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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河(小说)

三木子
2025-07-04 05:46   收藏:0 回复:0 点击:95

    青河(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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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麦还记得那天清晨,河滩上的槐花被雨水打落一地。白生生的花瓣沾着泥浆,像撒了满地的糯米糍。她蹲在卫生所门口搓洗绷带,凉丝丝的雨丝钻进后脖颈。
  "春麦,来搭把手!"爹在诊疗室里喊。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棉布帘子一掀,正撞见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白衬衫紧贴着胸膛,水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淌,怀里抱着个裹塑料布的医药箱。
  "青河?"爹从药柜后头探出头,"不是说晌午才到?"
  "河滩涨水,怕耽搁了防疫。"年轻人抹了把脸,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春麦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眉毛像用墨笔描过似的,衬得眼仁黑亮黑亮。她慌忙垂下头,瞥见他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脚背上粘着片槐花瓣。
  爹递过去条干毛巾:"春麦,给青河同志烧碗姜汤。"
  灶房里的柴禾泛着潮气,春麦蹲在灶坑前吹火,脸颊被热气烘得发烫。外头雨声渐密,打在瓦片上叮咚作响。她端着粗瓷碗回来时,那人正给王婶子家的小娃听诊,铜听筒按在瘦巴巴的胸膛上,眉头皱成个川字。
  "肺炎。"他转头对爹说着,后脖颈的发梢还在滴雨水,"得打青霉素。"
  春麦把姜汤碗搁在掉漆的诊桌上,瞥见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沾着泥水,指甲缝里嵌着草屑,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她鬼使神差地,翻出碘酒棉球,要帮他处理伤口。
  "手。"她声音比蚊子哼还细。
  青河愣了下,嘴角忽然弯起来。春麦捏着棉球的手直发颤,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棉球渗进来,混着碘酒的辛辣。窗外炸开个闷雷,惊得她差点碰翻碘酒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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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至前夜青河在油灯下抄《赤脚医生手册》,忽然说:"要是能修个水坝就好了。"钢笔水晕染了"防治血吸虫病"几个字,春麦看见他睫毛在颤抖。那晚她梦见青河变成条银鱼,顺着暴涨的河水游向发光的闸门。
  立夏后,忽大忽小的连下七天雨,河滩成了烂泥塘。春麦每天去卫生所总能碰见青河,有时他在给老水牛接生,有时蹲在屋檐下熬草药。他身上似乎总带着一股艾草混合着汗水的咸涩味儿,倒是挺好闻的。
  那日闯雨来得急,春麦抱着药箱往家跑。青布鞋陷在泥里拔不出,她一个踉跄栽进青河怀里。油纸伞骨硌得肩胛生疼,他的呼吸喷在耳后:"扶稳了。"
  伞面被雨点砸得噼啪响,春麦数着他心跳的节奏。路过槐树林时,青河忽然说:"花瓣能入药。"春麦仰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红得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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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至那天,雨下得像天河决了口。春麦缩在诊疗室搓棉球,听见外头传来铜锣响。"河堤要塌!"有人在雨幕里吼,"卫生所快撤!"
  药柜哐当倒地,青河冲进来拽她就跑。洪水裹着断树冲进院子,春麦的辫梢扫过水面。他们爬上房梁时,浑浊的浪头已经漫到胸口。
  "怕吗?"青河的声音混着雨声。春麦摇头,才发现自己攥着他的衣角。他的手覆上来,掌心滚烫。
  房梁断裂的瞬间,青河把她推向露出水面的杨树杈。春麦回头时,只看见他白衬衫的一角在黄浪里翻涌,像片被雨水打落的槐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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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春麦在河滩上找到铜听筒。泥沙钻进指缝,她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青河往她手心里塞了块槐花糕。油纸包上歪歪扭扭写着:等天晴。
  后山的槐树又开花了。春麦把绣着并蒂莲的枕套埋在树下,雨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咸得发苦。
  煤油灯在穿堂风里打晃,青河的影子投在发黄的墙面上。春麦数着碾槽里三七粉的沙沙声,忽然听见他倒抽冷气。转头就看见血珠子顺着碾柄往下淌——生锈的铁轴划破了虎口。
  "别动。"她抓过他的手,发现掌纹里嵌着陈年茧子。这双救过无数牲口的手,食指关节有道月牙形的疤。棉球蘸着药酒擦过伤口,青河腕间的脉搏突突跳,震得她指尖发麻。
  ……
  外头雨打芭蕉响得急,春麦瞥见药柜玻璃上他们的影子。他微微倾着身子,鼻尖离她鬓角只有寸许,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小片雾。碾槽里的药粉突然呛进嗓子,她咳得满脸通红,却听见头顶传来低笑:"慢点儿。"
  后半夜高烧的刘家媳妇被抬来时,春麦正守着药炉打盹。青河白大褂的衣摆扫过她膝头,带起一阵挟着艾草味的风。她望着他俯身为产妇听胎心的背影,忽然想起娘临终前说的话:"真心疼你的人,眼睛会下雪。"
  炉膛里的炭火噼啪炸开星子,春麦往铜壶里添了把槐米。滚水冲开时,青河忽然说:"这茶香像老家晒的葛根。"她低头盯着茶汤里浮沉的碎花,听见自己心跳震耳欲聋。
  春麦在杨树杈上蜷了整夜,指甲抠进树皮渗出血。天蒙蒙亮时,水面漂来件白大褂,袖口还别着红十字袖章。她扑进浑浊的浪里,泥浆灌进口鼻,却只捞到半截泡发的绷带。
  第七日正午,放羊的老汉在芦苇荡里喊:"找着人啦!"春麦踉跄着奔过去,胶鞋陷在淤泥里。青河躺在河滩上,湿发覆着苍白的脸,嘴角还凝着笑。她掰开他紧攥的手,铜听筒硌得掌心生疼,里头塞着团浸透的油纸——是那日没送出去的槐花糕。
  下葬那天又落雨,春麦把听诊器挂在坟头杨树上。风过时铜管叮咚响,恍惚还是他给娃娃听诊时的模样。村长媳妇抹着泪往坟头压黄纸:"多好的后生,偏遇上龙王爷收人。"
  开春后卫生所重建,春麦接过青河的医药箱。某日给张家媳妇接生,血腥气漫开的瞬间,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咳。转身只见阳光穿过药柜,在青砖地上投下个颀长的影。窗外的槐花扑簌簌落,像极了那个雨天,他睫毛上将坠未坠的水珠。
  三十年后春麦在卫生所旧址打井,铁锹撞到个生锈的医药箱。里头除了发霉的听诊器,还有张被鼠咬过的结婚申请,申请人签名处画着两只交握的手,小的那只腕上系着红头绳。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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