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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风雨交加夜
□ 磐陀石
2012-02-26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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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晚,滂沱大雨,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现出周围黑袄袄的群山,山间堰塘边上,一个黑影吃力地在雨中行走,突然,一声炸雷,黑影在雷声中倒下……
雨,越下越大,黑夜吞没了雨幕,只能听见狂风呼啸,夹着哗哗的雨声。
又一道闪电划过,先前倒下的那个黑影,正艰难地往坡上爬行,这下看得更清了,他披着黑色的蓑衣,戴着斗笠,腋间好像夹着一个什么厚厚的东西,边走边喊:“姗灵,姗灵!”呼啸的风雨声吞没了他微弱的喊声。
雨,渐渐小了,天空有了一丝白色,半山腰,现出一个黑袄袄的窝棚。远处传来“姗灵,姗灵”的呼喊声。
“我在这儿!”窝棚里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黑影渐渐向窝棚靠拢,越来越大,看得出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黑影进了窝棚:“姗灵,吓着了吗?”“嗯,有点吓,好大的雷雨!”。
一道手电光照过去,地上蹲着一个落汤鸡似的女人,一根散了的发辫,雨水把长发紧紧地贴在肩部,一件被雨水湿透的薄衣裹着S 形的身躯,胸部高高地隆起。
“别照,别照。”女人转过身来,现出了她俊俏的脸。
“来,把衣服换了吧。”女人照着手电,男人从腋下取出那个厚厚的东西,是一床蓑衣,打开蓑衣,里面用报纸包着些衣服。
夏天的夜晚,雨后的空气格外新鲜。男人走出窝棚,雨已经停了。他觉得出了许多汗,脱了上衣,想擦身上的汗,于是,回到窝棚里来,打开手电,寻找蓑衣里的汗巾。手电光里现出女人的裸体,纤细的腰肢,隆起的双乳,男人看得呆了。
“啊!干什么?”女人尖叫一声。
手电熄了,听见男人急促的声音“姗、姗、姗灵……”
“不,不,不行……”女人无力地推辞着。
什么东西倒在了窝棚的床上,床发出了“咔嚓”的声音。
“啊, 啊,轻一点,轻一点……”是女人急促的声音。
“啊, 啊,哦,哦!”是女人的呻吟声,还夹着男人的呼!呼!的喘息声,窝棚的那支破床“吱呀!吱呀!”地叫过不停。
时间凝固了……
突然,电视屏幕一片白,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搞的,信号中断了?”珍子环顾左右问。
“这是放的碟子,是第四集的结尾了,你们回来只看到了风雨交加夜这一段。”妈妈说。
“过瘾,过瘾!太过瘾了!”妮子感叹着。
“野性!野性!好浪漫,这就叫野合,野合。”德庆摇着头,发表他的见解。
“不准妄评价,没有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就没有你们。”妈妈又说话了。
“妈,你说什么?”三个子女都有些莫名奇妙。
“那电视上的女人就是你们的奶奶,那个男人就是你们的爷爷。”
“啊!怎么会呢?”三个子女都很吃惊。
这是美国旧金山的一个华人家庭,李先生在一家证卷公司做事,李太太管理家务,全职太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妈妈,你说电视上的男人和女人是我们的爷爷、奶奶,是怎么回事?”小儿子德庆问。
“电视剧是根据你奶奶的自传体小说改编的,姗灵的原型就是你奶奶。”
“呵呵,看来,爷爷和奶奶年轻时,怪风流的。”妮子笑着。
“不要妄评价,你们的爷爷、奶奶吃的苦,受的罪,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你们今天的幸福,是爷爷、奶奶用血和泪给你们创造的。”
珍子说:“小时候,我常听爸爸说起爷爷奶奶,说他们年轻时是什么右派,日子过得很苦。”
“是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就是你们的爷爷、奶奶在五七农场劳动改造时发生的事情,是两个年轻的右派在苦难中走到了一起,从此相依为命的开始。”
二
1957年,姗灵在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反右中被划成右派分子。没有分配工作,下放到四川的一个边远的山区小县的五七农场劳动改造。
成都大城市长大的姗灵,身体有些单薄。刚到农场时,对繁重的体力劳动有些吃不消,经常感到很累。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压力,看不到前途,看不到未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一次,挑干粪上山,姗灵只能挑30斤,挑到半坡,已经汗流浃背,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休息。后面赶来一个年轻人,高大的身躯,平头,浓眉大眼,肤色很黑。他放下他的担子,将姗灵的担子重在他的担上,二话没说,挑着就往前走。
“你叫什么?”姗灵跟在后面,怯生生地问。
“李青山,别问。我是山里长大的,有力气。”
右派的劳动改造,虽说和判刑的犯人有所不同,但也不能过密接触,过多的私下交谈,只能老老实实干活。开会学习时,每人都要谈改造心得,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
后来,姗灵从同伴中打听到了那个李青山,是西南农学院毕业的,和她一样,也是右派。青山干活很卖力,农村长大,吃得苦,肯帮助人,大家都喜欢他,他是第二组的组长。看来,可能是第一批摘掉帽子的对象。
有一次,在山上种小麦,青山和几个男青年在前面打窝,姗灵和几个女青年在后面播种。姗灵专门靠近青山,弯着腰将种子仔细地放到窝里。青山说:“不是那样的,太费力了,久了,就会腰酸背痛。看,是这样的。”他站着,用两手指夹了一些麦种,轻轻地丢到窝里,再夹一些麦种,放到姗灵的手里,叫她数一数,有多少颗。姗灵一数,十颗。他又夹一些麦种来,放到姗灵手里,叫她又数,姗灵一数,十一颗。
青山说:“你来,用两根手指,抓麦种,先做到,每次抓的都在十颗左右。”
“哎呀!好亲密,手把手地教,只教姗灵,我们也想学学。”姐妹们提意见了。
“大家都过来,学学怎样播种吧。”青山招呼大家。
大家围过来,青山从头做一遍,讲要领,做示范,轻松自如。
“青山,你是农民的儿子吧,这么能干”“不,不是,我出身地主家庭,上中学时,结识了佃户的儿子,成了好朋友,假期就到他地里劳动,学会了许多农活。”
“姐妹们,兄弟们,我们年轻,以前说了些错话,做了些错事,我们要好好劳动,改过自新,大家要互相帮助,特别是农村来的,要帮助城里来的。”青山说着。大家都觉得青山说得有理,像一个大哥哥。在这苦难当中,有这样好的大哥哥,有两个女青年都感动得流了泪。
为了把那块大土种完,熬了夜,收工时,月亮已爬上来了。
洁白的月色照在山梁上,十多个人从山梁上下来,啊!好美,好美!一幅剪影,男的挑着担,女的杠着锄头,还牵着一头牛。
“啊!快看,太美了,太美了!”妮子叫起来。
电视一片白,电视剧又完了一集。德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啊!他突然发现爷爷坐在后面的躺椅上,眼睛还死死地盯着电视。
德庆走过去,用手向爷爷打招呼,爷爷没理他,显然,他还沉浸在电视剧的情节中。
爷爷已经78岁,两耳基本上听不见声音了,但视力还可以。平时同他交流,只能用笔谈,爸爸专门给他备了一块写字板。
德庆拿过写字板,在板上迅速写上:“爷爷,这是你和奶奶的故事吧?”
爷爷点着头:“是啊,演的真好,几十年了,几十年了……”他眼角含着泪水。
“那个演青山的演员,很像你年轻时候吧、”写字板上又出现这些字。
“很像,当时,我就是那样教大家种麦的,你奶奶很聪明,一学就会了。”
电视剧的碟子是二叔刚从上海寄来的,奶奶已于前年去世了,享年77岁。去世后,她的小说《天上人间》才被改编成电视剧的。
还是五年前,爷爷和奶奶一起来美国,爸爸说:“来了,就把绿卡办了吧,以后就住在美国,以免来回奔波。”爷爷奶奶同意了。
爸爸陪爷爷奶奶去办绿卡,拿到了表格。表格的第一栏是:我自愿退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
爷爷和奶奶对视着,眼里噙着泪水,慢慢地放下了表格。
爸爸问:“你们怎么了?”
“绿卡不能办,我们永远应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奶奶说。
爸爸说:“这里的条件比国内更好啊。更适合老年人居住。“
“再好也是人家的,我们不能退出国籍。”
“年轻时,你们当右派,吃了那么多苦,就一点怨言也没有?”
“有啊,但已过去了。父母责罚孩子是应该的,就是责罚错了,但那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啊,是自己的祖国啊,怎么能够去计较呢?”
只住了一年,爷爷奶奶回国去了。回国后,奶奶出版了她一生的力作,自传体长篇小说《天上人间》,终因积劳成疾,于前年去世了。
德庆看到爷爷在沉思,知道他在回忆过去。等了几分钟,又在写字板上写上:“风雨交加夜那一幕,看来你和奶奶怪浪漫的。”
爷爷拿过写字板,看了看,笑着说:“那是电视剧的编剧瞎编的,根本没有那回事,小说也不是那么写的。我给你奶奶送蓑衣,是真的。你奶奶为了表现好,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别人都收工了,她还在劳动。暴风雨来了,她被阻在山上。山里是有豹子的,常出来伤人,当时,我也很着急,但必须上山去救她。”
妮子用写字板问:“那时,你们是不是已经相爱了?”
“应该是吧,大家都有那方面的意思。”
德庆说:“我不相信,一对恋人,在那种情况下,会没有一些亲热的动作,不正常,不正常。”
爷爷望着他,不知他说的什么。
妮子马上拿过写字板:“德庆说,你们一定是结合了,你不好意思承认。”
爷爷说:“孩子们,你们不知道我们那时的处境,我们没有人生自由,只能规规矩矩劳动,不敢有非分之想,那样做,要犯错误的。”
“爷爷,难道你们真的什么都没做,譬如拥抱、接吻都没有吗?”妮子用写字板问。
爷爷说:“没有,什么都没做,你奶奶在窝棚里换衣服,我在外面等她。换好衣服出来,我们就一起回农场了。”
德庆摇着头:“爷爷,怎么会是这样呢?你令我们太失望了,太失望了。”
妮子也说:“真的太失望了,当时看到那一幕时,我们都在为你们的结合欢呼,好浪漫哟!好浪漫哟!现在看来,什么也没做,太失望了。”
珍子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
妮子和德庆过来,摇着她的肩:“姐,你说,是不是太失望了?”
珍子也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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