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人（小说）
　　
　　1
　　陈守业把最后一张驴皮绷上竹框时，听见戏台底下传来挖掘机的轰鸣。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很，他后脖颈的汗珠滚进蓝布衫，洇出个深色的月牙。老槐树上的知了突然噤了声，树影里晃出个穿着藕荷色衣服的身影。
　　"陈家兄弟，这《火焰驹》的李彦贵还得你来。"秦月娥挎着竹篮上戏台，篮里的艾草香混着她身上的樟脑味，"开发商说晌午要来量地。"
　　陈守业手一抖，刮刀在驴皮上划出条白痕。他看见秦月娥鬓角别着朵绒线花，和三十年前在县剧院后台见到时一样艳，只是花瓣边沿起了毛球。
　　2
　　协议书是写在糊窗户的毛边纸上的。村委活动室的吊扇咯吱转着，秦月娥从绣帕里掏出钢笔，笔帽镶的假宝石掉了一颗。陈守业瞥见她虎口结着褐色的痂，是前些天抢救皮影箱时被铁钉划的。
　　"第一条，不同吃同住。"村会计念着条文，"第二条，拆迁补偿款......"
　　"加一条。"陈守业突然开口，震得窗台上的灰鸽子扑棱棱飞走，"死了各埋各的祖坟。"
　　秦月娥笔尖顿了顿，在"坟"字上晕开朵墨梅。远处传来砖墙倒塌的闷响，村小学的匾额摔成两半，惊起废墟里的白腰雨燕。
　　3
　　喜宴摆在立秋。陈家祠堂的供桌蒙了块红塑料布，秦月娥的孙女用手机播《百鸟朝凤》，唢呐声混着微信提示音此起彼伏。陈守业穿着对襟褂子敬酒，发现秦月娥耳后的疤被粉盖住了，像雪地里埋着半截枯枝。
　　新房是东厢房改的。秦月娥带来的鸳鸯枕挨着陈守业的荞麦皮枕头，中间隔着两本泛黄的皮影戏谱。后半夜老鼠啃戏箱，她听见隔壁传来刨木头的声音，混杂着压抑的咳嗽声。
　　4
　　端倪出现在寒露那天。陈守业发现秦月娥总往药罐里添奇怪的根茎，熬出的汤药泛着诡异的靛蓝色。某夜他跟着进了后山，看见她蹲在坟茔前烧纸钱，火光映着碑上"先夫赵大有"的字样。
　　"你要咒死我早言语！"陈守业踢翻药罐，滚烫的药汁溅在秦月娥绣花鞋上，"你当我是赵家那短命鬼？"
　　秦月娥默默用鞋底碾碎药渣，紫色汁液渗进青石板缝。山风卷来零星的皮影唱词，像是三十年前那场大火里的呼救。
　　5
　　暴雨是拆迁队来的那晚下的。陈守业正给《劈山救母》的沉香人偶上色，雷声混着推土机的轰鸣震得窗纸簌簌响。秦月娥冲进来时，雨珠子顺着发梢往下淌，在靛蓝布衫上晕出深色的花。
　　"快走！他们要烧戏台！"她怀里抱着装驴皮影的铁盒，指甲缝里渗着血。
　　陈守业抓起刻刀往外跑，雨水糊住镜片。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他看见开发商举着火把站在戏台上，眉眼像极了当年纵火的赵大有。
　　"那是染皮的茜草汁！"秦月娥突然尖叫。陈守业回头见她挡在柱础前，火把映出后背狰狞的伤疤，像幅烧焦的皮影画。
　　6
　　急救车鸣笛穿透雨幕时，陈守业从废墟里扒出半张《火焰驹》的驴皮。血水混着雨水在皮面上流淌，勾勒出李彦贵模糊的脸。他听见秦月娥在担架上哼唱"清风徐来增凉爽"，调门比年轻时高了八度。
　　离婚调解在县法院进行。秦月娥坐在轮椅上，膝头摊着烧焦的戏本。开发商突然闯进来，金丝眼镜后的胎记像朵褪色的桃花。
　　"妈......"这声呼唤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
　　秦月娥颤抖着翻开铁盒，取出对残缺的鸳鸯影人。法警关灯的瞬间，陈守业点亮了皮影灯。白幕上浮现出1973年的冬夜：赵大有举着火把逼近库房，少年开发商攥着火柴蹲在墙角......
　　陈守业的手在抖。灯影掠过秦月娥的白发，照见开发商腕上的烫痕，和赵大有尸体上的胎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