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小说）
　　
　　玻璃幕墙外的波音777正在融化。老魏扶了扶单眼放大镜，确信不是自己眼花——候机楼顶的积雪反光淌过停机坪，确实把刚起飞的航班泡成了流动的金属糖浆。他低头继续拧紧怀表后盖，表盘上的罗马数字"Ⅶ"缺了半截，像被咬过的曲奇。
　　这座嵌在D12登机口旁的钟表店，墙面挂满三百六十五个时区。电子屏的墨绿数字与机械钟的金铜指针相互撕咬，东京的樱花时计正把巴黎铁塔模型啄出裂痕。每周四上午十点零七分，穿驼色大衣的女人会来校对手表，皮质表带总沾着机舱咖啡的酸味。
　　今日她腕间换了新款智能表，虹膜却映着上世纪车站大钟的虚影。
　　"布鲁塞尔此刻几点？"第三十七次发问时，老魏注意到她左耳垂缺了颗痣。
　　上次台风天她睫毛挂着雨水，上上次羽绒服领口别着白菊。他转动地球仪模样的时区转换器，暗红漆面剥落处露出1947年《航空时刻表》的残页。
　　修到第七十九只延误航班遗留的腕表时，老魏发现所有齿轮都朝逆时针方向生长。那只泡过威士忌的劳力士突然开始倒播三年前的股市行情，表链缝隙渗出大西洋咸雾。最棘手的是一块“卡地亚蓝气球”，每当女人推开店门，表冠就自动旋出半圈，把纽约时间往回拨七分钟。
　　平安夜那天，塔台通报有航班永久误点。女人第两百次推门时，电子屏集体绽放蓝屏雪花。老魏终于看清她大衣内袋露出的登机牌边缘——墨迹晕染的航班号与他衬衫口袋里的泛黄信纸相同。那是1958年泛美航空事故报告单，用三行小字记载着某位空乘人员未能找到的婚戒。
　　当所有钟表开始在两地时区之间震荡，老魏摘下用了四十年的放大镜。镜片裂纹恰好框住女人脖颈后的烫伤疤痕，与档案照片里火焰舔舐过的痕迹完美重叠。他取出那只永远调不准的怀表，缺角的"Ⅶ"突然开始吞吃其他数字，表壳渗出梧桐树脂般的泪滴。
　　子夜时分，航显屏跳出"时空站"的荧光字样。老魏将倒走的钟表们堆成舷梯，女人耳畔响起六十年前的舱门警报。在电子与机械时差撕开的裂缝里，三百六十五个时区开始首尾相衔。那只泡涨的劳力士突然唱起法国民谣，布鲁塞尔时间终于凝固在咖啡凉透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