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三木子-个人文章】
信
□ 三木子
2025-06-29 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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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一
清晨,如同正在拆封的信。
站在我家六楼窗口,看这座城市如何从灰青的襁褓里苏醒。
……远方大厦的玻璃幕墙最先蘸取金粉,像谁把碎钻撒在深蓝绸缎上,一粒粒亮起来……巷口的青石板泛着潮气。穿白褂子的老人将收音机搁在石凳,太极起势时,露水正从老槐树叶尖坠落……
……六十五年了,那些缓慢流动的云手总与槐香同时漫开,仿佛时光在此处凝成琥珀……转角菜农的三轮车吱呀碾过,车筐里水灵灵的菠菜还在簌簌发抖,抖落昨夜星尘……
……油条摊腾起白烟,混着豆浆的甜香飘进格子窗。穿校服的少年叼着烧饼飞奔,书包拍打后背如同振翅。他们不会注意,晨光正将梧桐叶的影子拓印在砖墙,像无数只待飞的信鸽……
……最妙是昼夜交替的刹那。天际的墨色突然被稀释,群星尚未退场,鸟鸣已掠过晾衣绳。对面楼顶的鸽子扑棱棱腾空,羽翼割裂淡紫色的天幕……
……这时候总有个穿红毛衣的姑娘,捧着搪瓷杯站在天台,看云霞从她杯口的热气里蒸出来……
我的黎明。每个清晨都在重复,每个清晨都是新生。当第一束光穿透云层亲吻教堂尖顶,总有人轻轻推开木门,把昨夜未写完的诗稿或信,晾在正在褪色的月光里……
二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露水正在给菖蒲叶镶银边。我总沿着褪了漆的河廊走,看这座古镇如何被晨光釉成宋瓷。青瓦当最先承接天光,湿漉漉的黛色洇开在雾里,像谁往生宣上滴了宿墨……
……石桥墩还枕着未醒的橹声。船娘解缆绳的响动惊起白鹭,翅尖掠过水面,在倒影里写下潦草的诗行。对岸茶楼的学徒支起雕花窗,铜壶嘴喷出的白汽与晨雾交融,裹着龙井的清气漫过石栏。二十年前那个卖玉兰花的婆婆,鬓角是否也落过这样的茶雾?……
……染坊的蓝布在风里招摇,把整个天空拓印成流动的靛青。扎头巾的妇人将布匹浸入木桶,涟漪惊醒了沉睡的茜草汁,朱砂红便顺着布纹游走,恍若朝霞在绸面上分娩。墙角晾晒的蚕匾蒸腾潮气,新生蚕宝正把昨夜的月光啃成细丝……
……卖藕翁的扁担压弯薄雾,箩筐缝里漏出的污泥还沾着荷塘的残星。穿蓝布衫的学生蹲在埠头抄碑文,钢笔尖沙沙划开水面,把拓片的篆字溶进粼粼波光。这时总有个戴银镯的姑娘,拎着竹篮拾级而上,篮里新采的荇菜还缠着未褪的银河……
……七十二孔桥洞开始吞吐金光。艄公的竹篙戳破琉璃色水面,涟漪里浮出半枚胭脂太阳。临水客栈的老板娘推开木门,昨夜未饮尽的黄酒坛里,正咕嘟咕嘟冒出琥珀色的黎明……
三
……霜花正在窗棂上刺绣,月光与晨雾的丝线缠作一团。我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往江边走,看天光如何从冰裂纹的云隙里渗出来。对岸山寺的琉璃瓦最先承接釉彩,靛青天色被金箔刀裁开,露出内里暖黄的絮……
……渔船的桅灯还亮着橘色光斑,像浮在墨色江面的萤火。老船工解开缆绳的声响惊碎薄冰,裂纹中游出几尾残星,在粼粼水纹里写下银亮的楔形文字。三十年前那个总在渡口抛石子儿的少年,可曾数清过多少颗坠入江心的启明星?……
……码头的青石阶沁出盐霜。挑鱼篓的妇人踩碎满地碎银,发髻间的木簪子沾着海风的咸腥。她不会知道,自己的影子正被拉长成桅杆,斜斜插进正在褪色的夜幕。铁锚锈蚀的纹路里,寄居蟹背着螺壳搬家,细沙簌簌漏下昨夜的潮声……
……最动人当是渔市初开时分。竹筐里的鲳鱼鳃盖翕动,鳞片反光织成流动的银网。戴绒帽的孩童攥着油饼奔跑,呵出的白气撞上鱼贩的煤油灯,凝成珍珠色的雾凇。这时总有个裹头巾的老妪,蹲在石墩边补网,指节粗大的手将朝霞织进经纬,漏过指缝的晨光便成了跳动的梭……
……潮音寺的晨钟荡开第五遍时,冰棱正从檐角滴落鎏金的泪。卖馄饨的挑子晃悠悠经过,汤锅里浮沉着胭脂色的云絮。穿棉袍的教书先生推开吱呀木门,昨夜未读完的诗卷里,夹着一片不肯褪色的旧了的诗句……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