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三题
　　
　　一、秋雨无声
　　
　　秋雨悄然而至，无声无息，从窗外漫入屋内，浸透衣衫皮骨，凉意直渗深处。夜已深沉，辗转反侧，檐溜滴答，声声敲在心坎，搅得睡意全无。雨非但不停，反而愈发稠密，如不知疲倦的絮语，在暗夜里无休无止地低诉，心头便愈发难以平静。
　　街灯昏黄，在雨中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投上墙壁。雨，不断地流下，在光影边缘堆聚。光影迷离间，恍惚瞥见人影晃动，倏忽却又消散无踪。披衣立于窗前，推开窗扉，雨势骤然急促，万千银线自天垂落，织就一张无边巨网。雨幕蒙蒙，似雾非雾，又似泪眼模糊，将远处松柏的轮廓洇染得一片混沌；松枝微颤，在雨中默然承受，承受着这天降的、沉甸的洗礼。
　　雨声，似乎渐渐轻了，小了，天色却固执地不肯明亮。枯坐小屋深处，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无眠的雨夜里。雨丝如泣如诉，又似在轻轻擦拭尘世的悲凉与尘埃。人间多少事，都付于这淅沥秋声——秋雨本无心，却洗人间泪。
　　
　　二、夜雨之弦
　　
　　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是无形的指头在窗棂上不停地叩着。雨点打在屋檐之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似在提醒着人们这连绵不断的秋雨，已不知何时起，更不知何时才会歇息了。
　　雨声渐次稠密起来，竟盖过了桌上那只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我原来伏在案前写作，笔下正踌躇着该写什么，然而这雨声却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终于淹没了我的思绪。推开笔，我起身踱到窗前，窗外已是墨汁般浓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分明了，唯有雨水在玻璃上纵情流淌，显出迷蒙的亮光来。
　　远处，一道青白色的电光倏然撕裂了天幕，沉默地闪亮着，霎时间照亮了窗外的树影，它们如同鬼魅般摇曳着，随即又消融于沉沉的黑暗之中了。雷声也隐约地传来，又低沉又悠长，仿佛是大地深处的叹息，又像是从久远年代里飘荡出的回响，只轻轻滚过，便复归寂静，被这铺天盖地的雨声吞没了。
　　雨声却愈显稠密，如同无数细密的针脚，将天地织成一片丝帘。窗外的树影在黑暗里摇晃得更加厉害，仿佛在无声地倾诉着什么。天地之间，什么都模糊了，唯独仅剩下这雨的声响，雨的气息，雨的帘幕了。屋内的灯光也显得格外寂寞了，一只小飞虫不知何时钻进窗来，在灯前拼命地扑打着翅膀，翅膀上的绒毛在灯光下显出些微弱的金色，它撞在灯罩上，发出轻微的扑扑声，终于也倦了，伏在灯下，不再动弹。
　　雨声充塞在耳，又似乎充塞了这整个的宇宙。我倚在窗边，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雨势是缓了还是更急了。思绪却如沉入水底的石子，寂静无声。窗外，雨水依旧敲打着屋檐，敲打着树叶，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我的心房。雨声如此密集，竟仿佛不是在下落，而是从地面升腾起来，要渗进屋顶，渗入我的骨髓中去——这雨从无尽的黑暗深处出发，一路播撒着天地的私语；它包裹着所有醒着的灵魂，仿佛要将人世间一切思念与遗忘、喧嚣与孤寂、喧闹与沉寂，都温柔地裹挟进自己淅沥不歇的韵律里。
　　夜更深了，雨声竟也慢慢收敛了，终于停歇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湿气息，混合着草木被雨水洗过后的清新，一同氤氲着，沁入肺腑。窗外，黑暗依旧浓重，却透出几分澄澈来。一切声音都沉下去了，仿佛大地万物都安眠了，只剩下那一片宁静，如同巨大的摇篮，轻轻晃动着，让整个世界都沉浸其中。
　　天地在湿漉漉的静默里悄然吐纳，人心那点被雨声叩击过的空明，竟成了黑夜里最微茫的灯——它不只是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更是悄然接通了人与宇宙之间那根早深埋的共鸣之弦。
　　
　　三、秋虫入梦来
　　
　　夜来微凉，秋便这般近了。窗外的虫声，先是三三两两，继而竟连成一片，嘈嘈切切，也不知是何名目。城里人向来是不辨虫声的，只道是“秋虫”，便也够了。
　　我向来醒得早。夜半醒来，无聊至极，或在灯下翻一两页书，或只是枯坐。这时节，虫声便自窗隙门缝中钻入，初时只作背景，久了，竟成了主角。其声细细，却极是坚韧，一声接一声，彷佛不知疲倦。有时忽而停了，正疑为幻听，却又蓦地响起，较先前更急切些，大约是怕人忘却了它的存在吧。
　　这虫声竟也入梦来。今夜便梦见少时乡居，黄昏后与伙伴们追逐萤火，草丛中便有这般虫鸣。梦中的虫声与窗外的虫声相和，竟分不清孰真孰幻，醒来时，耳畔犹有余响。
　　秋虫之鸣，据说是求偶之声。想这小小生灵，不过一季寿命，竭力而鸣，不过为延续族类。其声听来，或觉凄清，或觉喧闹，于它们自己，却是性命攸关的正经事。这般一想，那唧唧之声便不再寻常，竟有了庄严意味。
　　白昼里也曾寻过它们的踪迹。翻开院中石砾，只见几只褐色小虫迅速遁去，形貌卑微，与夜里那清越之声殊不相配。原以为发声者必有殊形，不意却是这般寻常模样。想来天地间的道理，往往如此，声与形未必相称，内与外常不相符吧。
　　天明时，虫声忽地稀疏了。许是霜降将近，生命渐趋沉寂。这时节的鸣叫，便格外有种急迫，一声声，似在与什么赛跑。听着听着，竟叫人无端生出些紧迫来，想及自家岁月，又何尝不是如此？
　　灯下静坐，虫声尤响。忽然明了，这秋虫并非入我梦来，倒是我，入了它们的梦去。在它们的短暂一生中，人类的生命漫长如永恒，而我们，不过是他者梦中的过客罢了。
　　秋虫声声，催人入睡，亦催人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