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之痕
　　
　　snake_eyes
　　
　　 1、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所从事的工作也是一项平凡的工作。每一次我只需要将一块长约二尺四寸三分，宽半寸的铁条从对面那个物体的左胸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刺进去，然后从他背后紧贴肩胛骨的地方刺出来。我就可以收到一大笔钱。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熟练性工种，可是很多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我是这个行当里最有天赋的人，所以都称呼我为“棋子”。
　　 “棋子”的意思就是说，在江湖这盘棋上，我可以是车，可以是马，可以是炮，什么都可以是，也什么都可以不是。棋子是棋盘上最普通的，也是必须有的。
　　 江湖里最神秘的杀手只有一个，就是“棋子”。
　　 “棋子”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我！
　　2、
　　 我生来就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从没有平凡过。这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父亲是大明天子的第十一个儿子蜀献王椿，我的母亲是鄂国公常遇春的第二个女儿。所以从生下来我就拥有一些别人一生也不曾拥有的东西。
　　 有人说我的武功是天下第四，我的美貌是天下第二，我的琴曲是天下第一。我不知道，反正我还没有遇到超过我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我说这些不是想证明我生活得有多好，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觉得，我的生活缺少一个目标。
　　3、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燕王朱棣四十大寿那一天。确切的说，我并没有真的见到她，因为她一直在珠帘后，可是我听到了她的心。
　　 曲子奏起来的时候，我正往我的目标走去，然后就听到了一阵悠扬。淡淡的哀愁和着宫廷里微醺的麝香在我周围洋溢，琴音仿佛一个纠缠不清的孩子，将心底里最深的片断如蝴蝶般释放出来，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刻记忆都清晰至极。
　　 那些音符就象深烙在生命中的某一印记，让人失落于幽暗的虚空里无法自拔。
　　 我开始泪流满面。
　　 在一片繁华的人群荒漠之中，我刺出了无比寂寞的一剑。
　　4、
　　 从来没有想到有人可以在我的琴音里杀人，那一剑让我永远的知道了他。
　　 一个杀手，一颗“棋子”。
　　 杀手是别人的棋子，我们这些不是杀手的人，又何尝不是命运的棋子？
　　 曲子奏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了一股杀气。确切的说，那不算是杀气，只是对死亡的悲哀。那种冰凉的让人窒息的气息一直围绕在我周围，将内心的寂寞如魔鬼般全部引诱出来。到后来，不知道是琴音助长了杀气，还是杀气加重了音韵。
　　 这一曲奏得酣畅淋漓，在剑刺出的刹那，我拨断了一根弦。然而如葱的玉指仍然在焦尾琴上莲花般变化万方。
　　 最后一个音符拨完，我抬起头，看到一个侍从打扮的寂寞身影正好从拐角消失。
　　 不分先，不分后。
　　5、
　　 如果非得让我做一个选择，我更愿意选择忘记自己。
　　 所以我越来越多的混迹于商贩渔樵之间，我忘记了自己是个杀手，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喜欢大雪的日子里，一个人在江边钓鱼。因为落雪的声音象极了她的琴韵。
　　 我喜欢将木柴一根根扔到火里，因为总是想象她拨琴的指会如火焰般灵活。
　　 我喜欢在集市里闲逛，因为在一片喧闹之中，我能感受到她的寂寞。
　　 “闪开。”一个恶奴站在我面前。
　　 “什么？”我微笑着。
　　 “滚！”他一鞭将我抽倒到路边，他的少爷的马车绝尘而去。
　　 而我只是在尘土飞扬中微笑着继续我的思念。
　　6、
　　 我以为有些人在这世上是不应该存在的，譬如我，譬如他。
　　 我知道他一年只做一次生意，一次只收五两银子。五两银子该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吧？
　　 一个对生活毫无眷恋的人，为什么要一丝不苟的做个杀手？
　　 我轻低了头，细心擦拭着琴身。自从那一天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那些寂寞如水的琴声只是在记忆中弥漫，我不想破坏掉。如果未来永不可知，那么这样至少可以让我拥有回忆。
　　 我想起棣伯伯的震怒，想起都指挥使谢贵身上的那处剑伤，这就是五两银子的代价吗？连天下最著名王侯的最宠爱大将也不例外？那么我呢？也是五两吗？
　　 我想问一问他。
　　7、
　　 有段日子我太过想念她，以至于弄不清现实和想象的区别。我以为我早就认识她，我们相处了太久太久，熟到什么都不用再说。
　　 可惜我错了。
　　 燕王朱棣攻下应天府那一天，我又看到了她。
　　 在兵荒马乱中，在那条偏僻的小巷里，我们迎面而遇。我直视她的双眸，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而说不出口，太多太多的回忆浮光掠影般闪过。有一片叶落的时间，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并不认识。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我们甚至连朋友也不是。
　　 我悲哀的看了她一眼，让开路，萧索的走了。
　　 秋季在我身后悄悄拉开了帷幕。
　　8、
　　 有时候，我们总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将皇帝哥哥送出宫之后，我在城南的小巷里和一个男人对视了一个季节。
　　 他只是一个挑夫，穿了件浆洗得失去颜色的小褂。他的打扮再普通不过，可是他的眼神让我很奇怪。
　　 最开始的时候，他眼神中热烈的喜悦如同见到了久别的恋人一样，那是装不出来的。可是我并不认识他。然后他的双眸充满了光彩，似乎憧憬着什么。叶落的时候，他惊醒过来，双眸转暗，无比寂寞的看了我一眼，让开路走了。
　　 他的那一瞥让我想起一个人，那个传说中的“棋子”。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们错身而过之后，夏天结束，又一年秋天开始了。
　　9、
　　 天气变冷的时候，我椄到一张订单。死者只有一个：子衿。
　　 我问了三个问题。
　　 “这个子衿是不是就是因为替燕王朱棣攻下应天府而立下首功，被封为靖国公的那个人？”
　　 “这个子衿是不是就是九派联盟的盟主西宁派的一派之主，号称年青一辈中武功最好的那个人？”
　　 “这个子衿是不是就是蜀公主如菊青梅竹马的朋友，现在人人都说他们是最让人艳羡的情侣的那个人？”
　　 在得到了肯定答案之后，我决定做这笔买卖，即使它是个陷井。不为别的，我想看一看，一个她选中的意中人，会是什么样子？
　　10、
　　 总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让我们心动，但却不是爱情。正如我和子衿。
　　 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类的人。他是在人群中向上仰视的，所以总会看到更高的，总会有雄心，有目标。我没有。我只是悲哀的俯瞰着人群，世界在我眼里，分外苍茫。
　　 “你太骄傲了。”子衿说。
　　 “是吗？”我站在高高的树林中间，将长发高高绾起，然后随手松开，让那些黑黑的发丝伴着落叶一起妖艳的飞舞。
　　 其实我不是骄傲，我只是无所顾忌。
　　11、
　　 现在我只是西宁派道场里一个扫地的小厮，可是作为一派之主的子衿看到我之后，居然转身就走，不敢停留。这着实让他的随从们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我扫地时他又来了，只有一个人，他只是蹲在那里看着我扫了一天的地。
　　 第三天，他拿了一壶酒来，坐在亭子里边看我扫地，边自斟自饮。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这是个陷井？”他说。
　　 “如果你的老板已经死了，他还能找你去杀人，那是不是很奇怪的事？”我虽然答他，却仍专注于我的地面。
　　 “你犯不着为允炆卖命，当今皇上已经登基大宝，你要什么，他就可以给你什么。”
　　 “杀人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好就得让人解雇。我可以答应你，但得做完最后一笔买卖。”
　　 子衿苦笑起来，“我自问武功比不上你，又不想让你杀了我，你不要怨我。”说着将最后一口酒喝完，将酒杯掷到地上，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厉声道：“皇上有旨，杀无赦。”
　　 无数明军如潮水般涌出，我抽出剑，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
　　 一场杀戮的梦厣开始了。
　　12、
　　 嘶喊声传来时，我正在画我的眉。
　　 我想起子衿的话，“第一次见到他，我转身就走。我怕我走慢了，会忍不住动手。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没把握能蠃他。”
　　 我打开一盒胭脂，鲜红的胭脂，红得似血。我看到镜子里那个美人，脸色苍白里略带一点点喜悦。
　　 子衿说：“第二次见他，虽然早有准备，我却仍找不到他的破绽。他和那个小园已经没有彼此的分别。只是我不明白，一个武功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为什么要做杀手呢？”
　　 我抹了腮红，这是我第一次抹腮红。青烟缭绕里一个妖冶的美人。我对自己笑了笑。
　　 子衿说：“今天如果仍找不到破绽的话，我会杀了他。五百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你猜他可以抵挡多久？”
　　 我抚摸着琴弦，象抚摸一个熟睡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可以抵挡多久，可是我知道我的意中人一定不会在我出现前倒下。
　　 “嘡”的一声，我拨断了第一根弦。
　　13、
　　 我不知道我拼杀了有多久，我只知道残阳也染上了血色。
　　 靠在一根柱子上，在震耳欲聋的拼杀声里，我奇怪我居然隐约听到弦断的声音。
　　 敌人的动作忽然停下来，分开众人，一个妖艳的宫装美人一步步走向我。
　　 我用剑拄地，支撑住自己透支的身体。然后注视她的双眸，有一种我不曾见过的东西在里面。
　　 对视良久之后，我笑起来，她也笑起来。
　　 我说：“你来了？”全然忘了我们根本就不相识。
　　 “是，我来了。”她答应着，好奇的上下打量我，似乎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和我相熟。
　　 我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满身的血污。
　　 她带着些许戏谑，微笑的看着我，毫不在意的说：“我刚拨断了五根弦。”
　　 “看样子，我该走了。”我说。临死能得到一个知己，又能够死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踉跄往前走了两步，反手持剑，一剑穿心。剑锋从左胸第二和第三根肋骨间进去，在背后紧贴肩胛骨的地方出来。分毫不差。
　　14、
　　 拨断了五根弦之后，我走向小园，那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侍卫向我行礼，必恭必敬的说：“公主，前……”我不理他，只是往前走。他不敢拦我。
　　 一定是子衿下了命令，所有人让开一条路。我直接走到他面前。
　　 他的衣服全部染成了血色，只是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士兵的。那颜色晃得人眼痛，就象这残阳。
　　 他用剑支着身子，死死的盯着我。那眼神不只是寂寞，还有喜悦。
　　 对视良久之后，我们一起笑起来。
　　 “你来了。”他说，就象一个老朋友。
　　 “是，我来了。”我打量着他，想要找出他和子衿的区别。
　　 他有些不安，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满身血污。
　　 我笑起来，对他说：“我刚拨断了五根弦。”我知道他能明白。
　　 他真的很聪明，他只是说：“看样子，我该走了。”我觉得我笑得有些苍白，我用力抠着掌心，然而我仍然笑着。
　　 他往前走了两步，反手持剑，一剑刺穿了自己，然后就象一片落叶一样扑倒在我脚前。
　　 我扶起他的身体，没有悲哀。
　　 有人生，就会有人死，这是定律。子衿你怎么会明白呢？
　　 我从身后抱住了他。
　　
　　二○○二年五月十日
　　完
　　
　　后记：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癸未，明太祖朱元樟崩于应天府，皇位传于长孙允炆，是为建文帝。建文元年甲午，京师地震，收诸王权。秋七月癸酉，燕王棣举兵反。三年夏四月己未，燕王大寿，都指挥使谢贵身死。四年六月乙丑，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秋七月壬午朔，燕王登基，改纪永乐。永乐元年，秋七月己丑，蜀王椿幺女亡于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