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去很远的江滨看外婆，在那个春雨绵绵的季节。乡间的小路腻腻的，脚踩上去总要压上厚厚的一圈泥巴。从车站到外婆家要走三里的小路，这下真害苦了我这个小城市长大的娃娃。我一路跷着身子，踮着脚比划着向前徒步，比往常走路慢了一个小时。接近外婆家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在小雨中拾荒的康。
　　 这个从小外婆让我叫他“叔叔”的康，其实就大我四岁。因为父母早亡，他中学就辍学在家，很少与人说话。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暑假，外婆曾乐滋滋地告诉我们，康娶媳妇了，是个外地女孩，长得相当标致。
　　 那次我也凑热闹去看望了康，还有那个见人便笑的康的媳妇—杏。杏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白晰的瓜子脸上嵌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我见了她也不像生人，冲着她直叫“婶婶”，弄得她怪不好意思地躲到康背后去了。
　　 此情此景才是两三年之间的事情。听外婆告诉我们，康结婚后去了外地的工地上作业，杏拖人进了旁边的服装厂。小日子过得应该还是可以，可是今天。。。雨点比先前大了点，康却浑然不觉。我正想递上我的伞，一个两岁大小的小孩从一旁的屋檐下横穿过那路，跌跌撞撞扑向了正在捡铝罐的康。
　　 “当心”我的话音未落，那小孩“扑通”重重摔在水潭里，身上沾满那泥浆，“哇哇”地叫嚷，两个小手涂抹着抓了一脸，一下成了张飞，只剩两只眼睛在四处张望。等不及我将他拉起，康一把拎了他的衣服，抓着他的儿子，背起那只放铝罐的蛇皮袋子，瞧也没瞧我一眼，兀自朝他家的方向走去。脚旁边的泥水溅起老高，硬生生地溅了一裤管的泥浆。。。
　　 黄昏来临的时候，乡村里开始炊烟萦绕，我喜欢那炊烟，远远地就嗅到一锅的饭菜香；我喜欢那炊烟，一缕缕，一排排，灰白色的烟随风升向空中，消失在夜幕深处，灭了自己却成全了千千万万的生命；我喜欢那炊烟，它时不时让人们对家的向往，对生活的热爱，有了它，生命异常生动。雨过天晴的天空炊烟和彩虹绕在一起，嬉戏打闹，瞬间又逍遥而去。
　　 晚间的时候，我拉着外婆去看望康。康的家在外婆宅背后，要绕过那条围着外婆家的河。两间白墙瓦房孤孤单单地立在那河边，和外婆家的小楼遥遥对望。这房子是康凭自己的能力一个人建起来的，外婆告诉我的时候，眼睛里有些润湿。建新房的康干劲十足，因为没过半年康就娶了杏。杏？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今天我可以见她了吗？
　　 门是半掩着的，康正在洗衣服。我推门的时候，康猛得抬起头，这么近地看他吓了我一跳。那是一张和实际年龄极不相符的脸，黑苍苍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目光里满是倔强和敌视。
　　 “康，娃娃说要来看看你们”外婆寒暄了几句后一下子局促不安地呆站在那儿。“是啊，我想来看看杏！”康像被打伤了一样，他一声不吭地指了指里屋，而外婆一把拉住了我，大声喝道“你这死妮子！”
　　 我还是进了那里屋，里面三年前的家具早已不翼而飞了。屋里只剩下一张用篱笆围起的“床”搁在那房子的一角，下面是用砖堆起的“柱子”。上面的床上正躺着那个孩子，他正呼呼大睡，脸上已经洗干净了，像极了杏。
　　 “杏？”
　　 我狐疑地转过身子，一张放大的黑框照片映入眼帘，而那里面白白的有着会说话眼睛的人正是杏。这，我往后退了好几步，脚踩在跟进门的外婆脚上。一把抓住外婆的衣袖，我不禁失声问道，“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而康，我真得不知道。。。”
　　 康忽然仰天大笑，那笑声古怪又恐怖，那熟睡的孩子被惊得大哭起来。他全然不顾，一手抓紧我，一手推着外婆，把我们死命地向外抛。
　　 静静地依外婆家小楼的栏杆看风景，蔚蓝的天空里没一片云彩，天空就想纯净水，有一点甜的味道。从楼上往下看，能看到不远处在田间的农民。我喜欢看他们来来往往的奔波劳作，喜欢看他们汗流浃背后，泥土和着汗水后涂抹在脸上的黑道道，喜欢看他们累得不想动时扶着锄头柄打盹的模样。。。现在，田里作业的依稀可见，年轻人纷纷向城市里奔，有出息的自己搞起了企业，红红火火地将田间作业很自然地留给了家里的老人。站在楼上看风景，真是让农村人当起了城里人。
　　 那条小路上郁郁前行的康出现在我的眼里，这次他推了个独轮车，车子上坐着那个孩子。
　　 “苦命的人。”一直在身边的外婆轻声说道。
　　 当年的杏，在结婚一年后生下了孩子，背着孩子上班的她被厂子里赶了出来。从此杏背着孩子经营起那个菜园子。蔬菜上市的时候，杏背起孩子用独轮车推着去市场叫卖，每天起早贪黑从不间断。那条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苍白单薄的杏一步一滑地写着那人生。外婆说那故事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杏终因劳累过度昏倒在那菜园子里，等康得到邻居打来的电话时，杏在医院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康变卖了他新房里所有的家具，抱着孩子在医生面前长跪不起。医生扶起了康，让康好好地陪陪杏走过她最后的几天。
　　 杏回到那空空如也的家里，失声痛哭。。。
　　 杏说，康，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康，杏，还有那孩子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北国，杏在那翻飞的雪片里握着孩子的手，依偎在康宽厚的胸膛里，永远地闭上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临回城的前天晚上，我又一次去看了康。
　　 外间的屋子里已经堆满了饮料罐，屋子外堆着各种塑料袋子，还有纸张。各种污垢，各种颜色堆在一起在康的整理下，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味道。那个孩子蹬在那儿，好奇的将一个个易拉罐竖起又推倒，推倒又竖起。
　　 康正在灶前生火煮饭，不时地扭头看一下那孩子。烟呛了他一脸的灰沫子，在忽明忽暗的炉火前，他的眼睛却熠熠发光。也许，只有这时候，他才可以如释重负地休息一下，对着孩子，对着那火想象着未来吧。
　　 其实，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发光体，不管他是何种职业，不管他是何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