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一
　　镜中的世界比现实更清晰。晨起梳头时，铜镜边沿的绿锈正在吞噬牡丹浮雕，镜面泛起薄雾，恍惚映出穿藕荷色衫子的女人。她鬓角的玉搔头在光绪二十年的晨光里微颤，而我手中的木梳正穿过虚空，搅碎一池倒影。
　　二
　　井水总在子时酿出月光。青石井栏的绳痕深过祖父的掌纹，吊桶起落间，打捞起的除了碎银般的星辰，还有前朝侍女遗落的耳珰。那些水纹里游动的锦鲤，莫不是谁放生的胭脂渍？每逢梅雨，井底便浮起零散的工尺谱，潮湿的宫商角徵羽在苔藓间发芽。
　　三
　　戏台残柱上缠满忍冬藤。褪色的水袖还在梁间飘荡，某片裂开的油彩里突然渗出《游园惊梦》的咿呀。穿马褂的老者说，光绪末年那个唱贴旦的姑娘，卸妆时总爱把残脂抹在廊柱——如今蝴蝶停驻处，仍有暗香渗出。
　　四
　　最是黄昏虚实难辨。晾在竹竿上的蓝衫飘成暮云，瓦当滴水声与更漏重叠。穿堂风翻动案头《牡丹亭》，泛黄的笺注里游出半句昆腔，惊醒了砚台里沉睡的松烟墨。这时西厢房的雕花窗突然咯吱作响，不知是风推，还是罗帕拂过窗棂的余韵。
　　五
　　当月光为青砖地勾银边，井台边的夜来香便吐出几粒琵琶音。我蹲在廊下数蚂蚁，它们正搬运宣德年的糖霜，队伍蜿蜒成褪色的诗行。石阶缝里突然涌出温热的雾气，恍惚看见穿红肚兜的稚童跑过，腕间银铃摇落满庭海棠——那是我，还是光绪三十三年某个未醒的梦？
　　六
　　铜锁锈住的时间开始松动。晨起发现枕上落着陌生的青丝，妆奁里多出半阕未填完的《如梦令》。天井积雨映着游动的云，忽然有锦鲤跃出水面，鳞片闪烁间，瞥见穿藕荷衫的女子正对镜梳头，而她镜中的倒影，分明是我昨夜未绣完的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