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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耙子
□ 三木子
2025-08-04 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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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耙子
——抗战系列短篇小说《冬津门》之三
一
民国二十七年秋,天津卫三岔河口有几只货船靠岸卸货,码头脚行工人,扛着麻包踏着木板从船上下来。有日本人的快艇飞快驶过,艇上的日本膏药旗瑟瑟抖动。岸边芦苇荡的芦苇黄了梢子。金耙子蹲在青砖码头上,手里攥着一把钢耙,细长的眼睛眯成两道缝,正盯着运河里漂来的一截浮木。
"操他姥姥,介是上好的红松料!"他把铜烟袋往腰带上一别,钢耙子甩出个银亮的弧线。铁钩扎进木头时溅起水花,惊得岸边洗衣裳的妇人们直缩脖子。
这金守财本名金铁,后来改成了金守财。那是因为他去一次算命,先生说,你命里多金,只可惜财多留不住哇。他问那怎么办?先生说,要改名。他问改什么名字呢?先生一笑,一个字二百,两个字三百。他说给打个折吧。先生说,既然如此,就少要二十,收两百八。他掏出钱夹,说只有两百五十了。那先生就笑了笑,收了钱,送了他“守财”二字。名字改是改了,可人们暗地里还是喜欢叫他“金耙子”。
说起来,金耙子是因着那把从不离身的五齿钢耙得了个金耙子的绰号。打从光绪年间祖上在漕运衙门当差,金家就靠专门捞取运河里的浮财发家。传到金耙子这辈儿,连码头上石板缝里的铜板都要拿铁钩子抠出来。
"金爷,日本人的汽船快进港了。"穿灰布短打的伙计猫着腰过来。金耙子把红松木拖上岸,指甲盖在木料上刮出滋啦一声响:"让估衣街那帮掌柜的麻利点,太君的慰劳品晌午前得备齐了!"
晌午,估衣街朱漆牌楼下早已乌泱泱跪了一片人。金耙子踩着千层底布鞋踱过来,手中的钢耙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锐响。瑞蚨祥的孟掌柜捧着锦盒的手直打颤,盒里躺着块通体透亮的翡翠观音。
"孟掌柜,您这是孝敬菩萨还是孝敬太君?"金耙子用耙齿挑起锦盒,翡翠观音在半空晃悠,"昨儿个三井商社的龟田少佐可说了,要请一尊鎏金佛。"话音未落,耙子猛地往下一沉,锦盒啪嗒摔在条石上,碧绿的碎片溅到孟掌柜额角。
人们倒抽一口冷气。金耙子转身走进长兴绸缎庄从柜台扯出匹杭绸,雪白的缎面印上几个黑手印:"瞧瞧,这才叫正经贡品!"他忽然压低嗓子,钢耙柄抵住掌柜咽喉,"听说您闺女在燕京大学念书?这兵荒马乱的……"
绸缎庄里传出瓷器碎裂的脆响。金耙子哼着评剧小调出来时,身后跟着两个日本兵,肩上扛着二十匹绸缎。街边卖茶汤的老周别过脸去,铜壶里的沸水咕嘟嘟冒着白气。
转年开春,金公馆的朱漆大门换了日式唐破风。金耙子躺在酸枝木榻上抽大烟,烟枪是用三斤金条熔化了打的。管家捧着账本念:"法租界赌场这个月抽水八百大洋,日租界烟馆……"
"叮铃——"电话铃响得突兀。金耙子瞟了眼青天白日徽章的话机,懒洋洋抓起听筒:"喂?我说明轩兄,您那批西药走英租界码头准保……什么?重庆来的特派员要见我?好说好说……"
窗外飘起细雨,宽阔的英租界维多利亚大道上,金耙子的别克轿车溅起泥水。他摸着怀里硬邦邦的委任状,想起昨天龟田给的樱花勋章还别在内襟,嘴角咧到耳根。车过老龙头火车站时,忽然冲出十几个短打汉子,最前头那个举着匣子炮的,好像是卖茶汤的老周!
二
民国二十九年腊月二十三,糖瓜的香气裹着煤烟味飘满南市。老周照旧支起茶汤摊子,铜壶嘴喷出的白汽在寒风中打着旋儿。他眯眼望着估衣街口新挂的五只"大东亚共荣"的灯笼,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捏紧铜壶提梁——金耙子正从别克车上下来,走上三井商社大楼的石阶。
"老几位,趁热乎。"老周给茶汤撒上青红丝,眼角余光扫过摊前几个短袄汉子。穿羊皮坎肩的客人往粗瓷碗底压了张毛边纸,转身消失在炸糕摊腾起的油烟里。
深夜子时,茶汤摊的灯笼灭了。老周移开铜壶,掀开地砖,地下竟藏着一台发报机。他摸出怀表对了对时间,枯瘦的手指在电键上跳起舞蹈。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噼啪作响,盖过了发报机的滴答声。
"腊月二十八,金逆与蒋特派员密约于法租界佛照楼。西药二十箱换美式枪械,丑时走大沽码头。"……电波穿透铅灰色的云层。老周裹好发报机藏回地下。午夜时分,他点燃一颗烟,烟雾模糊了墙上泛黄的《鹊华秋色图》。‘爹的茶汤能甜透苦日子呢…’闺女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可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估衣街西头忽然狗吠大作。老周急忙抄起铁钎子捅开烟道。两个黑影翻进后院时,他正哼着河北梆子往灶膛添柴:"数九那个寒天北风紧呐——"
"老东西,见没见着穿灰大褂的?"日本宪兵的刺刀挑开棉门帘。
老周佝偻着背举起煤油灯,照亮墙上孟掌柜送的"茶香宜人"匾额:"老总,我这破窝棚藏只耗子都看得真真儿的。"日本宪兵用枪托砸碎腌菜坛子,酸汁溅到地上。
……
正月十五雪打灯。金耙子站在佛照楼包间窗前,一面喝着威士忌,品着佛跳墙,一面看着海河冰面上游动的莲花灯。他掏出纯金怀表——这是用瑞蚨祥三间铺面换的瑞士货——表盖内侧嵌着戴笠赠的半身照。
"金先生,这批盘尼西林可是前线的战士们的命。"军统特派员狡黠地张着小眼睛,转动着高脚酒杯,"……听说您把三姨太送进日租界慰安所了?……"金耙子腮帮子上的横肉乱跳,突然扯开貂皮大氅,露出腰间两把勃朗宁:"您猜猜哪把是冈村宁次送的?哪把是汪主席赏的?"
……
子时三刻,大沽码头黑影幢幢。金公馆的伙计刚掀开苫布,探照灯突然雪亮。货箱里滚出的不是西药瓶,而是冒烟的德制手雷。瞬间,一声巨响,二十个日本浪人死的死,伤的伤,哀嚎一片。剩下几个鬼子,还没摸到武士刀,就被几个蒙面人的渔叉钉在冻硬的淤泥里。
老周次日清晨出摊时,茶汤锅上浮着层薄冰。穿学生装的姑娘春桃放下了手中的《庸报》,头版登着"大沽码头黑吃黑惨案"。她端起茶汤碗,"周伯,昭华姐说新生剧社排了新戏。"姑娘抹掉嘴边的红糖,声音轻得像芦花浮动,"叫《海河烈火》。"老周往铜壶里添了把高碎,看见马路上,金耙子的汽车正往警察局疾驰,车顶积着昨夜的雪。
三
民国三十四年惊蛰,金公馆地窖漫出奇香。金耙子杵着镶猫眼的拐杖,盯着九个赤膊匠人将袁大头、龙凤镯、长命锁熔进坩埚。“他妈的——照图纸打,齿尖得带倒钩!”他踹了脚笨手笨脚的学徒。兽头灯忽明忽暗,墙上《五鬼运财图》下供着那把生锈的祖传铁耙。
……
三丈高的黄金耙子立在八卦阵中,齿尖刻着三井商社名号。金耙子抚过耙柄凸起的骷髅纹,指尖冰凉。恍惚间,忽然听到一声惊叫。
“东家!不好了!冈村司令官急电!日本人……投降了!”管家撞开暗门。金耙子转身刹那,眼前一黑,巨大阴影罩住他的头顶,如恶鬼攫魂。他脚下一绊,金耙子轰然倒地。
翌日晌午,火车站上飘起青天白日旗。金耙子化妆坐在黄包车上,一只摸着兜里中央储备银行的钥匙,看工部局职员正驱赶着日本侨民登上遣返的火车,他朝着日本人啐了口唾沫。黄包车夫突然掀帘子:"金爷,看,三井商社着火啦!"
金耙子回头一看,果然,日本人的三井商社黑烟滚滚,满街都是打着旗子,喊着口号,撕"仁丹"广告的学生。金耙子一眼瞥见孟昭华在仁记当铺前的高台阶上宣讲,胸口别着南开校徽。当铺后门突然咣当开了,闯出两个日本浪人,冲向孟昭华,金耙子慌忙掏出勃朗宁射击。一声枪响,日本浪人倒在地上,血流如注。
当夜雷雨交加。
四
次年冬日。老周的茶汤摊冒着白气,新添的木头匣子(收音机)咿咿呀呀响。孟昭华啃着炸糕挤进人堆,喧闹中,一个清晰刺耳的词钻进耳朵:“……国民政府宣布,接收大员金守财,今日抵津……”
她手一抖,温热的糖油滴在摊开的《新津报》上,正洇开在“金守财”的“财”字上。孟昭华盯着那团油污,瞳孔骤缩——金守财?剥了皮也认得,是当年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金耙子!
河风送来新糊河灯的桐油味。几盏莲花灯顺水飘近,昏黄的火苗在墨黑的水面上跳跃、拉长、扭曲……火光中,那巨大的、狰狞的金耙子的轮廓,在粼粼波光中若隐若现。
孟昭华猛地将报纸卷紧,筒身上“汉奸财产清查受阻”的标题,像烧红的烙铁般烫手。远处,一声长长的、傲慢的汽笛撕裂了黄昏——崭新的美军吉普,正碾过地上未化的残雪,留下两道深辙,朝着城市深处驶去。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