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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浪舟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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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1 23:07   收藏:0 回复:4 点击:3405

    不浪舟异闻录
  
  大唐显庆五年(660年),高宗初患风疾,开始让武后处理部分政务。从此,武后参与朝政。在此期间,出于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朝政十分顺利,特别是在隋末唐初屡屡受挫的高丽战场,自显庆五年后频频告捷,唐朝疆域也得到扩大。
  
  血鹰
  
  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骑马出了定鼎门,胯下马匹突然躁动不安,侍从提着的灯笼熄了,夜暗如席。他伸手去抽身侧的宝剑,一动之间发觉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奇异的香气弥散在诡谲的黑暗里。
  
  1.
  
  “看什么看,老娘现在不卖。”
  
  封尘刚踏进平康坊,听到一声女子略带沙哑的叱呵,抬头顺声音望去,一幅红裙缠裹着两条修长的大腿悬荡在牌楼的横膈上,腿上皮肤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雪玉颜色。
  
  牌坊下面聚集着一大片人,全都仰着头,拼命伸着脖子窥看牌坊上晃荡着的女子各种春光,只恨爹娘没多给自己几只眼睛。
  
  封尘皱眉,这女子看打扮是平康坊的娼女。有人眼尖看到了他,小跑到跟前,施个礼,“封大人,那上面的女子就是朝云楼的花魁澹小窝。卑职正要拘捕她。”
  
  封尘朝牌坊走近了几步,有识得他服饰的人脚底抹油,开了溜。也有大胆的等着看热闹,金吾卫非皇命不出,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牌坊上的女子发现了走近仰头后看向她的人,突然打了个呼哨,“哟,小哥挺俊的,今天老娘不做生意,改天伺候你。”边说边放声大笑,残留着胭脂水粉的脸上掩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惶。
  
  “你自己下来还是我上去。”风尘清俊面容肃清如覆薄冰,看着牌坊上恣意艳娆的女子。
  
  “我不下来。那个人不是我杀的。他死在我房里,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要抓我。大人你要做主,我是冤枉的。”澹小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看着风尘,仿佛良家的女孩在求过路的郎君帮忙摘一朵墙头的红杏戴。
  
  封尘一扬手,阳光微颤,牌坊上的女子似一朵红云跌落在地上被人按住绑缚。澹小窝挣扎着不肯就范,口中大叫,“金吾卫就能冤枉人吗?老娘没有杀人,老娘是冤枉的!”
  
  封尘低头看着她披散着虽凌乱却比一般女子短的青丝,眼里隐隐闪过一丝疑惑,这满口粗俗言语的女子怎么成为花魁的?长安城的风气果然与众不同。他月前刚从贵阳军中抽到金吾卫,这是第一次在长安市井出差事。
  
  “你与客人进房后做了什么?你发现客人出事是什么时辰?”封尘站在血腥未散的花魁房间里向被绑缚着按坐在一张椅子上的澹小窝问话。
  
  后者竭力想把鼻子埋在衣领里避免再次闻到那种血腥味道,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我没看什么时辰,进了房喝了杯茶就吹灯拔蜡上床睡觉了。和客人们周旋了一天很累,上床就睡着了。醒过来就看到他死了,吓死我了。”
  
  “客人没有要求你做什么吗?你一晚上的床资应该不菲吧。”封尘在说到这句话时面上的薄冰有一丝解冻的意味。这鼓励了澹小窝,她放肆地两眼在他身上溜达,“大人,我累了要睡觉,客人想做什么自然会做,你是想知道细节吗?这里人好像有些多,我说了大人不会治我有伤风化罪吧。”
  
  封尘不说话,看着她,眼神冷了几分,突然走过去,伸手拂了下她垂在肩侧的头发,丝丝缕缕断发飘落地下。澹小窝听到他不带温度的声音钻进耳里,“说实话。”
  
  她盯着地上的断发看了几眼,抬起头来,“说了实话你能不冤枉我吗?”
  
  封尘点了点头,示意解开她身上的绑缚。澹小窝站起身走到垂着半边粉红帐幕的雕花大床前,“和客人进房后,他坐在这里,我弄了茶水给他醒酒。等他睡着了,我把他弄到窗那边的短榻上,然后我就到床上睡了。”
  
  她看了眼封尘,接着走到窗子前短榻边,捏着鼻子,“就是这里。对不喜欢的客人,有机会我会在茶水中下药,让他昏睡,在他醒过来之前再弄到床上。”
  
  “以前都没事,谁知道昨晚上出了事。我醒过来天已经快亮了,想着赶紧去瞧瞧他醒了没有。哪知道,哪知道我还没有走过来便闻到了血腥味,我看到,看到他俯卧在短榻上,半边脸朝着我这边,眼珠子灰白,但还在慢慢转动,样子很奇怪。然后我又发现他背上的衣服被撕开,多了一对像翅膀样的东西,我刚看到时那对东西还在颤颤地动,像是在扑腾。我大着胆子上前仔细看,大人,太吓人了,那对翅膀是从背里出来的。我跑到外面喊人,他们进来的时候客人的眼珠子还在转,大人,你可以问他们。”澹小窝指着两个龟奴。
  
  
  2.
  
  封尘亲眼看到澹小窝所讲的翅膀是怎样的了。
  
  灰白的眼珠缓慢转动着,嘴大张着断断续续发出短促的嘶嘶声,像涸泽的鱼,只是背上多了两团类似翅膀的东西。那东西随着嘶嘶声微微颤动,上面布满乌红或浅紫的脉络,紫红的血沫子染透身下的衣被。
  
  所有人都看到那个人快死了,还有一口气是在活受罪。
  
  浓烈的血腥味似一匹看不见的薄纱裹挟着屋子里每个人,气氛凝重而不安。
  封尘抬了下手,袖中的刀丝不易察觉地割断了那人最后一口气。师傅说他是天生有慈悲心怀的人,却给了他世间最无情的武器。
  
  濒死的人终于安静下来,屋子里的人俱松了口气。
  
  “封大人,那小倌在另外一间屋子派人看守着,你是现在过去问话还是……”
  
  “现在去。”他的言语永远短少,随着请示的人离开了现场。在他身后有人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已经是第三起诡异命案了,长安城内已有流言,上面命令一月之内抓到人凶,这个莫名其妙插进金吾卫的外地人要倒霉了。
  
  金吾卫大多数人的父兄祖辈有过战功,大部分人都自视很高,且排外。封尘这样不喜多话,刻简独身的人与他们平日无甚交集,一开始便不招人喜欢。表面上保持着和平相处的方式是因为看不透这个人的来历,一个外地人能够进金吾卫,他身后一定有些什么。
  
  同僚们幸灾乐祸的时辰封尘已经问完话。简单的一问一答,他并没有得到更多利于案件的线索。跟上次的平康坊案子相似,依旧是风月场所,也还是客人在喝醉了酒昏睡中出事。不同的是这次的现场目击者是一名小倌。
  
  封尘在贵阳听说过长安城中的种种奢华享逸,第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被审问的小楼时,还是在心中迅速与泼辣鲜妍的澹小窝做了对比。眼前的男子一身青衫,文雅清秀,眉眼间虽然也流露着惶遽却并无多少失态。同时风尘中人,差距如此之大,封尘不自觉对待这倌人生出丝好感。
  
  小楼讲述了客人酒醉后留宿在在自己房中,服侍客人睡下后,他怕吵着客人,在旁边房间睡下了。快天亮他去看视客人,发现出事了。讲述的过程中他脸上的惶遽未散,脸颊上隐隐现出的酒窝流淌出淡淡的哀伤。
  
  一个男人居然有酒窝,封尘差点失神,问完话他安慰了小楼几句。出门前要守候的差人不必粗暴对待,他只是目击者。
  
  封尘走出永宁坊的牌坊的时候,太阳刚刚悬在东市方向的上空,这是个有着薄雾的清晨。他站在东市的入口,在薄雾中看着已经开始喧哗的集市。这里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商业区,鱼龙混杂,平康坊,永宁坊与之相邻,发生诡异杀人案件,流言已经传到了宫里。如果不在期限内抓到凶手,他短暂的长安生活恐怕就此完结。
  
  “哥哥,你在这里呀,小七到处找你。”一个蓝衫少年笑嘻嘻跑到他跟前,手里举着一卷东西,“这是江水哥哥给你的,你吃早餐了吗?我们去那吃吧,我知道有几家的东西很好吃。”少年连说带比划,拉着封尘衣袖去东市。
  
  封尘随着他走到一间铺子里坐下,打开苏小七塞到他手里的纸卷,瞳孔微缩,起身捉住忙着泡茶拿筷子的小七,“江水在哪里?”
  
  小七撅嘴喊痛,“哥哥,你弄痛我了。咱们吃完再去找江水哥哥,他说会在曲江会仙桥等你。哎,哎,哥哥,你不要跑,等等我……”
  
  阳光荡涤干净薄薄的雾气,苏小七跳脚呼唤,为什么哥哥对自己总是这样遗弃?唉,谁要那日在金吾卫所看到他第一眼就生出了亲近之心呢,哥哥啊,真是个奇怪的,好人。小七对着封尘消失的方向痴笑。
  
  3.
  
  长安城东南曲江边翠柳笼烟,已经有游人在岸边与水上游玩。
  
  封尘站在会仙桥的桥栏边,远处长安城城墙黑色的玄武石在阳光下凝重而霸气,近处的曲江碧水蜿蜒,柔和静美。他有些发怔,这样的长安城与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长安城是一一个有妖气的地方。”身后有人说话,近在咫尺。
  
  封尘一惊,袖中刀丝一冷,转身对上一个修长身材,面容清瘦与自己穿着同样服饰的青年。来人是苏小七口中的江水哥哥,封尘与他平时并没有打多少交道,只知道他是长安勋族世家子弟。
  
  “你看,江中那艘船,”江水指向封尘早就注目的那只船,方头方尾,形制奇特,“这种船外表笨重,甲板面宽敞,型深小,干舷低;采用大梁拱,使甲板能迅速排浪;有“出艄”便于安装升降舵,有“虚艄”便于操纵艄篷:多桅多帆,航速比较快,舵面积大又能升降,出海时部分舵叶降到船底以下,能增加舵的效应,减少横漂,遇浅水可以把舵升上。能调俄使斗风,顺风逆风都能航行,甚至逆风顶水也能航行。”
  
  封尘默默听着他讲着那只船如何如何,能跟小七作朋友的果然话唠。江水讲完那只船的构造,“你看到小七带给你的东西了吧?那船的主人能给你答案。”
  
  船主人的答案?封尘远眺江面上静静停泊的大船,突然有种被巨兽凌视的寒涑。那样奇特的船会有一个怎样的主人呢?
  
  阳光照进略显阴暗的船舱恰好落在封尘摊开的图纸上,黑白笔墨画着的图形即使在阳光里也散发着阴森,诡异。
  
  看不见的手在裸露的背脊上画好翅膀的形状,,沿着两边背骨剖开皮肉,掀开肋骨,扯出两团囊状物,就似人的肩背上突然长出两只翅膀。
  
  “这是血鹰之刑。”半边身子在阴影中的船主人悠然出声,仿佛刚欣赏完一副闲山静水图,“血鹰,是一种祭祀。有罪之人如果能够坦然承受血鹰之刑,所犯之罪会得到赦免。这种刑罚最早是海盗们施行的。”
  
  海盗?封尘看不清船主人的脸,视线落到他露在光线里鲜红的衣袖上,这种血的颜色刺激了他,那两起案子里血腥一幕与图上画面重叠,突然有一种豁然顿悟的了然。
  
  他应该想到与海盗有关的,很多细小,看似平常的线索一开始就在牵着他朝一个方向,只是他没有将这些线索串起来的线。这幅画与船主人的给了他线。
  
  看着送封尘离去的小船,留在船上的江水突然对着仍在半明半暗中的船主人道:“你这妖怪,煞费心思将他绕进来,安得什么心?他好像是个简单的人,小七最是干净,能被他亲近的不会是坏人。老妖怪,我不会也被你骗了吧。”
  
  “小水总是这么沉不住气,这可不像李治小儿期望的国之鼎柱。今晚你还要做一件事,”红衣人彻底隐入暗影里,“给我将苏定方掠来。”
  
  江水一惊,失声道:“苏大将军,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像被一万只马踏过。
  
  
  4.
  
  苏定方睁开眼,看到身处之地,并没有多少吃惊的表情。戎马半生,死在他军队手里的人无数,于他什么样的场景都是修罗战场。
  
  眼前的就是。
  
  血腥味弥散,混合着残余的异香,面前绑缚着正在受刑的人渐渐涣散的眼神看着他,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浮在唇边。在他们身后,剖开的背脊滴落着殷红的血沫,裸露在外面的紫红色双肺随嘶嘶的呼吸声不断颤抖。
  
  “苏大人,我们赎了我们的罪,你是否还遗忘号一个公道。”小楼苍白的脸上两只酒窝随着他虚弱的声音显现,神情里没有一丝青楼小倌的安静美好,透着一种残忍的满足。
  
  一旁的澹小窝已经垂下了曾经桀骜艳丽的头,她背上的血翅萎缩,这个艳烈的女子已经完成身为海盗的救赎。
  
  
  站在屏风后面的封尘握紧了手中的刀丝,江水在一旁按住他肩膀,已经将利害关系与他讲明,还是担心这个有慈悲心怀的好人冲出去破坏了一切。
  
  苏定方看着面前两张熟悉的脸,遗忘者号还有幸存者,在长安城中开始流传血鹰之刑的谣言后他就等着他们的复仇。
  
  百济之战大唐水师取得开国以来最大的胜利,太宗朝时没有完成的心愿在当今皇上治下圆满,朝野震动,举国欢庆。作为统领水陆两军的大将军,苏定方成为皇上跟前的红人,百姓们眼里的战神。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有他明白那是一场什么样的胜利,如果没有被遗忘者号,大唐的水军不可能取得那场胜利。那些不能见光的海盗们在百济的大海上出生入死,想换取以后安平的人生,他你用了他们,最终遗弃了他们。
  
  英明神武,光明磊落的苏大将军怎么能为一群海盗请功。
  
  狡兔死良犬烹。他毫不犹豫地处理了被遗忘者号。站在高位的人永远有理由与手段解释自己的行为。
  
  “苏大人,他们已经赎罪,我觉得你应该记起一些事。比如说新罗岛上那些海盗遗孤。我想皇上对你圣眷正隆,大人有什么要求他一定会答应。被遗忘者们只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长安城将不再有血鹰。”红衣船主依然在半明半暗中隐着身子,语气淡然,如在谈着一桩意在必得的买卖。
  
  苏定方看着小楼黯淡的眼神,缓缓点了下头。在认出红衣人身份后,他识时务。
  
  “苏大人点头就好,好了,那些孩子们有着落了。小绿,难为你这个泼辣货竟做了几个月的花魁。呵呵,你跟小楼安心去吧。”红衣人走到受刑的人跟前,抬手,灯光下有亮光一闪,封尘眼睛睁大,他,用的也是刀丝?
  
  
  红衣人转过身,脸上覆着面具,封尘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直觉上离这个人要远点。但是,为什么,袖中的刀丝几乎要融进血液里,那个人用的也是与自己一样的武器!
  
  耳边,江水又在长叹,长安城啊,是一个有妖气的地方。
  
  
  
  
  
  
  
  红货
  
  月光透过云层投在水面上,白日碧沉沉的池水泛着灰白色。小宫女蹲到池边,犹豫了一下,将擦伤的手浸入池水。池水微凉,缓解了伤处刺痛,掌心酥麻,一丝痒痒的感觉顺着手臂漫上全身。小宫女仰头望天,月光跌落在她眼里溅出一抹妖异的紫。
  
  1.
  
  书架被挪出去,偌大的甘露殿只摆了一张短榻,一张宽阔的书案,一张胡椅。粗如儿臂的牛油烛将屋子里每一处阴影驱逐,除了烛油滴落的声音,没有一丝儿声响。门外守卫甲士的影子印在窗纸上亦如凝固了般。案边披着朱红帛衣的人撑着头闭眼假寐,一只手拿着翻开的折子。
  
  殿门无声滑开,一道瘦小身影出现在门口,趁机溜进来的新鲜空气助得烛焰往上窜了窜。人影反手关好店门,手里捧着东西小心翼翼朝书案走过去,脚底似垫了棉花,没有一丝声响。逆着烛火,小小的人影似某种轻捷的小动物。
  
  假寐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凌厉地看向接近的人影。
  
  “奴婢叩见娘娘,皇上吩咐膳房做的糕点和茶水。”人影跪着举起手里的托盘,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背上有几丝细细的伤痕,面容暴露在明亮的烛光里,是常在甘露殿服侍的宫女。
  
  过了半晌,冷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放在案上,退下。”
  
  小宫女低头放置托盘,手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突然剧烈疼痛,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喵~”叫,声音凄厉尖锐,撕裂殿内殿外的宁静。
  
  殿外的甲士冲进来,眼前的一幕让他们瞠目:小宫女弓腰缩足,跳跃到书案上伸手撕扯皇后娘娘,明亮的烛火里小宫女脸上一双眼睛一绿一紫,瞳孔竖立如针。
  
  反应快的举起武器扑过去格挡小宫女的攻击,穿着铠甲的笨重及不上小宫女灵活的辗转腾挪,又怕伤了皇后娘娘,一时并不敢下狠手。
  
  “喵~~~~~~~~”“喵……”小宫女边攻击边不断发出尖利猫叫声,一声声刺进甘露殿外深重的黑夜。
  
  被猫叫声惊醒的太极宫里暗潮涌动。自永徽六年宫里禁止养猫后,宫里再没有见过猫也没有听到过猫叫的声音。皇后娘娘不喜欢猫。没有人敢公开谈论猫。知道内情的人绝不敢泄露皇后娘娘厌憎猫的隐情。当年赐死王皇后与萧淑妃,行刑官到囚室宣读诏书,王皇后哽咽承诏,萧淑妃受诏后破口大骂,“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皇后娘娘得报后下令宫里再不许养猫,近年还请了巫祝镇邪。
  
  越来越多的甲士围堵,小宫女终被腰斩,血污了一地,死后姿势仍保持撕咬状,只是大睁着的眼睛瞳孔恢复了本来的黑色。
  
  “请娘娘移步偏殿。”有甲士躬身请示,所有人惴惴不安。
  
  武后走到小宫女的尸体前,污血沾染凤履,“让金吾卫查她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明天早朝后报给本宫。”
  
  甲士顿首答应,想起在混乱中似听到皇后娘娘呵斥“萧氏贱人,本宫定将你尸骨掘出曝晒扬灰,尔再如何作祟!”视线落在惨死的小宫女尸身上,平日里与这小宫女虽没有讲过几句话,却是个温驯柔秀的女子。忆及之前疯狂撕抓情景,心中微寒。她今夜性情大变一定是被邪祟附身。
  
  
  2.
  
  封尘从含光门出宫准备到西市采买些物品。初春时来京没有带过多的行李,天气渐暖,他需要添置些薄衫。西市胡人做买卖的多,价钱比较公道。趁着今日还有一点闲,他打算把事情办了。
  
  “哥哥,你交完差事了?”苏小七领着几个人一见他就迎了上来。
  
  封尘看他们穿着弘文馆学生服饰,知道都是些皇室勋戚子弟,心里立即有了距离。招惹了一个苏小七已经够他头疼,他可不想再招惹谁。
  
  唐朝的开拓阶段,公元621年,于长安宫城之西设置“文学馆”,招集天下名士,号称“十八学士”,有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虞世南等名流。李世民和他们“引礼度而成典则,畅文辞而咏风雅。” 九年,太宗即位,改名弘文馆。聚书二十馀万卷。置学士,掌校正图籍,教授生徒;遇朝有制度沿革﹑礼仪轻重时,得与参议。置校书郎,掌校理典籍,刊正错谬。设馆主一人,总领馆务。学生数十名,皆选皇族贵戚及高级京官子弟,师事学士受经史书法。
  
  有着这样背景,弘文馆的学生在长安城就是天生贵胄,一般人等绝不敢攀结。
  
  “这就是我封尘哥哥,他可厉害了。知道‘血鹰’案不?我哥哥单枪匹马直捣海盗老巢杀得流亡海盗落花流水!我爹说圣上昨天早朝颁旨封赏我哥哥,看,刚从宫里出来,定被圣上夸赞了。”小七跑上来拉住封尘衣袖,一脸炫耀。
  
  那几个学生与苏小七年岁相仿,最是崇拜英雄的年纪,有的艳羡地看着两个人亲密地站在一起,有的七嘴八舌问关于“血鹰”案的细节。
  
  封尘只想快点摆脱他们,“小七,我还有事,诸位告辞。”拱了拱手,想走,苏小七却黏着他,“哥哥,我放学了,你办什么事,我陪你。”
  
  封尘心中有事,不想跟他再纠缠,使个暗劲卸开小七的手,提气飞一般朝西市而去。远远的,苏小七又在哀唤,“哥哥,你总是遗弃我……”
  
  跟在风尘后面出宫的江水恰好看到这一幕,过去拍下苏小七,“小七,我知道他去哪,要不要我带你去。”
  
  苏小七眼睛一亮,“江水哥哥,快带我去,快。”
  
  江水抱臂,摇头,“带你去可以,有个条件,你答应了……”
  
  苏小七亟不可待打断他,“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江水哥哥你快点带我去追哥哥,他跑得都不见影子了”。
  
  江水握住小七一只手臂,运起功朝着封尘消失的方向追去,薄薄的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苏衣,枉你智计百倍,小七入了局,你管是不管?”
  
  现代人管购物叫买东西,源自大唐东西两市当时的繁荣象征。长安东西两市聚集了无数生意人。西市距三内较远,周围多平民百姓住宅,市场经营的商品,多是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品。西市距离唐长安丝绸之路起点开远门较近,周围坊里居住有不少胡商。这里有来自中亚、南亚、东南亚及高丽、百济、新罗、扶桑等各国各地区的商人,其中尤以中亚与波斯(今伊朗)、大食(今阿拉伯)的“胡商”最多,他们多侨居于西市或西市附近一些坊里。这些外国的客商以带来的香料、药物卖给大唐官僚,再从大唐买回珠宝、丝织品和瓷器等。因此,西市中有许多胡商开设的店铺,如波斯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其中许多西域姑娘为之歌舞侍酒的胡姬酒肆,则时有少年光顾。
  
  胡姬在大唐文化上有深远意义。玄宗年间李白曾赋诗: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胡姬生得高鼻深目,肤白如雪,身段窈窕有致,且性格大方,擅长跳舞。当时长安少年以饮胡酒,看胡姬跳胡旋舞为能事。西市每天都有胡姬表演舞蹈,胡旋,绿腰两种舞最受欢迎,女子各种艳态柔美尽在其中。
  
  封尘一进西市便听到与丝竹迥异的乐声。许多人立在商肆两边,更多的人在酒楼,店铺的楼上临街观望。人实在太多,遮挡了店铺的招牌。他找了一家酒肆的不显眼位置,要了一壶茶,边饮边等着人群散一些找成衣铺。
  
  他散淡的姿态引起一青衫人的注意。那人自顾拎了桌上的酒壶到封尘桌前坐下,自斟自饮,也不说话,淡褐色面皮上一双眼睛精光内敛身上的青衫不知道什么材质,似有光影流动。
  
  封尘任那人与自己对坐,只略略举举杯子,做个敬,沉默喝茶。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何况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见他如此,青衫人招手又要来一壶酒,斟满,虚敬一下,一饮而尽,开口道:“这位兄仙仙乡何处,可是贵州一带人士?”
  
  封尘不好再做沉默状,点了一下头,举杯喝了残茶。青衫人盯着他的举动,突然叹,”像,真像。”而后继续饮酒,酒壶空了又唤伙计换一壶。
  
  封尘虽觉那人有些怪异,却不欲多想,在桌上放了茶钱出了酒肆,耳里同时听到由远而近的鼓乐声与长吟声:“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
  
  他心中一动,正要回头,街市生变!人群四下奔散发出各种尖叫呼喊,兵刃破空声音划破耳膜。
  
  封尘冲到街道上时正看到半空中胡姬旋转着的身体兀自跳着胡旋舞,腰身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雪白,在夕阳里耀眼生花,湖蓝色的舞衣如一蓬怒放的蓝色妖花。分离的头颅拽着从脖腔里带出的血沫落向某处人群,他似乎看到了小七的脸。
  
  人群中的苏小七正为看到对街那熟悉的人影欣喜,两旁的人突然向着四周奔逃,他却习惯性往封尘的方向跑,挥着双手期望哥哥注意到他。
  
  “碰”——小七本能地抱住撞到怀里的东西,一低头正对上一双诡异的眼睛,一绿一紫,瞳孔竖立如针。
  
  不断有裹着各种颜色舞衣的女子残肢断体从空中落下,血腥四溢。封尘奔到血腥气最浓的中心,杀戮已经停止。他看到一个脸色苍白,颊上几道浅红抓痕的少年被人拥簇着离去,一些人外罩的衣袍下隐隐露出大内侍卫的绣金衣边。。
  
  
  3.
  
  封尘再次踏足西市是三天之后的夜晚。
  
  长安东西两市晚上宵禁。白天有多繁华热闹,夜晚的西市就有多冷落萧条。秋夜露重,封尘提着灯笼在暗夜中行走,听到露珠跌落青石板路的细微声响。
  
  他想起贵阳城外广袤的森林,想起年少在其中狩猎时遇到的一只白鹿。在阒无人迹的深林,一人一鹿默默相对,彼此眼中是相似的清澈纯净。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前世也许就是一只离世独居的白鹿,活在尘世的传说里,活在时间之外。
  
  远远地,他看到了那间酒肆。门虚掩着,晕黄的烛火光透出来,与周围黑沉沉的寂静对峙。走到跟前,有人开门,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一切自然如迎接归人。
  
  酒肆中间最大的桌子两边坐着两个人,正在对弈。他们身后各站着一名黑衣人,手中擎着样式奇特的灯座,上面插着一根细长的朱红蜡烛。烛焰笔直,没有一丝烟逸出。烛光照到的地方没有一丝影子。封尘心中一动,那是鱼油蜡烛吗?传鱼油蜡烛不风无影,终年不息,是海外岛国的秘制之宝。这种蜡烛在大唐有市无价,长安城也一枝难求。
  
  封尘的视线先落在执黑子的人身上,侧脸清瘦,鼻梁高挺,眼角虽有细碎的皱纹却年纪并不大。对面执白子的人看不出年龄,给人持重内敛的感觉。
  
  “寻梦先生,我请的人来了。”执黑子者放下棋子,起身招呼封尘,“小七对封都尉儒慕之极,今日一见诚然好气度。请这边坐。”
  
  封尘心中的讶异,那看不出年龄的人居然是仅居前朝大相师袁天罡之下的寻梦大师。前朝袁天师相人术如神鬼,朝中民间关于他的种种神奇尽人皆知。袁天师最后神龙不见尾,没有留下传人。寻梦大师便成了大唐第一相师,因其性情疏淡不喜抛头露面,见到他真容的人少之又少。
  
  寻梦对着封尘看了半晌,点点头,突然走到面前,以掌轻抚他额,道:“稚子之心,百魔不侵。”言罢,走入了酒肆后堂。
  
  “稚子之心,百魔不侵。小七眼光果然不错。在下苏衣,小七的三哥。封都蔚能否移步,苏衣有事相商。”黑子青年盯着风尘的眼,目如鹰隼,似要看到他心里。
  
  长安苏门鹰眼举国闻名,苏小七的三哥苏衣以律法策略为当今圣上看重。显庆元年,从贞观15年就开始编写的《五代史志》完成。其书内容包括:礼仪、音乐、律历、天文、五行、食货、刑法、百官、地理、经籍等十志。其中律历与刑法由苏衣主持编成。
  
  封尘正要开口,袖中刀丝微颤,他警觉地看向唯一的出口,酒肆的门。
  
  门被人无声无息推开,一道红影背光而立,封尘握紧刀丝,鼻子里似闻到淡淡血腥味道。血鹰之刑在他脑子里重现。
  
  “苏三少,某虽是海外客,祖上却与令高祖曾有些交情,你在这里请客也不通知某一声。坐下来喝杯酒,某讲些海外见闻,你讲些朝堂秘事佐酒如何?”红衣人走到烛光下,脸上的面具遮掩所有表情变化。
  
  苏衣如鹰隼的眼光恢复了淡静,吩咐拿酒上来,邀请封尘坐下,三人夜饮。
  
  一轮酒下肚,封尘没有心思去品味酒的味道,他被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震慑住了。许多不明白的如醍醐灌顶,缠绕在他心底最深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
  
  “老主公当年领千艘海船,十万甲兵,攻入扶余国,杀扶余国主自立,在海外声威远扬。李世民亲征高丽不逮,老主公曾大笑三声,道,世民小儿也有做不到的事。老主公一生最大的遗憾是当年听信袁天罡的鬼话,将中原让给太原李家,远走海外。如今少主重临中原,势必再起逐鹿中原之心。某等在中远经营已久,民间朝中势力渐隆。而今李治小儿懦弱庸常,听命于一个妇人。良禽折木而栖,苏家人才辈出,若肯相帮,少主事成后许苏家高于凌烟阁的供奉。”
  
  “当年虬髯客与李靖夫妇号称风尘三侠,都是从江湖中走出来的人物。李靖夫妇随太宗征战天下,终列庙堂之高。世人称其忠,虬髯客盘踞海外啸聚海盗,世人为之恶。其中高下立见。,我大唐国运昌盛,必将千秋万世。阁下想图中原,只怕有心无力。”
  
  “苏三少这般自负,苏门鹰眼想必对天下局势有独到见解。某想问一下宫中武氏如何?”
  
  苏衣眼中光芒复变锐利,“武后自是后宫之首。”
  
  红衣人嘿然,“苏门对武后甚是忠诚。三天前西市胡姬刺杀太子李弘,令弟恰好在场。令弟苏小七天生冰雪眼,幼即能辩妖魔鬼怪。当日李弘却为猫妖所伤,不知是令弟故意不示警还是家族的利益驱使。听说李治因此事对苏门颇为不满。流言四起,武后还会相信你们苏门的诚意吗?武后在宫里遭猫妖攻击的事金吾卫虽然秘不可宣,雷霆处死与宫女接触过的所有内官,宫人,肃清后宫。但那猫妖阴魂不散,苏门鹰眼的麻烦将会接踵而来。”
  
  
  苏衣盯着他戴着面具的脸,“靠这种阴谋诡计消耗李唐的江山,当年的虬髯客一定不耻为之。你不是扶余国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苏门不与藏头露尾的人合作。”
  
  红衣人抬手取下面具,露出真容,一张白皙略带怨毒的中年的脸暴露在明亮的烛火里。
  
  “独孤老七?”苏衣不置信地看着中年人,“你没有死?‘
  
  独孤老七举起一杯酒,洒在地上,“独孤满门抄斩,我已经死了,只剩一点怨念强行留住这躯壳,要看着李唐亡在武氏手里,祭我独孤氏。”
  
  苏衣看着他怨毒的神情,“你是皇上的亲舅舅,他幼年时由独孤府养大的吧。听说与你最是亲厚。”
  
  独孤老七重新戴上面具,“当年大狱他想法放走了我,送我远避海外的时候我就曾发誓要毁去李唐的天下。现在我回来了,他当了皇帝,这是命,我们都不可避免的命。你知道袁天罡隐遁无踪吗?他推测出李唐必为女主所代,李唐子弟将尽为她所戮。长安将是一座血洗的城。”
  
  苏衣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独孤老七的话让他辩驳无力。武后近年锋芒渐盛有主导朝局的趋势。近来对不肯投附的朝廷大员加以打压,指使李义府,许敬宗构陷大臣。皇上摄于武后之威,多数时候睁只眼闭只眼。
  
  “借猫妖事件给苏门施压不是主要目的吧,你最终是想借武后之手清楚李唐的鼎柱,这次要对付的是谁?苏门好有准备。”苏衣摆出了合作姿态,他与苏定方一样,识时务。
  
  “上官仪”独孤老七放下手里的酒杯,“他不死李治废后之心始终不会绝。少主此次亲临中原为的就是取回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苏衣笑了起来,以指轻敲桌面,“这天下就是让人觊觎的红货,当年虬髯客让给李家,现在又回来谋取。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你我都不能免俗啊。”
  
  “你们都错了。”封尘突然站起来,“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天下太平老百姓就是溪边饮水的小鹿。你们要逐鹿天下,百姓何来安宁?乱我大唐者必诛!”
  
  他抬手,第一次亮出武器,平日细不可见的刀丝在鱼油烛光里宛如灵蛇,“请君一战。”
  
  独孤老七缓缓起身,与他相对,手里握着同样的刀丝。
  
  苏衣眼里光芒一闪,他有眼福,江湖排名第二的武器一下见全了。不知道能否见到独孤老七口中的少主,扶余国主张青衫的独门武器:青衫夕照。
  
  那是江湖排名第一的武器,真是向往啊。
  
  他仔细看了看封尘的脸,想起寻梦先生的测语:稚子之心,百魔不侵。
  这个名为封尘的理想主义者会赢吗?
  
  
  十二月丙戌(十三)日(665年1月4日),上官仪与废太子梁王李忠通谋,上官仪下狱,与其子周王府属上官庭芝、宦官王伏胜皆死,籍没其家。十五日,废太子李忠被赐死。上官庭芝妻郑氏及始出生的女儿上官婉儿被配入皇宫内廷。
  
  
  潇湘夜话
  
  很多年后,封尘回忆初见潇湘的那一夜还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1.
  
  风被割裂的时候是会有声音的。那声音似一个人在喃喃自语,不知其意只感其形。
  
  苏衣退到烛火照不到的地方袖手看两个挥着同样武器的人割裂风和身影,手指触到袖中的东西,“那个人会来吗?”
  
  封尘的耳里灌满刀丝发出的轻微嘶嘶声,分辨着对方可能攻击的方位,挥手格挡。渐渐地他意识到一件事,不用费力去挥动手里的刀丝也能准确无误地迎上对方的刀丝,手里的武器宛如有了生命,抵死缠绵。他与独孤老七只是两个傀儡。
  
  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直到他发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独孤老七的情形应如是,封尘看到他戴着面具的脸下方细碎的汗水痕迹。
  
  苏衣感觉到风恢复了常态,呢喃声消失了,场中两个人依然在挥动着手里的刀丝,情形却十分诡异。他们的动作变得十分缓慢,就像两个手脚僵硬的傀儡在慢慢移动,他们的脚下渐渐显出湿痕,是身体里流出的汗水。他们手里的刀丝缓缓接近,缓缓分开,在明亮的烛火中如情人般拥抱,分离,拥抱,分离。
  
  “笑看红尘不是梦,只因南柯一梦中;原来英雄也有泪,可笑魂系红颜梦。自古伊人英雄梦,红颜有时坑英雄;花堪择尽男儿泪,自此隐身于世中.。”
  
  酒肆外有人长吟。鱼油蜡烛笔直的焰火摇晃了一下,突然迸出艳丽的光芒,铺开如匹的霞光,逼仄的酒肆笼罩在夕阳般的辉光里。
  
  “青衫夕照”!
  
  苏衣鹰眼开启,盯住艳丽霞光后面的人影,这就是传说中的“青衫夕照”啊,真是壮观。这种以极霸道内功形成的景象被潇湘说成“变魔术”,还真有魔怪出现的震慑。
  
  夕阳渐落,霞光消散。酒肆恢复了原貌。封尘与独孤老七分别歪倒在一张椅子上,手里的刀丝委顿,垂在指间。
  
  “这位可是扶余国主张青衫先生,在下苏门苏衣,有礼。”苏衣对着立在独孤老七身前的青衫人行礼,眼里余光查看着封尘的状况,见他除了脸色苍白两眼颇有神采,心下一松。
  
  “苏门设下今夜的局引张某出来,所为何事,苏小子不妨明言。”青衫人转过身,封尘认出正是那日在酒肆中与自己对饮之人。
  
  “张国主虽久居海外,大名却在中原传扬已久。在下仰慕国主‘青衫夕照’绝世武功,今一见之下震慑莫名,不敢不说实话。请国主落座,苏某有一样东西出示。”苏衣笑着请张青衫于烛火明亮处落座,从衣袖里拿出样东西,小心铺展在桌子上。
  
  封尘的目光落在桌上,是一副小像,不知道画在什么材质上,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画中人物色彩明艳,未曾掉色。画中两个人,一卧一坐。坐者是一女子,隔着窗户正在梳头,青丝如瀑泻在窗台,握梳子的手指节分明,并不纤秀。卧着的人以手支颅,半侧着靠在一具鞍辔上,一脸虬须,衣衫敝旧,不掩英武之气。虬髯客视线的方向对着临窗梳头的女子面孔,似在欣赏什么。
  
  这样一幅小像,两个人物都有些突兀。良家女子不会临窗梳头,正规人不会大次次看人家女子梳妆。两人神态衣着又不似一路。封尘的视线落在画上那女子脸上,心中一动,竟与自己面容有几分相似。他想起青衫客说过的话,像,真像。难道这小像与自己也有关?
  
  张青衫凝视画像良久,突然整衣拜倒。起身后挟起不能动弹的独孤老七,纵身消失在酒肆外的黑暗中。
  
  
  封尘愣住,苏衣慢慢卷起小像放入衣袖中收好,对封尘招招手,“一切都在潇湘预料中。我们走吧,你有什么疑问可以亲自去问潇湘。”
  
  
  2.
  
  “我见过你的裸照。”苏潇湘眨着大眼睛笑眯眯打量着面前拘谨的男子。
  
  封尘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个夜晚实在是诡谲,不受控制的刀丝,飘忽来去的张青衫,面前这语出惊人的姑娘。
  
  “你现在的身材有六块腹肌了吧,练武的人身材就是好。苏衣他们练脑子,小身板太没看头了。能脱下来让我看看吗?”苏潇湘围着封尘转了半圈,一旁的苏衣忍住没有笑出声,有些宠溺地看着她调戏那如同见了鬼似的贵州人。
  
  苏门鹰眼在外面声名显赫,人人皆知苏氏七兄弟各有识人辩物的特殊能力,却不知道他们所有人的能力在苏潇湘面前渺如砂砾。苏潇湘是苏门唯一的女孩,她身上有着一个出生便有的秘密。
  当年苏夫人生了七个儿子,一直渴望有个女孩。第八胎一举得女全家不知道多高兴,满月那天大宴宾客。有个特别的客人悄悄找到苏夫人,看了襁褓中的女婴后,以手抚额,说;“此女当名为潇湘,苏门凭此女可盛名,但切勿为外人知晓此女之能,否则祸连九族。”
  
  苏夫人后来对苏衣的说法是,襁褓中的潇湘对着袁天师翻了个白眼,吐了他一胡子涎水。彼时潇湘的异能已经让家人奉为神。她能推测天气变化,预报云雨;能对尚未见分明的边境战争下胜负之论;甚至对数年后发生的事情推测得毫厘不误。而她,如所有的小儿女一样一年一年成长,也有小儿女情状,娇憨之态。苏家人在最初的惊悚膈应后,渐渐习以为常,只是对外绝口不提苏家小女的异状。
  
  “封都蔚,潇湘调皮,你别介意。如果潇湘没有找错人的话,你跟这小像中人有些渊源。这也是我们想方设法将你从贵州军营调迁来长安的原因。”苏衣做了个手势,示意封尘坐下喝茶,“你在去江上看到的那膄船是扶余国的战船,此船能行万里,坚固异常,号称不浪舟。当年虬髯客放弃逐鹿中原赴海外征战诸岛,降服了许多异人,一些横行海上的海盗也被他收服,以扶余为基业独霸海外。”
  
  “太宗皇帝在朝时连年征高丽不逮也与虬髯客有关。他虽然不曾正面与太宗皇帝交战却暗地援助高丽。他始终咽不下当年退出中原的气。当年虬髯客曾答应结义妹子张出尘有生之年不踏足中原,并留下那幅小像为凭。现在的扶余国主张青衫是虬髯客后人,想必亦知道他当年之诺。所以潇湘让我一试,果然惊走了张青衫。扶余国这些年与中原贵族门阀来往,有所图谋。我们先不知是独孤老七在其中周旋,以为张青衫不守虬髯客诺言有再取中原之心。血鹰之事长安流言四起,我们让你接手也是找机会逼独孤老七露面。”
  
  “你的刀丝与独孤老七的应该是一种武器,名‘情丝’。虬髯客将其中一支送给张出尘,一支带到了海外。情丝相见缠绵不休。如果不是‘青衫夕照’将你们分开,这会你和独孤老七已经力竭。”
  
  
  封尘听苏衣说着前因后果,疑窦解去并没有让他轻松,心中如有块垒,越发沉重。他自幼跟着师父,不知来处,与谁有关系从未期待过。张出尘,虬髯客,风尘三侠,这些上一朝的风云人物曾经是多遥远,现在就有多让他抗拒。他觉得袖里的刀丝冰冷彻骨,心中亦有些冷意。
  
  作为棋子的命运如同这冰冷刀丝,改变不了被利用的本质。
  
  “封大哥,你别伤心。”苏潇湘不知道何时到了他身边,伸手握住他手掌。
  
  封尘只觉一点暖意从指尖渗透,缓缓回过神来,“封某在此多谢苏大人,苏门援手之义封某铭记于心,念兹以报。夜深不便,请恕告辞。”他心下既冷,又明白了迁调来京的原委,只想先回金吾卫所再作打算。长安再好不是家乡,他已有去意。
  
  苏衣也不拦他,送他到后门。苏潇湘跟在他身旁,意态娴雅,仿佛从来就这样。封尘心中思绪繁杂也无暇多想,到了后门,门外巷子里停了一辆朱红马车,一盏灯笼挂在车辕上,照亮一片黑暗。
  
  见他出来,车辕旁的人伸了个懒腰,面容暴露在光影里。
  
  “江都尉,这是有差使吗?”苏衣上前一步,挡住封尘。
  
  江水行了个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皇上头疾突然发作,皇后娘娘命卑职前来苏府接苏姑娘进宫。不巧在这里碰上了。”
  
  苏衣眼尖,已经看到他衣摆下端的湿痕,那是被露水浸过的印迹,鼻中嗅到淡淡龙涎香味。
  
  “江都尉不辞辛劳,西市宫中两头奔波,难怪皇后娘娘对江家另眼相看。令兄江有理牵连到高阳公主余党妃离谋反案中能够脱身,江都尉对皇后娘娘的忠诚足以让江氏一族成为长安新贵。”他说这番话既表达了苏门的立场,亦带了威胁,你做什么苏门都知晓,最好不要搞什么鬼。
  
  自武后临朝,大力打压旧贵族门阀,扶植新门阀,长安世家之间暗地倾轧,江家与苏门风头最健,相互之间难免竞争。江氏多出美男,这江水与武后关系暧昧,苏衣早有所闻,心中虽鄙薄,情面上丝毫不显露出来。
  
  苏潇湘从哥哥身后探出头,笑道:“你找我吗?今儿临近十五,皇上的头眩症加重,我也该去看看了。不过,今儿我要带个人进宫。江大哥可允许?”她言笑嫣然,仿佛黑夜中的一道光。封尘苦闷的心舒展了一些。
  
  江水原本与她自幼相识,知她脾性与本事,苏潇湘但有所求必有应由,当即点头表示应允。苏潇湘转身拉起封尘衣袖,“封大哥,和潇湘一起?”
  
  封尘一怔,点点头,他看到苏衣对他使了个眼色。
  
  苏潇湘拍拍手,笑道:“那么,我们一起走吧。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她突然踮脚在封尘耳边细声道:“我的船长,有一天,你会在‘霜雪魂’上遨游七海,那时候的你,将会比现在开心,开心很多。”
  
  已经坐在车辕上准备驾车的江水对着天边快圆的月嘀咕,“长安啊,真是一座有妖气城市。”
  
  
  4.
  
  巨大的铜镜照出一抹鲜红的影子,浓烈的龙涎香缭绕不去。
  
  江水从殿门口进来,对着镜子前立着的人跪地行礼,“皇后娘娘金安,皇上已经醒了,苏姑娘请娘娘现在过去。”
  
  武后缓缓转身,走到江水跟前,弯腰伸出一只手抬起他下巴,打量着他清俊的面孔,“小水最近清减了,是本宫使你操劳了么?”
  
  江水一笑,就势在她纤长的指节上一吻,起身道:“娘娘驱使是江氏的荣幸,江水只求不辱所命。”
  
  武后放开手,重新对着铜镜整理身上衣装,“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衣服当年先帝所赐,第一次穿就碰到皇上来请安。当时我只有十七岁,躲在先帝的病榻后面伸头偷看他。他看着我的眼神似带着钩子。后来在感业寺修行,我随身只带了这件衣裙,每每难过,看看它就挺过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不管我穿什么衣服,皇上的眼神再没有如那日过。今天苏丫头要我用最有效的法子刺激皇上的记忆,我再次穿上了这身衣裙。你看,这石榴裙仍是旧时颜色,却不合身了。皇上他能认出我吗?”
  
  
  沉沉的流金账被挽起,一片金黄里苍白的人脸瘦削,憔悴,眼睑抖动,尚未完全醒过来。
  
  苏潇湘收好银针,对随着江水进来的朱红人影行了个礼,“娘娘,皇上脑中经脉暂时已通,神智尚未完全恢复。请娘娘近前看视。”
  
  捧着针盒的封尘看着那道朱红人影走近,俯身在榻商人头部上方,柔声说:“兔兔,别睡了。你说最喜欢看我穿这件石榴裙,你睁眼看看,我美吗?”
  
  
  榻上人眼脸一阵剧烈颤动,终于缓缓张开,浑浊的眼神在触到那片红影后逐渐变清明,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裙上花纹,艰涩开口,“小红,你真美。那日你在父皇病榻后对着朕做鬼脸,穿着这身红衣,真美,朕的眼睛移不开了。小红,朕求你一件事……咳,咳……你做什么朕都不会怪你,朕求你看在朕对你的情分上,在朕走后……走后……对李唐子孙手下留情……咳咳……小红,你答应朕。”
  
  武后身子一僵,良久,缓缓点头,“兔兔,你养好身体,别多虑。我会记得你的话。就像当年你一直记得这件石榴裙。”
  
  
  封尘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亲眼看到帝后之间的鹣鲽之情,听到帝后之间的诺承,他似乎有些感慨,又有些惆怅。这深宫内廷夫妻之情不如稻香老农一生劳作男耕女织的清苦恩爱。
  
  出了宫,天边曙光初现。薄薄的雾浮在长安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座城异样的宁静。
  
  封尘和潇湘漫步走在通往西市的青石路上。潇湘建议封尘去买一份航海图,说有一个大航海的游戏十分有趣,在那个游戏里,有许多热血的人,热血的事;有梦想,有欢乐,有悲伤。潇湘还说,他在那个游戏里是一个船长,有一膄属于自己的船。
  
  如果真有那么一艘船,封尘看看薄雾中的长安城,我会扬帆远航。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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