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松
　　
　　武夷山的雨总带着松针的清苦。我在半山腰遇见那株马尾松时，松针正簌簌抖落一身宿雨，细碎的光斑在青苔覆盖的虬根间跳跃。树皮皴裂的纹路里沁着琥珀色的树脂，像凝固的时光琥珀。
　　
　　这棵松树应当看过太多云海翻涌。它扎根在花岗岩的裂缝中，枝桠却向着云端舒展，针叶密集成墨绿的箭镞。最妙是那些松针，每根都带着独特的弧度，仿佛被春风梳理过的黛色琴弦。当山风掠过时，整棵树便发出沙沙的响动，像在低吟古老的祝祷词。
　　
　　暮春时节，我在树根处发现一窝新生的松鼠。毛茸茸的幼崽蜷缩在松塔堆里，粉嫩的爪子紧紧攥着半颗松果。它们的眼睛尚未睁开，却本能地朝着摇晃的松枝张望。这时节的马尾松格外慷慨，松针间垂挂着晶莹的露水，像是为早春的生灵串起的珍珠项链。
　　
　　深秋的松果成熟了，沉甸甸地垂向地面。有位采药的老翁蹲在树下，布满茧子的手轻轻摇晃树干。松果便噼里啪啦砸在斗笠上，弹跳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山雀。"这是山里的存折，"老人拾起一颗松果大笑，"冬荒时煮粥，春荒时当柴。"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树皮上的沟壑，那些伤痕里沉淀着比树龄更久远的风霜。
　　
　　前些天重返山林，那株马尾松竟已亭亭如盖。当年藏身的幼松不知何时长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漫山遍野的松涛涌动着翡翠色的潮声。我在树干上系了条红丝带，倏然听见风中传来遥远的回应——或许是某片松针飘落时与另一片相碰的私语，又或是百年前的马帮客人在这里留下的驼铃残响。
　　
　　黄昏时分，我坐在松树根上剥毛栗子。甜糯的浆液沾满指尖，抬头望去，晚霞正透过松针的间隙在地上织就金色的网。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要在书斋里养松，原是这永不止息的绿意，能让案头堆积的焦虑悄然风化，让光阴在针叶的沙沙声里变得温润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