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白洋淀（小说）
　　——红色故事系列小说之
　　
　　
　　天还没亮透，采荷就听得淀上起了雾。她摸黑下炕，脚刚沾地就碰倒个陶罐，惊得窗棂外扑棱棱飞起两只野鸭。水生翻了个身，鼾声在芦苇席上滚了半圈，又沉进梦乡。
　　
　　采荷蹑手蹑脚掀开灶屋的苇帘。昨儿晒的菱角还堆在笸箩里，她抓了把塞进粗布围裙，指尖沾着露水润过的凉。苇垛后头泊着条小船，船头那盏马灯晃悠悠的，像是被雾霭浸透了翅膀的萤火虫。
　　
　　"这回要去几日？"她突然出声，惊得正往船上搬火药的水生手一抖。铁皮筒子磕在船帮，当啷一声震碎了晨雾。
　　
　　水生背对着她系缆绳，蓑衣上的苇叶簌簌往下掉："雁翎队的事，你少问。"话音未落，船尾忽然漫起青烟——采荷早把马灯摘了，这会儿正蹲在舱里拨弄火镰，火星子溅在晒干的艾草上，腾起呛人的药香。
　　
　　"淀子西头新来了汽艇，"她把烙好的玉米饼子包进荷叶，"夜里过荷花荡，记得贴着苇根走。"水生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把冰镩往腰后别了别。那铁器是他爹打雁用的，如今磨得锃亮，月光底下能照见人影。
　　
　　日头爬到苇梢时，采荷正在浅滩拾鸭蛋。忽然听得北边传来闷响，像是有人往淀里砸石头。她直起腰，望见三艘汽艇正突突地喷黑烟，膏药旗在风里扯成惨白的布条。
　　
　　"鬼子进淀了！"对岸传来铜锣声。采荷扔了柳条筐就往高台跑，青苇叶子在脸上划出血道子也顾不得。祠堂后的地窖藏着二十多个乡亲，她摸黑数人头，手指点到第七个就僵住了——水生娘没来。
　　
　　汽艇的轰鸣近在咫尺。采荷抓起门后的鱼叉就往淀边冲，水生的冰镩还在她怀里揣着。雾散了，日头明晃晃的，照见芦苇丛里飘着块蓝头巾。那是水生娘端午时新扯的布，如今浸了血，正随着波浪一漾一漾地往汽艇方向漂。
　　
　　深夜的芦苇荡泛着磷光。采荷伏在船舱里，耳朵贴着船板。汽艇的马达声像催命的更鼓，忽远忽近。忽然有雁群惊起，扑棱翅膀的声音里裹着声闷哼。她攥紧冰镩探出头，望见月光下漂着具尸体，灰布衫子前襟绣的荷花，针脚还是她亲手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