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小说）
　　
　　
　　1986年7月17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顺着中山公园的梧桐叶间隙流淌下来。我站在喷泉池边数第七遍，石雕顽童的数目始终是七个。他们或蹲或立，水珠顺着大理石脊背滑落，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虹彩。
　　
　　相机快门声响起时，我下意识扯了扯粉红色背心下摆。暗红色胶卷盒被摄影师小心收进帆布包，他保证一周后就能寄到学校。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承诺会随着海风消散在时光褶皱里。
　　
　　记忆总是从腿抽筋那一刻开始闪回。上午十点的海水还带着春寒，我游过防鲨网时左小腿突然痉挛，咸涩的海水瞬间灌入鼻腔。深蓝色泳衣像海藻缠住身体，直到那个救生圈突然出现——亚麻色长发在水面铺开，她像传说中的人鱼将橡胶圈推向我，转身游向更远处的防浪堤。
　　
　　现在坐在铸铁阳伞下，我仍能感受到心跳撞击肋骨的余震。青岛啤酒在玻璃杯里泛起雪白泡沫，辣炒花蛤的油星在盘沿凝成琥珀色。两个开花馒头安静躺在竹编食盒里，海风掠过时，能闻到小麦发酵的甜香。
　　
　　"小伙子，要续冰吗？"老板娘提着铝皮水壶走来，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声响。我摇摇头，视线追着街角飘过的碎花裙摆，那抹淡青色很快消失在中山公园的墨绿铁门后。
　　
　　喷泉池底沉着几枚硬币，水波将阳光切割成细碎银鳞。顽童石像的脚踝处生着青苔，最右侧那个正用大理石手掌接住下坠的水珠。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集齐七颗龙珠就能实现愿望，当时笑得前仰后合的我们，如今还剩几个记得这个笑话？
　　
　　照片寄到时夹着海腥味的牛皮纸信封已经泛潮。画面里的我斜倚喷泉围栏，黑色短裤口袋翻出半截电影票根，肉色拖鞋沾着沙滩的细沙。背后七个石像在逆光中模糊成灰白剪影，仿佛随时会跃出相纸继续他们的夏日游戏。
　　
　　四十年后整理旧物，我在檀木箱底发现那个信封。胶水早已失效的封口悄然张开，里面空荡荡的只剩海风形状的褶皱。妻子笑说可能被女儿小时候拿去剪贴画了，我却总觉得它正躺在世界某个角落，就像那个始终没道谢的长发女子，永远定格在1986年的琥珀色阳光里。
　　
　　昨夜暴雨突至，我在档案馆翻阅老照片集时，指尖突然触到某种熟悉的颗粒感。泛黄的黑白影像上，1956年的救生员名单里有个扎麻花辫的姑娘，她侧脸看向镜头的瞬间，与我记忆中的人鱼轮廓完美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