血债的《天津卫兵站图》,用祖传裱画师傅的绝活,手指翻飞,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将其叠成一个精巧无比、层层相扣的“方胜”。这小小的纸块,被他塞回貂皮帽残破内衬的深处,针脚细密地重新缝好。
  鲜灵儿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蘸饱了胭脂,开始勾勒武生的脸谱。眉峰斜飞入鬓,眼线如刀,腮红抹得比往日更浓更重,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风声紧得邪乎,”她对着镜子,声音冷得像冰,“青龙帮那帮杂巴地混混,今夜要劫日租界给海光寺兵营运粮的卡车,给鬼子纳‘投名状’当‘年礼’。”“咱们,”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铜镜里映出她寒星般的眸子,“正好给他们添把火儿,凑个热闹!闹他个天翻地覆!”
  四
  秋分夜,海河呜咽着流淌,水面上浮起一层带着刺鼻煤烟和焦糊味的薄雾,粘稠得化不开。金钢桥钢铁的骨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像蛰伏的巨兽。
  五爷如一根标枪般立在桥心,旧棉袍外罩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那顶沉甸甸的貂皮帽,此刻像铁的一般压在头顶。帽子里紧贴着他发根的,正是那张用煤油仔细浸润过的《天津卫兵站图》方胜!河风猎猎,带着水腥和寒意,卷起他长衫的下摆,扑啦啦作响。
  杂沓沉重的皮靴声由远及近,雪亮的手电光柱像探照灯一样乱晃,最终死死锁定了桥心这个孤零零的身影。佐藤次郎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宪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成扇形围了上来,皮靴踏在桥面的铁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橐橐声。刺刀尖在灯光下闪着幽冷的寒色。
  五爷不慌不忙,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盒“老刀牌”洋火,捏出一根,用力一划,点燃了一颗香烟。
  “交出地图!”佐藤次郎嚎叫着。
  “太君,想要地图?”五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子,字字砸在呜咽的河面上,带着浓浓的天津腔调,“嘛好东西都擎想划拉走?介(这)回,您——接着!”话音未落,他手臂奋力一掷,手中扔出一颗手雷,一声巨响,将日本宪兵炸倒一片!
  “八嘎!”佐藤怪叫一声,下意识地趴到地上。刺目的火光映红了佐藤扭曲的脸和宪兵们惊愕的眼睛。就在手雷爆炸瞬间,五爷顺着桥墩上的绳索挣脱了火舌,打着诡异的旋儿,飘飘悠悠,坠向桥下腥臭污浊、黑沉沉的河心……
  “梆——!梆梆!梆——!”几乎就在五爷逃走的同时,金钢桥两岸暗影幢幢的深处,骤然响起一串清切激越、却又带着金戈铁马般杀伐之气的梆子声!节奏急促如暴雨敲窗,撕裂了沉寂的河面!
  这梆声就是冲锋号!
  “杀——!” 霎时间,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从桥两头、河岸边猛地爆发!埋伏已久的青龙帮众,其中不乏被鲜灵儿策反或裹挟的底层帮众,与闻声疯狂扑来的日本宪兵,在跳跃的手电光、桥灯和未熄的火焰光影中,猝然撞在一起!钢刀对刺刀,攮子捅肋条,拳头砸在皮肉上发出闷响,怒吼声、惨嚎声、金属撞击的刺耳刮擦声,瞬间将海河之夜搅成了沸腾的血肉修罗场!
  五爷借着这惊天动地的混乱,身形猛地一晃,忍着腿伤剧痛,狸猫般敏捷地矮身,扑向桥墩旁一个散发着浓重恶臭的下水道铁栅栏!早已松动的一根铁条被他奋力撬开,冰凉的、漂浮着污物的黑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冷和恶臭几乎让人窒息。他毫不停留,一头钻了进去。下水道里漆黑一片,污秽粘稠。他手里,死死攥着貂皮帽檐被烧剩下的一小块边缘残片——那里面,真正的《天津卫兵站图》方胜,此刻正紧贴着他剧烈跳动的心口,熨帖地散发着微弱却无比灼热的温度。
  身后,金钢桥上,是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前方,是深不可测、污秽腥臭的地下迷宫。五爷咬紧牙关,凭着对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筋脉的熟悉,向着黑暗深处,艰难地跋涉。
  五
  岁末。朔风卷着残雪和硝烟的灰烬,刮过估衣街。街面一片狼藉,店铺门板紧闭,行人寥寥。偶尔有人经过,也是缩着脖子,脚步仓惶,仿佛寒风里裹挟着未散的鬼魂。这时,五爷推着独轮破车,吱吱呀呀碾过冻硬的石板路,停在街角一处半塌的砖墙下避风。他左腿微跛,动作迟缓,上身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棉袄,下身穿着一条破旧棉裤,脸上沟壑纵横,嵌满煤灰与风霜,唯有那一双眼睛,在浑浊昏黄的眼皮下闪着的精光。
  破车上,斜插着几卷颜色黯淡、蒙着厚厚尘灰的年画轴子。五爷嘶哑着喉咙,声音像破风箱漏气:“年画儿……杨柳青的老画儿咧……驱邪避凶,镇宅保平安咧……”
  一个裹着臃肿破棉袄、缩着脖子的男人,哆哆嗦嗦凑上前,双手拢在袖筒里,眼神却飞快地扫视四周。他哈着白气,声音压得很低:“老……老哥,给……给来幅《钟馗嫁妹》……这世道,邪性忒大,得请个凶神来镇镇……”
  老汉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来人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辨认什么暗记。他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好嘞,您擎好儿。”他动作迟缓却稳定,解开冻硬的麻绳,抖开一幅卷轴。画上,胖丫头穿着大红嫁衣,眉眼弯弯透着傻气,怀里抱着咧嘴笑的布老虎,旁边是同样咧嘴傻乐的钟馗。只是细看之下,那钟馗腰间本该是朱红的腰带,颜色却偏暗沉,近乎赭石。
  “老画版,味儿正!”老汉含糊地说着,手指在画轴卷起的末端不易察觉地捻了一下,指甲缝里藏着干涸的颜料痕迹,正是那抹异常的赭色。
  买画人接过画,没再多话,迅速将画筒塞进怀里,低头快步隐入旁边一条窄巷,身影瞬间被阴影吞没。老汉浑浊的目光追随着那消失的身影,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又垂下眼睑,恢复了那副瑟缩麻木的样子,嘶哑地重复着:“年画儿咧……驱邪避凶……”
  就在他直起身,目光似无意扫过巷口的瞬间,恰好掠过街角一个女人的背影。他看到她自然地抬起手,将鬓角一缕被寒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他看到,她戴了一枚水色通透、翠绿莹润的翡翠耳坠!是鲜灵儿!他惊讶地张大嘴巴,差点喊出声来!
  就在她那抬手拢发的瞬间,五爷侧了侧头,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
  没有言语,没有停留,甚至连目光的交汇都短暂到几乎不存在。五爷布满冻疮的手,在破棉袄袖筒里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压住胸腔里翻涌的灼热。他迅速低下头,仿佛被寒风吹得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背脊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待五爷再次回转身时,女儿鲜灵儿已经转身,坚定而迅捷地朝着窄巷更深的阴影里走去。那枚翡翠耳坠随着她的步伐,在她灰色的衣领边轻轻晃动,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无比坚韧的光芒,像暗夜里一颗不灭的寒星。
  五爷的咳嗽渐渐平息。他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咳出的泪水和嘴角的唾沫星子,眼神重新变得浑浊而麻木。他推起吱呀作响的破车,一瘸一拐,继续沿着估衣街,迎着刺骨的寒风,嘶哑地吆喝着:
  “年画儿咧……杨柳青的老画儿咧……驱邪避凶,镇宅保平安咧……”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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