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袁知县梦里缉凶取罪证 钱贵仁酒后言失生变局
　　
　　深秋，县衙后堂内的桐油灯在微风中摇曳，袁了凡伏案的身影被灯光拉得老长。案上，"陈二两命案"卷册打开着，被翻得起了毛边。
　　三更梆子响过，砚台里的墨汁就凝固了。袁了凡站起身揉了揉麻木的太阳穴，又敲打敲打了酸胀的后腰，眼前却浮现的是三天前那个雨夜的情景。
　　……城西宽街陈家胡同老油坊后院的青砖地上，暗红血迹从门槛蜿蜒到水井边。卖油郎陈二两仰面倒着，目光圆睁，喉咙处豁开的口子能塞进一枚铜钱。
　　"凶器，凶器在何处？"他蹲在尸体前，雨水顺着蓑衣滴进血泊，混合一处。衙役赵大支支吾吾："回大人，翻遍三间瓦房，连灶膛灰都筛过了......"
　　啪嗒。一滴冷汗滴落在案头，袁了凡猛地惊醒，原来是他打了个盹儿。月光透过菱花窗棂，在地上织出蛛网似的纹路，树影轻轻摇动着，显示着莫名的诡异。他伸手去够茶盏，茶凉了，他瞥见琥珀色的茶水正泛起一丝涟漪……
　　……水面腾起白雾，现出一座雕梁画栋的茶楼。袁了凡眼睁睁看着自己起身而去，穿过朱漆大门，进入茶室。满堂茶香。茶客们谈笑恣意，忽远忽近。东首耳房的帘子一挑，陈二两提着油篓佝偻着背，油污的短褐下摆还沾着那日的泥浆呢，大声问，"老板，这月油钱该结了吧？"
　　这时，从屏风后转出个男子，年纪二十出头的样子，白净子脸，身着青布衫子，手上套了一枚粗大扳指，腰间的玉坠叮当作响。
　　这分明是陈二两的结拜兄弟钱贵仁！袁了凡的心狂跳。只见钱贵仁笑着去接油篓，突然手腕一翻，刀光一闪，寒光乍现，鲜血……
　　"大人！大人！"急促的拍门声拍碎梦幻。袁了凡霍然起身，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湿透。晨光中，捕快王虎推门而入，举着个油篓跪在案前："今早重查现场，在水井里找到的！"
　　袁了凡接过油篓，仔细观看。油篓底部，一枚三寸铁钉带着铁，与梦中寒光重叠一处。袁了凡指尖抚过钉尖倒钩，想起陈二两喉头翻卷的皮肉——哪是什么刀伤，分明是铁钉贯入拔出所致。
　　……午时三刻，钱贵仁在绸缎庄被拿下时，正在往包袱里藏匿红契。公堂上，他盯着从他家后院水井里打捞出的油篓和那带血铁钉，突然癫笑起来："……那蠢货非要讨债，我不过拿油篓轻轻一推......一拉……"
　　惊堂木震落梁上积尘。袁了凡将袖中锈蚀铁钉拿出，“睁眼看看这是什么！”一见铁钉，钱贵仁如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
　　袁了凡耳边响起梦醒时分檐角铜铃的清音。后厨飘来新蒸黍米的香气，混着衙门外百姓的议论声，渐渐化开秋日的阴霾……
　　袁了凡站在陈二两生前居室。阳光斜斜切过半开的一只樟木箱，几件褪色襦裙下压着方泛黄的绣花图样子，并蒂莲纹样旁歪歪扭扭绣着"芸娘"二字。
　　"这姑娘是陈二两的亲妹子。"油坊帮工刘婶攥着围裙角，声音突然发颤，"五年前在钱府浣衣房当差，七月半那晚跌落荷花池......"
　　袁了凡指尖停在了一只绣花绷子的边缘。那方丝绢洇着可疑的褐斑，像是经年累月的泪痕？
　　……
　　暴雨砸在钱府飞檐的吻兽上，十五岁的芸娘抱着木盆缩在廊柱后。绣鞋早已被雨水浸透，怀里的织锦襦裙却不敢沾半点水渍——这是钱家三姨太指明要的苏绣裙。
　　"小蹄子躲懒呢？"钱贵仁醉醺醺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蟒纹锦靴踏碎水洼里的月光，溅起无数碎银。芸娘慌退，后腰却撞上汉白玉栏杆。那只嵌着翡翠扳指的手，扯断了她颈间红线，母亲给她的玉佛坠子滚进花池淤泥。
　　"求您……那是我爹的遗物……"她跪在荷花池边摸索着，耳畔响起钱贵仁的嗤笑："想要就下水捞去吧。"荷叶在惊雷中剧烈摇晃，涟漪吞没最后一声呜咽时，黑夜的荷塘吞没了一切……钱贵仁弯腰捡起沾泥污的玉佛。
　　……
　　"芸娘死后头七那日，陈二爷举着柴刀闯进钱府……"刘婶的啜泣混着前堂击鼓声，"……后来钱老爷赔了十两烧埋银，说是小丫头自己失足......"
　　袁了凡猛然攥紧袖中玉佛。今晨狱卒呈上的证物里，这枚带着裂痕的翡翠佛公，与钱贵仁那日公堂所戴玉坠型材一致，纹理相合。
　　……湿热的夏风穿堂而过，袁了凡仿佛看见陈二两临死前攥着玉佛的狰狞模样——那根本不是讨债，而是兄长得知芸娘死亡的真相后的愤怒。
　　……西厢房梁上忽有尘埃簌簌而落，袁了凡抬头望见横梁处新鲜抓痕，指甲缝里还嵌着几缕湖蓝丝线。陈二两残缺的右手食指，终于在他脑海中拼凑出完整画面：垂死之人用最后力气刻下的，是那"芸"字的草头……
　　此刻窗外暮色正染上袁了凡的印堂。案头那册《祈嗣真诠》被微风掀到"积善"篇，砚中残墨倒映着东天一轮将圆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