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洁生-个人文章】
寡妇巴清
□ 洁生
2025-06-19 23:49
收藏:0
回复:0
点击:200
巴山夜雨敲打着灵堂的屋瓦,铜漏声声催得烛泪横流。二十四盏青铜烛台将三位族老的影子投在幔帐上,宛如三只秃鹫盘桓棺椁,贪婪而阴森。
"夫人青春妙龄,恐难掌矿脉之重。"大族老的发声于深夜中格外刺耳,“不若将矿业交予宗族,保你今后衣食无忧。”
我缓缓抬起哭肿的容颜,脊梁却挺直如松。我冷冷质问:“三日前矿洞崩塌,夫君遇难,诸位叔伯可在现场?”
空气骤然凝固。族老们相互对视。大族老枯枝般的手指捏碎案上算筹,竹片断裂声如毒蛇吐信:"清夫人,你此言何意?莫非是疑心宗族?"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名家丁慌慌张张奔入,扑倒在地:"夫人不好啦,矿洞又塌了!"
我即刻掠过族老们冷漠的眼角,奔向雨夜。泥泞山径在素履之下绽出丛丛墨梅。抵达矿场时,洞口已被乱石封死,赤色丹砂混着雨水在我脚下凝成血沼。矿洞内来矿工们的呜咽,宛如地底涌出的亡魂。
“撬开东南角的承重石!”我夺过铁凿率先扑向石堆,家丁们蜂拥而上,一番竭力之后,矿工们陆续被救出,庆幸无人重伤。我松了一口气,正欲下令封洞,忽见矿洞深处迸出赤色流光。
“且慢!"我挥手阻住众人,独自执火把进入矿洞深处,岩壁上蜿蜒的赤晶脉络如星河流转,映得满洞生辉——这分明是《考工记》中记载的"血髓晶",半两可抵十金。原来如此。我内心大恸。回到灵堂,我平静地表明态度:矿业坚决不让!
族老们脸色大变,大族老厉声呵斥:“巴氏三代矿业,岂容牝鸡司晨!"
我冷冷一笑,弯腰拾起他刚刚捏断的三枚算筹。新刨的竹片依稀用油浸过,在烛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幽光。“三叔公掌着工料采买,可知算筹浸过松油有易防腐,但矿洞撑木若用了浸过硝水的杉木…....."
三族叔的茶盏突然倾翻,他霍然起身,紫檀木的鹤头杖重重杵地:"刁蛮泼妇竟敢污蔑尊长!巴氏一族的撑木都是老朽亲自监工,怎会……?"
我拍了拍手,须臾之间,十指缠着麻布的矿工们抬着半截撑木鱼贯而入,赫然可见木纹间的处处霉斑。
"三叔公,您可知硝水浸透的撑木遇着丹砂矿气,不出三月便腐如败絮?"我转身对着二族老道,"侄媳愚钝,倒要向二叔公讨教:您半月前差人运往咸阳的二十车丹砂,怎地车辙印都通往了后山废矿?"
二族老的面皮顿时紫胀,他遣词狡辩:"纵有错漏,也是矿工作祟。倒是你私藏血髓晶不报,按族规该当沉塘!"
"侄媳怎敢私藏?"我从袖中取出绢帕,层层展开后,血隧晶石在烛火下流转光华,"巴氏矿业乃先祖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开创的基业,我夫君为了开采丹矿以身犯险,不幸罹难。我身为巴氏遗孀,理应继承夫志,守护矿业。”我瞥了一眼他气得铁青的脸,轻轻一笑:"毕竟叔伯们常说,我们夫妻鹣鲽情深。"
“可惜啊,你!无!子!”大族老干哑的冷笑震得灵前白幡簌簌作响,这六个字仿佛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心潮翻涌,眼神如寒冰般冷冽:“无子又如何?胜过巴氏矿业毁在族中小人之手。诸位叔伯若是不服,大可去官府告我!"
话音未落,惊雷劈开浓云,灵堂大门轰然洞开。有三十六个矿工举着刀戈破雨而来。领头的汉子高声喝道:"我看谁敢对清夫人无礼!”他们都是我平日里善待的矿工,如今却成了我身边醉得力的护卫。
七日后骤雨初歇,檐角垂露在晨曦中泛着五彩颜色。我抚着夫君的灵牌,感慨着忙完丧事,才发现自己有多孤零。忽闻门外马车辙声,惊起满庭鸦雀。
"巴氏清听诏!"郡守手持诏书亲自而来:"查巴郡寡妇清私蓄甲兵万人,图谋不轨,即刻随本官赴咸阳受审!"
青铜槛车穿过咸阳十二重城门时,我透过铁栅望见朱雀大街两侧的黔首正在夯筑新的驰道。道路两旁槐花初放,香气清幽,沁人心肺。我的指尖摩挲着袖中的玉璜。这是夫君生前与蒙恬将军约定的信物,此刻却在掌心发烫——若我猜得不错,明日廷审该有转机。
"罪妇巴清,你可知私蓄万人甲兵等同谋逆?"李斯的声音在廷尉府内的大堂回荡,"按律当诛九族。"
我缓缓抬首,镇定自若道:"廷尉大人可曾查证?巴郡刑徒名册皆在郡府,何来万人之数?民妇手下皆是劳工。倒是上月初九,有人调三百刑徒修缮巴山废矿.……"
"放肆!"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官员突然从暗处闪出,犀角笏板直指我的脊背:"尔等商贾贱籍,也敢妄议国事?"
我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金错刀,忽然想起三日前押解途中,曾有黑衣人在囚车车辙印里撒下紫鳞粉——那分明是咸阳宫中豢养的探子惯用的追踪标记。若我没有猜错,他应是始皇帝嬴政身边最得宠的宦官赵高。
"中车府令教训的是。"我垂眸掩住冷笑,"只是民妇听闻骊山皇陵尚缺镇墓石,若因冤案耽搁陛下大事……"我故意停顿片刻,"不知是民妇的贱躯先入土,还是某些人的乌纱先落地?"
”好个牙尖嘴利的刁妇,看来不动大刑,你是舍不得招认了!“李斯勃然大怒,命令两旁衙役对我动刑。我在挣扎间将袖中玉璜滑落地面,一时间引起众人侧目。
"此物从何而来?"一个雄浑的男音自玄鸟屏风后传出。在青铜灯树次第亮起的光晕里,始皇帝嬴政徐徐走来,玄衣纁裳上金线绣制的日月星辰随着他的步履或明或灭。
我对君伏拜,以额触地:"五年前蒙恬将军巡视巴蜀,曾与先夫共饮岷江水。"我用眼角瞥了一眼赵高,他正在用金错刀尖挑起玉璜。我继续道:"蒙将军言道,若遇危难,可持此璜谒见天听。"
嬴政从赵高手里接过玉璜,对着灯光细看,玉璜内壁雕着几行篆字,正是用丹砂注色的《巴山矿脉赋》。
"取骊山地宫图来!"帝王的声音震得铜灯烛泪微颤。当三尺见方的羊皮卷在青铜案上展开时,我窥见地宫水银江河的脉络竟与夫君生前所绘的巴山矿脉图惊人的相似。嬴政的手指点在图上空白处:"此处所缺的镇墓石,可是你所说的血髓晶?"
我膝行三步,将早已备好的水晶匣呈上。打开匣盖,内里的血髓晶瞬间迸射出赤色光芒,在地宫图上投射出二十八宿的光影。"陛下明鉴,此物遇水则化龙形,正是骊山地宫所需之用。”我侧翻铜匜,让清水漫过血髓晶石,赤色光华竟凝成蛟龙之形。这正是我居丧期间让墨家工匠连夜炮制的机关,水晶夹层中藏着磁石与朱砂。
嬴政一眼不眨地看着。过了片刻,他腰间的太阿剑突然出鞘,剑锋挑起我的下颌,问道:"骊山地宫汞池昨夜现出'祖龙死而地分'的谶文,你作何解?"
"陛下可记得文公猎龙之事?"我迎着剑锋抬起脖颈:"昔年秦文公获黑龙,遂成水德之瑞。今赤晶现世,恰合金生水之数……"
"放肆!"赵高的公鸭嗓再次响起。嬴政却挥了挥手,阻住了他的多言。太阿剑身倒映出他眼底跳动的血光:"说下去。"
"周为火德,秦代周当为水德。"我看着嬴政的十二旒玉藻,顿了一顿,继续道:”赤晶属金。五行之中金生水。地宫汞池出现异象,应用金石填入。陛下若以血髓为引,水银化龙,在骊山地宫之顶铸造二十八宿,在地宫之洼汇五湖四海,则可逆转五行,改天换运!现巴山南麓矿洞深处,有血髓晶愿献陛下。"
"逆转五行……"嬴政闻言放声大笑,冕旒玉珠在额前清脆作响。他剑锋掠过我的垂鬓,削下一缕青丝:"巴氏寡妇清,你可知欺君要受车裂之刑、诛族之罚?"
"民妇身后有巴氏一干族人,岂敢欺君……"我抬起被散乱青丝遮盖的脸,索性无惧无忌道:"陛下可记得五年前蒙恬将军北逐匈奴时,长城戍卒所用的百炼钢铲?"
嬴政的剑尖微微一颤。当年蒙恬修筑长城,确有一批刻着巴氏印记的铁器,在朔北苦寒之地竟比官造兵器更耐风霜。那些暗嵌磁石的铁铲,正是我让墨家工匠用丹砂淬火之术所制。
"启禀陛下!"堂外传来蒙恬亲卫的急报,"长城九原段突现流沙,急需三千斤丹砂固基!"那卫士甲胄上还沾着塞外的黄沙。我趁机奏道:"民妇愿以巴山十年丹砂产量为质,换骊山镇墓之权。届时地宫机关与长城烽燧同气连枝,阴阳互济......"
"好个阴阳互济!"赵高在旁阴恻恻笑道,"看来夫人与墨家余孽过从甚密啊!"
唰——嬴政收剑入鞘,震得我耳畔玉珰嗡鸣,"赵高,带她去骊山。"
骊山地宫阴气颇重,我身着单衣不免被冻得瑟瑟发抖。赵高走在我的身后,一双皂靴踏碎了地宫甬道的冰凌,金错刀在青石壁上刮出刺耳鸣响。我望着水银江河中漂浮的青铜莲花灯,忽然嗅到硫磺气息,正是丹砂遇火分解的征兆。
“徐福仙师早已算出地宫缺金,清夫人又何必在御前卖弄。"赵高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讥嘲。我懒得理他,转过弯道,忽而看到有十丈高的青铜树扎根于水银池中,枝干上悬挂的玉蚕在磁光里吞吐银雾。这分明是《山海经》记载的扶桑木,但枝桠间缠绕的并非太阳,而是三百六十颗刻着星图的磁石。
"此树需以纯阳之血浇灌,不免杀戮太重,有违天道。"徐福从树后转出,道袍上绣的八卦图竟用丹砂浸染:"听闻清夫人已采掘出了血髓晶,不如籍此代替人血滋养神树?."
”徐仙师……”我打断他:“这血髓晶乃是天地间至阳至刚之物。若用于扶桑木,或许能触动水银江河,激活整个地宫的机关。”
徐福微微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许:“夫人果然聪慧过人。”他的衣袖拂过青铜树枝桠,三百六十颗磁石突然齐鸣。我注意到玉蚕吐出的银丝在磁光中泛着荧绿——那是鬼面蕈孢子与水银蒸汽混合的剧毒。我倒吸一口冷气,却发现赵高的金错刀抵住了我后腰,他在我身后冷冷地笑道:"圣上陵寝,岂容蝼蚁置喙。"
“中车府令若杀了我,陛下问起,你该如何交代?”我忍受着后腰上的剧痛,强力镇静着问赵高。
赵高狞笑道:“清夫人,你以为陛下会关心你的死活吗?所有人在陛下眼里都是一枚棋子,而你,不过是已废的棋子。“
我内心一凛,快速盘算对策:“中车府令,若我死于此地,世间将无人知晓血髓晶的真正用法。况且这骊山地宫若强取血髓晶而不补地气,三月内必生塌陷之祸。
赵高一怔,显然我的话触动了他的心弦。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在用血髓晶启动扶桑木,否则,别怪我辣手无情。”
我暗暗松了口气,趁他的刀锋微微松开的刹那,我袖中的磁粉簌簌而落。这些用巴山磁铁矿研磨的细末,遇水银蒸汽会立即产生微弱的电流。赵高浑身剧颤,我趁机拔腿就逃。
"夫人好算计!"徐福的麈尾突然扫过莲花灯,硫磺火丸直射向我来。我急忙拔下髻上的玉簪,掷入汞池。簪头暗藏的锌片与汞液发生反应,析出的氢气裹着火丸冲天而起,在青铜树顶炸开漫天流火。那些流火泼溅在赵高身上,他惨叫着后退,金错刀脱手飞向水银池。我趁机扑向扶桑木的基座,将袖中血髓晶按进树干凹槽。晶石接触汞液的刹那,整株青铜树迸发出赤色电弧,三百六十颗磁石如星斗流转,在穹顶投射出燕国山川舆图。
”原来,你们是燕国人!“我心念电转,瞬间清明。
”是又如何?“爆炸气浪中,徐福的道袍被撕成碎片,露出胸膛上的燕国腾蛇刺青。他麈尾横扫,青铜树的玉蚕们纷纷化作毒箭袭来。我踩动机关枢纽,埋设的磁暴装置轰然启动。青铜树枝桠间突然迸发蓝白电弧,玉蚕在强磁场中纷纷爆裂,毒液反溅徐福满脸。他惨叫着抓挠溃烂的面皮,人皮面具脱落处,赫然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的、男人的脸!
”你不是徐福!“我大吃一惊:“你到底是谁?”
”哈哈——我是谁?我是燕国名将剧辛之子剧烈!贱妇,你效忠暴秦,为虎作伥,纳命来!”剧烈手中麈尾突然崩散,三千银丝直取我的双目。我仰身急退,后脑几乎触及沸腾的汞池。千钧一发之际,我摸到了地上的一堆磁石片,猛然掷向穹顶的夜明珠阵。磁石与明珠中暗嵌的磁粉相激,整片星图突然倒转,三百青铜人俑齐齐转向,手中弩机射出淬毒箭雨!
剧烈挥剑格挡,赵高却向我扑来。我已筋疲力尽,叹息一声,闭目待死。在这时,嬴政率一众甲兵赶至。他从玄鸟纹披风中抽出广袖,突然卷住我的腰肢,将我揽入怀中。转身时,他的太阿剑扫过赵高惨白的脸,"你也一定不是真正的赵高!“
”哈哈哈,你猜得没错!“赵高的狂笑在地宫回荡,他反手撕下脸上面皮,露出布满刀疤的真容:"我乃燕国高渐离,十年前荆轲杀不了你是他无能。我易容改声潜伏在你身边十年,不信取不了你的首级!”他大吼一声,挥刀扑来。
嬴政将我推向身后的玄甲卫,太阿剑挽出七朵剑花。剑锋与刀刃相击的刹那,骊山机关突然轰鸣—— 岩壁轰然开裂,露出暗藏的青铜巨弩,弩机上淬毒的箭簇足有儿臂粗,蓄势待发。
“嬴政,你死定了!”高渐离最后的杀招启动了。电光石火之间,嬴政收回太阿剑,用力将剑刃插入地砖。整座地宫瞬间地动山摇,水银江河倒灌入暗渠,青铜巨弩纷纷坠地。嬴政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施擒拿手夺过高渐离的金错刀,反手一挥,割瞎了他的双眼。
高渐离惨叫,后退连连。剧烈突然暴起,撕开上衣,露出满身雷火管。我认出这是墨家禁术"霹雳火",急呼:"陛下快退!"嬴政身后的一排纷纷亮出盾牌,上前护卫。又一排玄甲卫乱箭齐发,将剧烈射成了刺猬。剧烈吐血抽搐着跌入暗渠,雷火管遇水即爆,轰鸣声中将他炸成了齑粉。
当烟尘散尽,嬴政的太阿剑横在高渐离的脖颈上,质问:"燕国还有多少余孽?"话音未落,高渐离的口鼻血如泉涌。"燕国……会在灰烬中重生……"高渐离的毒血喷溅在地砖上,瞬间腐蚀出缕缕青烟。
三日后,骊山北麓。我望着正在夯筑的怀清台基,匠工们正将血髓晶嵌入二十八宿方位。嬴政的冕旒玉珠映着朝阳流光:"当年穆公得陈宝而霸西戎,今朕得清夫人可镇八方!"他忽然执起我的手,瞳孔幽幽亮:"夫人可愿入咸阳宫,与朕共掌这乾坤?"
我躬身后退,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向嬴政深深一拜:"民妇发过血誓,此生不违阴阳之道。若入宫闱,则丹砂失辉、磁石乱序,恐坏陛下长生大计。"
晨风卷起丹砂粉尘,在怀清台周围凝成赤色雾障。徐福的楼船恰在此时驶入视线,八百童男女的歌声随潮汐传来。嬴政的指尖抚过太阿剑上新嵌的血髓晶,忽然大笑:"好个巴寡妇清!那朕便用这怀清台为樽,敬你守贞镇煞之功!"
暮色四合时,怀清台的铜球开始随紫微星运转。嬴政的龙辇早已返回咸阳,唯留一袭玄鸟纹披风覆在台基。我望着披风上渐次亮起的星图,知这是帝王最后的试探:他要看我会不会永远为他镇守骊山龙脉。
可惜后世只会留下《史记》那段冷硬的记载:"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却无人知晓,那座高台不过是又一场平民与帝王的博弈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