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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兵和一只狗的故事
□ 三木子
2025-06-24 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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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兵和一只狗的故事
东礁岛的黎明来得格外早。
郑海平在闹钟响起前三分钟就睁开了眼睛。这是他在海军服役五年养成的习惯,精确得像他每天擦拭的军表。他伸手按掉即将鸣响的闹钟,铁架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哨所里显得格外刺耳。
"第127天。"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用的机器。
窗外,海天交接处刚泛起鱼肚白。郑海平穿上迷彩服,动作机械而熟练。镜子里的男人三十岁不到,却已经有了风霜雕刻的痕迹——晒得黝黑的皮肤,眼角细密的纹路,以及下巴上没来得及刮的胡茬。
他拿起牙刷,瞥见镜子里又多了个身影。一只德国牧羊犬安静地蹲在门口,棕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早啊,铁锚。"郑海平吐掉嘴里的泡沫,"睡得好吗?"
铁锚摇了摇尾巴,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地扑上来。郑海平皱了皱眉,蹲下身检查它的食盆——昨晚的狗粮几乎没动。
"又不吃饭?"他揉了揉铁锚的头,手心感受到的温度似乎比平时要高。狗轻轻呜咽了一声,把头靠在他膝盖上。
郑海平叹了口气。东礁岛距离最近的大陆有六十海里,是海军最偏远的哨所之一。岛上除了一个自动气象站、一座灯塔和他这个驻守军人外,就只有海浪和海风作伴。三个月前,当他发现自己开始对着墙壁自言自语时,向上级申请了一条军犬。
"报告首长,我需要一个不会说话的战友。"他在视频通话里半开玩笑地说。
铁锚是基地最好的军犬之一,三岁,受过专业训练。郑海平第一眼就相中了它——不是因为它的血统证书或训练成绩,而是因为它看他的眼神,那种沉静而忠诚的目光,让他想起了家乡的老黄狗。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战友了。"上岛那天,郑海平蹲下来平视铁锚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狗似乎听懂了,轻轻舔了舔他的手。
最初几周,铁锚完美适应了岛上的生活。它会在郑海平巡逻时警惕地跟在一旁,会在夜晚竖起耳朵倾听任何可疑的声音,甚至成功逮住了几只试图啃噬电线的大老鼠。更多时候,它只是安静地陪在郑海平身边,在他看书时把头枕在他脚上,在他修理设备时趴在阴凉处等待。
但最近两周,铁锚变了。它开始对训练命令反应迟钝,不再热衷于追逐郑海平扔出的球,有时会对着大海发出长长的哀鸣。郑海平以为是天气太热,特意在哨所里为它准备了凉垫,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今天咱们去灯塔检查设备。"郑海平系好鞋带,拍了拍大腿。铁锚慢吞吞地站起来,尾巴低垂。
晨光中的东礁岛美得不真实。白色灯塔矗立在岛的最高处,周围是低矮的灌木丛和裸露的礁石。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阶从哨所通向灯塔,郑海平每天都要走两遍。
铁锚跟在他身后,步伐比平时慢了许多。走到半路,它突然停下来,对着远处的海面发出一声呜咽。
"怎么了?"郑海平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只有无尽的海水和偶尔掠过的海鸟。
铁锚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继续缓慢地爬着台阶。
灯塔内部闷热潮湿。郑海平检查了发电机和旋转机构,在记录本上写下数据。铁锚趴在一旁,呼吸急促。
"不舒服?"郑海平摸了摸它的鼻子,干燥发热。他立刻从急救包里取出犬用体温计。
39.5度。低烧。
"咱们回去休息。"郑海平轻声说,把水壶里的水倒在掌心让铁锚舔食。狗勉强喝了几口,眼神涣散。
回哨所的路上,铁锚突然冲向悬崖边缘,对着下方的礁石狂吠。郑海平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它的项圈。
"停下!那里什么都没有!"
铁锚挣扎了几下,突然瘫软在地,发出一种郑海平从未听过的、近乎人类哭泣的声音。它的身体剧烈颤抖,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郑海平慌了神。他抱起铁锚——它轻了许多——快步返回哨所。他拨通了基地兽医的视频电话,但信号时断时续。
"可能是孤独症...军犬在...环境...需要..."兽医的声音断断续续,"...尽快送回..."
视频中断了。窗外,天空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雷声。东礁岛的天气说变就变。
郑海平给铁锚喂了退烧药,用湿毛巾擦拭它的身体。狗安静地躺着,眼睛半闭,胸口起伏剧烈。
"坚持住,伙计。"郑海平轻声说,"暴风雨要来了,等天气好转,我就申请送你回基地。"
铁锚的眼睛突然睁大,定定地看着郑海平身后某个点。它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毛发竖起。
郑海平回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开始摇晃的窗户。
"放松,只是风..."
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哨所的灯光闪烁几下,熄灭了。郑海平摸索着找到手电筒,回头时发现铁锚不见了。
"铁锚?"
风雨声中,他听到后门被撞开的声响。郑海平冲出门,手电筒的光束在暴雨中几乎无用。闪电再次亮起,他看见铁锚的身影正向悬崖方向狂奔。
"铁锚!回来!"
郑海平追赶着,雨水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他的靴子在湿滑的岩石上打滑,几次险些摔倒。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小岛,他看见铁锚站在悬崖边缘,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郑海平确信他在铁锚眼中看到了某种决绝的神情。
"不!"他嘶吼着向前扑去。
太迟了。铁锚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的海浪中。
郑海平跪在悬崖边,手电筒的光束徒劳地扫过汹涌的海面。雨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喊到嗓子嘶哑,但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雷鸣。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渐歇。郑海平浑身湿透,颤抖着回到哨所。他机械地脱下湿衣服,擦干身体,然后坐在铁锚平时睡觉的垫子旁。
垫子上还留着狗的味道。郑海平把脸埋进去,肩膀剧烈抖动。
第二天清晨,郑海平沿着海岸线搜寻,希望能找到铁锚的尸体。但大海没有归还他的战友。只在悬崖下的礁石上,他发现了几撮棕黑色的毛发和一点血迹。
回到哨所,郑海平打开日志本,手指颤抖地写下:
"第128天。军犬铁锚死亡。疑似因长期孤独产生抑郁症状,于暴风雨夜跳海自尽。"
写完后,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突然抓起笔狠狠划掉"自尽"两个字,改为"意外坠海"。
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铁锚选择了离开,用最决绝的方式。而他,这个岛上唯一的活人,却连一只狗都留不住。
郑海平走向无线电,准备向上级报告。但当他拿起话筒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说什么?说他的孤独逼死了一条军犬?
他放下话筒,走到窗前。阳光重新照耀着东礁岛,海面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郑海平突然意识到,从现在开始,他又是一个人了。
真正的孤独不是独自生活,而是连一个生命都无法挽留。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