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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两茫茫

冬日的太阳
2009-12-19 16:04   收藏:0 回复:6 点击:3562

     从家到坟地,不足两公里,父亲走了一生……
   死亡,并不遥远——当自己给予生命和给予自己生命的人先后挣扎在生死线上,最终难逃阴阳两隔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告诉我什么叫死亡……
   老爸匆匆忙忙地走了,带着他一生的劳碌和疲倦,从住院到离开我们,前后只有十四天。看着他尚未吃完的半串葡萄,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已离开的事实……
   看着坟上的湿土,我不知道老爸离我们到底有多远,我们的呼唤还能否兴奋他的耳膜,不知道老爸真的是解脱了、享福了还是更加孤独了、寂寞了?这成堆的纸钱,能否填平他生前对亲人的思念……
   他一个人,就这么一声不响、孤苦伶仃地走了,只留下一幅被病痛折磨得走了原形的驱壳。从此以后,只能在梦中相见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八个月没进家门,这一回来,就到了给老父送终的时候啦!……
   心想着老爸的音容笑貌和举手投足,一直相信他还活着,他时时刻刻就站在我的身后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回想着自中秋节以后跟老爸朝夕相处的日子,已是唯一一份和老爸在一起的温馨了,于是,记录下来,聊作对老爸的祭奠吧!
  
   十月一日(农历八月十三) 晴
   下了半夜的雨,大清早太阳就利利索索地出来了,空气是那么清新。今天是国庆节,又逢共和国六十年大庆,一大早广播里就传出喜庆的音乐和祝福来。
   因为下了雨,我也偷了个懒——在家里泡雨休。孩子们都放假了,我打算带她去爬山、采蘑菇,可是路太滑了,只好等下午再说。于是出去晨练,然后在外边吃了点饭就回家来,等着看电视。
   十点钟,天安门前的阅兵式开始了,那雄壮威武的步伐,那高精尖端的科技让人叹为观止。我让女儿放下作业,一同观看,并时不时插进一些讲解给她,想让她也了解一点中国国力的发展史。女儿激动地听着、看着……
   看了不到两个小时的电视,我刚刚做上中饭,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心想谁在这个时候往座机上打电话呢?
   “我是你大叔,你中秋节回来吗?”原来是老家的邻居打来的。
   “我不想回去了,再有一个多月我们就要放假了,想等那时候再回去多赔老爸呆几天……”
   “依我看,你要是有时间,快回来一趟吧,你爸这阵子瘦得不像样了……”
   什么,老爸生病了么?我心里一惊,哪里还吃得下饭,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带着女儿飞也似的下了楼,直奔汽车站而去。
   国庆长假,车站上人山人海,还好与同乡打了一辆出租,算是很顺利地回到家了。老爸正站在院子里望着我们,见女儿跑着进院,就吆喝到:“慢点,别踩到豆子上滑倒……”我见老爸的脸色发暗,人确实瘦了不少,精神虽然不错,但明显老了许多,尤其是他那一头过长的花发,更给人一种潦倒,颓废的感觉。
   “不是说不放假么,还往回跑干啥?”老爸虽然心里高兴,但又不愿意让我们耽误工作。
   “想你了,就跑回来了,你不舒服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不缺吃不少穿的。”老爸永远是这么知足地说话。
   和老爸一起做饭,吃饭时发现老爸的饭量很小,还没吃到以前的三分之一就做罢了。
   “不对呀,爸爸,你怎么吃这么一点?”
   “有一个多月了,吃多了肚子里就不得劲。”
   “那可不行,等过了节,一定要出去好好看看医生。”毕竟,大弟弟一家三口要回来过中秋呢。
   吃过饭,收拾停当,坐在老爸的热炕头上,那舒服劲别提有多惬意,孩子跑了一天,很快就打起呼噜来。我和老爸却有说有笑,都兴奋得难以入睡,从工作聊到家事,从喜好说到事业,最后竟说到我们三个小时候的智力竞赛上去了。这一夜是有史以来,我和老爸聊得最开心、最热火的时候,以往,老妈在家,老爸只是当个忠实的听众而已,却原来,我这忠厚老实的老爸不是不善言谈,而是他总把开心的机会都让给了别人!
   现在想来,这一夜既是我和老爸有史以来的唯一一次开心长谈,也是老爸的最后一次键谈了。第二天大弟弟一家回来后,一家人忙忙碌碌地过节,再后来,老爸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就很少说话啦……
  
   十月二日(农历八月十四) 晴
   尽管我们畅快地聊了大半夜,老爸还是早早地起来了,他穿好衣服就奔上坎(农田所在地)进发,等我做熟饭时,他已经扛着一大捆豆秧回来了。放下来对我说:“里边有葱,今年太旱,葱长得不好……”
   看着这大捆没几个好豆粒的豆秧,我的心里酸酸的:尽管并没指望过老爸的地里能长钱,不过是为了让他锻炼身体而已,但看到这抵不上种子的收成,还是觉得老爸的辛苦都白费啦。那葱儿果然是纤细得很,也如这豆秧一般让人叹气……
   快晌午的时候,路上开始热闹起来了:各家的子女们都陆续赶回来,一辆摩托车在老爸门口停下来告诉我们说,大弟弟一家子在后面打车呢,没过多大会儿,就见小侄子颠颠地跑回来,老远喊着“爷爷,爷爷——”
   老爸高兴地接出去帮弟弟、弟妹大包小裹地往回搬着。他们一眼看到老爸这新打的月台,都赞不绝口地夸着干净、平整。
   可是……
   谁会想到,老爸费了这么大心血打出的水泥院子,就在我们初次见到这它的十几天之后,就晴天霹雳般地摆上了老爸的灵堂……
  
   十月三日(农历八月十五) 晴
   昨晚弟妹要喝萝卜汤,没想到一个大萝卜可帮了老爸的大忙——他一直以来的腹胀,因了这萝卜汤,一夜的排气通畅,让老爸可算睡了个安稳觉,老爸很受用地说:“不错,这个萝卜可立了头功了!”
   睡了一宿好觉,老爸更是早早地又起来去上坎割他那点赔本的豆秧了。我怕剩菜太多中午不好备餐,就简单地做了点早餐,等老爸回来。可是迟迟不见老爸的影子,我不放心了,就往上坎方向接上去。从家到上坎有1500米,都是上坡道,不过老爸回来倒是下坡。
   我一路寻着往上走,还没到一半,就见老爸慢悠悠地下来了,那速度比过去慢了许多,见我迎上来就找了个坝阶歇下,我发现老爸真是老了,那么一捆并不算大的豆秧子,想来也没有多沉,老爸的步子迈得那么小,中间还要歇一歇,看得出他是真有些力不从心了。(后来才知道,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很乏力啦。)我要帮老爸扛,他执意不肯,歇了一会儿,径自扛起来,慢慢地继续往回走……
   过节了嘛,中饭很丰盛的,老爸很开心,吃得也明显地比每天多一点。女儿抱怨地对姥爷说:“妈妈总不让我多吃,今天我可以吃顿饱饭了吧?”
   “今天多吃点,你只管往饱吃,今天你妈要是不让有我呢!”老爸一边笑着一边给女儿“仗胆”,全家人都笑起来。
   “你干嘛不让人家吃饱哇?”弟妹也嗔怪我。
   “天哪,你看看她都多胖了,我只是让她晚饭少吃一口,也没饿着她呀,要是等胖到不可就要时再减肥,哪还减得下去呀?”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女儿则趁机吃了个撑天腆肚。
   吃过中饭,我和弟弟、弟妹一道随老爸去上坎,我们去自家的树上摘苹果,老爸仍就割他的豆秧,我们一边摘一边吃一边与下边地里的老爸遥相呼应,那种快乐是绝无仅有的,想来,平日里老爸一个人在这藐无人烟的山坳里劳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会是多么孤独和寂寞!今天,能有这些儿女们与他做伴,相应成趣,一定也是老爸最开心最得意的时刻!
   然而,这快乐太短暂了,它只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了——留给我们的只是无尽的哀思……
   晚上,我和弟妹包了饺子,老爸吃得不多,但还不错,竟吃了一块弟弟带回来的高档月饼,再一看那普通月饼的包装,早被小侄和女儿拉出来,吃了一多半,老爸笑着说:“你们说这啥叫高档低档呀?这叫好吃不如好吃,这俩小家伙就爱吃这低档的呢……”我也觉着哭笑不得:中午他们吃了那么多饭,这么几个小时,竟然猫拉狗拽似的又吃起了月饼!
   晚饭后,小朋友们来了一大帮,老爸就赔他们打起扑克来,那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出纸格的窗棂,飞出去好远,引得圆圆的月亮都在看着这一桌子老小们发笑呢。
   圆月啊,你可知道,结束了这顿最后的晚餐,就再也没有月圆!一个圆满的家,正在被恶魔吞噬着一角……夜里,老爸无法成眠,几次被折腾起来,难捱漫漫长夜。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决定明早带老爸先回县城看医生,让弟弟、弟妹们留守。
  
   十月四日(农历八月十六) 晴
   我早已和大弟商量好:今天我先带老爸去县城做检查,其余人在家留守,如果有情况极时联系。一大早,我没让老爸吃饭喝水就赶头班车返回县城。来到中医院一问胃肠透视做不了,只好改赴县医院,好嘛,这里人山人海,因无正常门诊,排急诊的队伍站成了长龙。
   无奈何,只得耐心地站在那里等,等完了挂号,等交费,等完了交费等就诊,老爸就坐在不远处跟候诊的大爷们唠嗑,尽管他走路时脚步明显不如以往利落,但心情很开朗:“大哥高寿?”
   “七十五啦”
   “身体不错嘛。”
   “就算可以吧,这几天有点感冒孩子们非让来看看。”
   “可不,我也只觉得有点胀肚,孩子们也非让检查检查不可,哎,岁数大了,哪能没点小毛病?”老爸三十年没吃过一片药,从来都不把小病小灾放在眼里。
   “###”大夫叫号了。我和老爸进得检查室,大夫先让喝钡餐,然后开始做检查,他突然问老爸是否摔伤过,老爸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又问是否有硬物碰到过肋骨,老爸还是摇头,大夫纳闷儿了:“你治疗过肋骨吗?”大夫亲自跑进检查室大声问起老爸来。
   “没有,我三十多年没吃过一片药了。”老爸略带自豪地说。我感觉有什么不对,就到显示屏那边亲自问大夫,大夫指着屏幕告诉我:“这第七、八根肋骨都有陈旧性骨折,他一定是摔伤过,而且摔得不轻……” 位
   “爸,你再好好想想,在矿上上班时,是不是挨过摔。”
   “噢!是有一回,加班卸货车,那天有点霜冻,车也太满,不小心踩滑了,当时摔到地上有七八分钟不省人事,不过当时浑身都疼,也没吃一片药,没耽误一天班呀……”
   天哪!三米多高的车厢呀,再加上超量装载得有多高哇?从那么高的车上摔下来,摔折了肋骨,也没歇一天班——我的老爸不是铁人哪!为了供我和两个弟弟上学,为了奶奶能及时用药,他完全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啦!
   我对两个弟弟讲此事时,两个弟弟都说一定得好好孝敬老爸,不然对不住良心。
   检查结束了,结论是有点轻微性胃炎。之后又化验了血常规和尿常规,别的就做不了了,因为国庆加中秋长假还没休完,各科室都只有值班大夫。于是,只好开了些药回来,但是血常规结果显示老爸贫血。
   也许是早饭没吃的过,中饭老爸吃得不少,吃罢饭,老爸就开始蒸澡,洗过澡,小弟弟正在跟我视频,我就让老爸跟他没见过面的小孙女视频了一会儿,没想到老爸嫌对着话筒太费力,径直把嘴凑到显示屏前大声喊:“孙女!孙女!……”
   大概是洗得轻松了,老爸美美地睡了一下午,我叫他吃晚饭,吃过晚饭吃过药,他仍就美美地接着睡他的大觉。早起,还不到六点,老爸早早地起床,下楼溜弯去了。
   看到老爸睡得那么踏实,我以为是吃的那药些管用了,真以为老爸再没别的病了,心里放松了许多。吃过早饭,老爸就要回老家去——他也以为自己的病快好了……然后,我去上班,跟老爸一同下楼,我要送他他不肯,自己回家去了。看着老爸走得挺轻松,我心里的石头真得放了下来,相信不幸不会降临到老爸的头上。
   如果,事实真能像我想象的那样该多好哇!哪怕我再次失业,哪怕老爸的工资不涨,哪怕我们仍就很穷,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就是吃糠咽菜,我们也都乐意!
   可是,可是……那个坏东西,它连最好的人也不肯放过……
  
   十月五日(农历八月十七) 晴
   老爸轻松地回了老家,我心里的大石头也放下了,想着用不了几天,老爸又能踏踏实实地吃饭,踏踏实实地干活,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先给大弟打电话告诉老爸已经返程,然后,就跟同事们说起自己的感慨来。
   说真的,这也是我从老爸生病一事上最深刻的感受:当闺女与当儿媳太不一样了!难怪好多明白人盼闺女盼红了眼。自从听说老爸不适,我的心就提了起来,无论是过节还是节后,吃什么都不觉得香,心里只记着一件事,就是老爸的健康,直到看着老爸轻松地走了,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仿佛比吃了蜜还甜。可是当年婆婆生病的时候,包括后来的死,我可没有这么牵心挂肉过——(当然,也因为我们之间处得不是很好)我只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病该治的治了,钱该花的花了,婆婆卧病在床时,该伺候的我也伺候了,觉得再没有什么对不住婆婆的地方啦。轮到自己老爸生病时,才深深地体验到,那份牵挂是用钱买不来的!尽管婆婆生病时,我也盼着她痊愈,盼着她能健健康康地回家过日子,心里却没有这种无时无刻也放不下的感觉。
   估计老爸该到家了,打了个电话,是老爸亲自接的:“到家半天了,车上人不太多,可是那个装药的袋子不见了,我记得你给装进大袋里了……”老爸找不到药袋子了,大概是让孩子们给掏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找到了。我叮嘱他要按时吃药,又告诉一回哪些药饭前吃哪些药饭后吃,老爸欢快地答应着,说弟媳正包饺子呢。
   我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餐中饭,尽管工地食堂的伙食并没有什么好转,但却是我入伙以来吃得最香的一回。
   晚上大弟打电话来说女儿有点咳嗽,问吃什么药,我顺便问老爸怎么样,弟弟说吃得不多,睡下了。 我还以为是老爸跑累了,毕竟,老爸是拖着有病之身来回跑了十几里路嘛。做梦也没想到,老爸那时已经是在熬艰难的日子啦……
  
   十月六日(农历八月十八) 晴
   我一直憧憬着老爸的病情越来越轻了,又惦念起女儿的咳嗽来。算计着弟弟他们也快到假了,就打电话回去,问他们几时回来,是老爸接的电话,声音很大,老爸说:“车上前方调头去了,调过头来,我们上车就走了……”
   我的心里一喜,老爸也要来么,这一回他总算想着出来住几天了,可是明明昨天他扔不下撩不下地要回去的。我不知道老爸今天怎么想开了。心里想着回得家来,正准备做饭,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是弟妹打来的:“检查时大夫怎么说的,老爸今天一点东西也不吃,光躺着……”
   “啊?!”我大惊失色,“现在怎么样?”
   “到家之后就去诊所输液了,先输着看吧,不行明天再去看看中医。” 都是国庆长假掏的乱,各大医院科室都没正常运行,无法进行系统检查,老爸只能等着了。
   我的心重又提起来,无奈天色已晚,只能等明天再过去。
  
   十月七日(农历八月十九) 晴
   得知老爸已经在输液,我的心稍稍放下些,总感觉有医生在,心里就踏实点。我先去上班,但在班上什么也做不进去,下午便早早地跑了回来。先去菜市场买了老爸爱吃的羊杂和棕子,然后飞速地往弟弟家奔。
   上得楼来,见老爸正躺在床上,脸色发黄,很难受的样子,我问老爸感觉如何,老爸说输液之后很不舒服,于是,弟弟就让大夫给停了液,今天带老爸去看了中医,开了两付汤药回来,已经吃了一付下去,感觉比输液舒服多了。我夸弟弟当机立断很有魄力,弟弟告诉我说那个老中医虽然医道不错,但是很会吹牛皮的,他说老爸的病严重得很,说不定大医院该不收了,在他那挨着吃上十付药兴许还能见轻。
   后来才知道老中医根本不是在吹牛皮,他是真正看透了老爸的病情。
   晚饭时,老爸只喝了点羊汤,弟妹也很着急,等老爸又躺下了,才指着老爸喝剩下的羊汤对我说:“姐你看,爸爸就喝了这么一点汤,老不吃东西怎么行?一会儿我再给他蒸个鸡蛋糕吃。”
   应该说,弟妹是相当不错的儿媳,不但不嫌老爸脏,还在无微不至地为老爸调理伙食,并且极时细心地观察着老爸的病情,暗地里急得不行,一点也不比我和弟弟差。我从心里感激弟妹的懂事和孝顺,同时也为老爸有这样的儿媳庆幸和自豪!
   后来,弟妹告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老爸一边跟病魔做斗争,一边还在关心着弟弟和弟妹的收入和生活状况。曾经问起过弟弟两个人的工资多少,外边有没有欠账等等,弟妹告诉老爸说:“您不用惦记我们了,现在我们的生活宽松了,钱上也有了富裕,比你强多了。”
   老爸又让弟妹将药费条子收好,意思是将来找单位报一报,弟妹劝老爸说:“您可别寻思这些事了,看好病是头等大事,这点钱报不报算什么……”
   我的老爸,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从没把心思搁在自己身上过,以至于,在病发时,他忍着初期的腹胀吃不下饭也上山去干活,而从不肯跟儿女们吱一声,他不想给儿女们添一点麻烦,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一扛不但没能减少因此而产生的麻烦,更可怕的是这一扛竟扛去了自己的老命,一家人追悔莫及,都为没能及时发现和为老爸治病悔恨终生……
  
   十月八日(农历八月二十) 晴
   因为医院各大科室均要等到九号以后才才运转,所以,老爸只有等,再等……
   我忐忑不安地在班上坐了一天,什么也干不下去,心里乱乱的,于是,早早地就乘车往回返。下得车来,我恨不得一眼见到我的老爸,我想知道老爸到底怎么样了……
   来到弟弟家,我径直往老爸的房间奔去,弟妹告诉我,弟弟赔着老爸蒸澡去了。正说话间,就听楼道里有人说话,小侄子喊着“爷爷”往外跑,我也迎了出来,见老爸正低着头往上走,脚步明显地慢了许多。
   “爸,您好点么?”老爸点点头,没说出话来,一味地在喘。等老爸抬起头来,我清楚地看到老爸又清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老爸一向是那么要强,那么精神矍铄,他的自信曾让我相信他永远不会老,可是才这么几天,老爸竟然会一下子变得老态龙钟啦……
   老爸在沙发上喘了一阵,弟妹就把热好的药端来了,同时还热了一杯奶,她说老爸吃不下饭太缺营养了,一定要多喝奶。我见老爸用手紧紧地攥着杯子,似乎在攥着希望,看得出,他相信吃了这药就能恢复健康,就能欢欢快快地回家过日子。我也在心里祝福老爸的病快点好。
   老爸还真不错,将两个杯子都喝光了。弟妹问老爸想吃点啥,老爸说:“就这两杯下去都撑得慌了。”老爸又躺下了——自从老家来这里,老爸就一直喜欢躺着了。他以前是从不轻易躺着的,只要有一分精力,都要找一点活干,即便是下雨阴天,他都要穿上水鞋去道边拔草的。
   我为老爸盖好被子,掩上门,这才将大弟拽到卫生间来,小声说:“老爸的脸色可不对, 我真害怕,怕是长什么不好的东西。”
   “不会吧?老爸的身体一直那么好,不过这几天病得确实挺严重,很虚弱的,刚才走这么几步就歇了三歇。明天去市里的话还真怕他吃不消。”
   “不去的话,不知吃这汤药是否能真的管用,可倒是,真有怕人的病,这把年纪也要慎重行事了,如果不是的话,早一天晚一天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又怕耽误了治疗……”我犹豫不决地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是长假后第一个工作日,病人一定很多很多,我怕折腾半天排不上号,再把老爸累坏了……”弟弟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有一个中心议题让谁也无法安宁,在我们的心里埋藏着一种可怕的、谁都不愿意接受的担忧……
   晚饭后,我带着女儿惴惴不安地走了,期待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假,能有好消息传来。可是,睡梦里尽是老爸老态龙钟的步履蹒跚……
  
   十月九日(农历八月二十一) 晴
   昨天从弟弟那里回来,一夜没怎么睡好,心里一直惦念着老爸的病情,也不知老爸夜里睡没睡。老公五点多起床,赶乘头班车走了,我又昏昏沉沉地眯着了,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吓了我一跳,光着脚去接,是老公打来的,他说在车上遇到弟弟带着老爸去附属医院了。
   我简单地给女儿准备了点吃的,就匆匆忙忙地下楼也往医院奔。等我到医院时,弟弟已经赔老爸在胸透门前排号了。原来,是弟弟的同学贺鸿飞帮了大忙,他早已在那边找了人,提前排上的号。在以后的治疗过程中,鸿飞也一直在跑前跑后,他对医院的那些程序都熟,人也很熟,所以说,有了他,老爸少受了不少折腾。
   那天气温很低,我远远地看到老爸瘦弱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我的心一阵难受,恨自己不长个心肺,怎么就没给老爸带件衣服来。近前来心疼地问老爸冷不冷,老爸用他一贯的坚强回答我:“冷也得忍一下呀!”我第一次听出老爸的坚强中透着无奈……
   胸透的结果要11:30之后取,我们赶紧带老爸去做B超,排了好一会儿,总算到了,我陪老爸进B超室,当我帮老爸撩起衣服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老爸的身躯已经瘦得厉害,肤色暗黄,我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说难听点,单从肤色上看,老爸像是要病入膏肓了。我一边按医生的指示帮老爸调换着体位,一边听着她对记录员的讲述:肝硬化某区几点几乘几点几,腹水了,什么什么位置多少乘多少……
   那一大堆数语,我听不懂都是什么意思,单是前边的肝硬化腹水已经足以让我发蒙了,我的头大了一圈,心里七上八下乱得不行。尤其是当我看到老爸的肚脐都已像五六个月的孕妇一样平凸出来时,我简直慌了神,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帮老爸收拾好衣物出来的。以至于,接听山红的电话时,我竟听不出她是谁啦。
   可是,有老爸在近前,我揭力掩饰住内心的不安,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等跑到拐角处,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老爸一向是身强力壮的,他可是三十多年没吃过一片药的人,全村老少,没有一个人敢跟老爸的健壮比美,好多年轻人都自愧不如,村子不大,谁家的活老爸都想着,谁家的地该除草了,谁家的地该苗肥了,谁家的谷子该找穗了,谁家的玉米该秋收了,他不等别人张罗,早早地就提醒人家,等帮别人帮完了,再回来抠索自己那二亩薄地。村里家家都能吃上自来水,唯独老爸得自己挑水吃,但他从无怨言,每天早起挑起他那幅水桶,吱哟吱哟地去老井里打水,一路上还在开心地跟早起烧饭的主妇们打着招呼。这样一个“强壮”的老爸怎么会一下子成了危重病人?!
   是我对不住老爸呀!自从春季老妈去上海帮小弟看孩子,老爸就一个人呆在家里,虽然也不间断电话联系,但一次也没能回家去看看老爸,老爸生日那天我本想回去看看,但由于工地上太忙,有几组土样不合格,杨工执意让我过去问问,不得以,就只好在午饭时给老爸打了个电话,算是祝福了一下,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老爸的最后一个生日都没能陪老爸开心地过一过……往年没上班在家带孩子,每当寒暑假我都会带着孩子回老家去呆上十天半月的,帮老妈收拾收拾屋子,洗一洗陈积下来的衣服,给老爸做点好吃的,老爸一见我带着小侄和女儿回去,心里就乐开了花,每天劳做回来都要给孩子们摘些瓜果揶在衣兜里,孩子们也拿准了老爸的秉性,只要一见老爸回来就燕子似的拥上来,不等老爸掏,早已自己动手,找出好吃的啃起来了。
   我真后悔今年出来做事,恨自己头脑发昏,非要上个什么班,如果像往年一样常回家看看,何至于老爸已经一个多月吃不下东西了还一点不知呀?!
   诊室里,大夫让病人化验一下肝功,建议做一下CT,说有肝癌的可能性,大夫的一字一句,有如晴天霹雳,振得我和弟弟差点晕倒,一屁股坐在诊室里,我们的眼泪围着眼圈转,不好意思掉下来,还是鸿飞,他也沉默了许久,之后转过脸来安慰我们:“姐,你们都别太难过了,我父亲也是这病,已经做了两次介入,现在也只是维持而已,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心情,但是,老人还需要照顾,好心情对他很重要,我们一定不能让他老人家察觉这些……”
   我擦干眼泪,出来扶住老爸,往取血点走,老爸还坚强地说:“我自己能走。”等老爸抻出手来,取样人惊讶道:“您的手都扎不动。”我这才注意到,老爸的手上长满了老茧,有些地方划出口子又长合作了很大的疤,如今这双手已全无一点血色,苍白得只剩下曾经代表强壮的血管还很饱满地暴露着。我的心里又一阵酸痛,什么语言都无法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CT要等到下午才能做,鸿飞说老爸不能吃饭,于是在近处的一家旅馆开了一个房间让老爸休息,然后邀我和大弟去吃饭,我们哪里还吃得下去,心里难受得只想哭:我们不能没有老爸呀,他一辈子勤勤肯肯,在矿山九死一生,干的是阳间吃饭阴间挖煤的活,吃咸菜条把我们姐弟仨供出来,如今我们三个都过上好日子了,老爸还在为儿女付出——自己忍耐住老年的孤独和寂寞,毅然决然地让老妈去了上海,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透出无比的兴奋,我们都能听出他一个人的孤独,他却总在安慰我们说:“没时间就别回来了,我挺好的。”其实我们知道他天天都在盼着我们回去呀!
   想着这些,眼泪就不住地流下来,鸿飞也很沉痛,但他还是解劝我们:“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了,痛心是肯定的,还是现实地接受吧,以后的好多事还等着我们去张罗呢。”原来,老爸一去就诊,专家王教授(肿瘤专科副主任)一摸凭观感就断定:不是什么好病。当时弟弟就傻了眼,但总希望着这一切都是假的。
   吃过饭回来,去旅馆叫醒老爸,扶着他来医院等CT,可是工作人员却说老爸五天前做胃肠透视时喝的钡餐会影响影像,要间隔一周才能做。考虑到老爸折腾一回不容易,干脆住下来吧,于是,鸿飞帮弟弟给老爸办理了住院手续,下午三点多我陪老爸来到住院处,等安顿老爸躺下,王教授就过来了,他询问了一番,然后撩起老爸的裤角,用力地按了一下腿,然后放下说:“看,已经有些浮肿了。”大概是因为太瘦,王教授不说我还真没看出老爸的腿肿呢。
   细心的鸿飞,为了解除老爸的疑虑,他告诉老爸说:“大爷您本来应住内科的,可是内科实在没有床位,我找了个人帮着说了说,就到肿瘤科来了。先住着,等那边有了床位再过去吧。”老爸一向是宽宏大量的,点点头说:“住哪儿不都一样嘛。”听了这些,我的心里又是一阵的酸楚……
   总算能给老爸弄点吃的了,这边我看着液滴,就让弟弟下去给老爸弄吃的,弟弟很快端了一碗热粥回来,我正要喂给老爸喝,却被老爸推开了,说:“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回去晚了孩子该着急了。”弟弟也让我回去,我惴惴不安地走了。
   出得门来才知道,自己的心一刻也不想离开老爸,感觉只有跟老爸在一起,心里才踏实,车行到二化时遇到堵车,一直堵到九点多才到家,小女儿已经做好了饭菜等我了,但是只做了我一个人的饭,说是忘了做爸爸的那一份……
  
    十月十日(农历八月二十二) 晴
   昨天老爸的CT不能做,也只好等。弟弟打电话告诉我今天带一套被褥去,说昨晚好生挨冻,也是天凉了。一大早,我装好一套被褥,又给老爸找了一身毛衣毛裤也带上,还有一些餐具一并装在一个大袋子里,抱着就走。
   进得病房来,老爸的心电图早已做完,液滴已经开始了,正在滴蛋白,我问老爸感觉怎么样,老爸说:“还不如在家吃的那两付中药呢!”我知道老爸一向不爱就医,他总说“是药三分毒”,像这么大张旗鼓地住院,对一向健壮的他来说,也确实有点难挨,就解劝他说:“要是那样的话,咱就少住几天,等CT做完了就回家,回家还接着吃中药去。”老爸点点头,很是赞同。
   等我把行礼收拾停当,坐到老爸床边来时,才发现老爸的腿和脚已经开始明显地浮肿了,我问:“老爸,今天比昨天好一点么?”
   “好什么?昨天你走之后一直输到半夜,那些东西下去,这不都上身上来了吗?光进不出,怎么会好受得了?”原来,老爸一直不怎么排尿,本来就胀的胸部,呼吸起来都费劲了。我跑去问医生,医生说已经用上速尿了,但得一点点加量,量太大了病人会受不了的。
   可是,随着液体输入量的增加,明显地看出老爸气都要喘不上来了,我甚至怀疑大夫用错了药:20ml蛋白滴尽了,老爸应该舒服一些才是,怎么会越来越难受了呢,如果像这样越用药越糟糕,倒还真的不如回家喝中药去。我打电话给弟弟,弟弟劝阻我说:“不行啊,爸在家时就已经很难受才去的医院,不管怎么说大夫比咱们更有办法,还是耐心地等等吧。”
   后来才知道,老爸那时病情的发展就已经很迅猛了,加上大夫不能一下子加大速尿剂量,老爸排泄不畅,以至于老爸的腿和脚在一天之内就像吹气球一样,一下子鼓了起来,并且胀得皮肤发亮,像是要暴开一样。看着老爸在床上折个,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直在地上走溜,老爸心疼了,尽管自己难受得不行,还示意我说:“坐下呆着吧,老站着干嘛?”
   老爸这一说,我心里更急了,心想:老爸一定是特累特累了,以至于他看到我站着都觉得累得慌。也是呀,老爸自从我家回去到现在,有五六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能好吃过一顿饱饭了,他是在夜以继日地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哪能不累呀!
   晚饭老爸喝了半碗馄饨,好在是热水不错,老爸洗衣了个热水澡,总算是舒服了一会儿,可是后半夜就难捱了,我听到他来回地调换方向,喘气的声音很粗,我起来看他,老爸还斩钉截铁说:“你睡吧,没事。”老爸就是这么钢强,由始至终,他都没吭过一声,一直到最后出院,他也没留下一声呻吟,遗憾的是他也没给我们留下一句嘱托——就那么坚强地、一声不响地走了……
   在我们的世界里少了老爸那铿锵有力的声音,我们就失去了自信,直到现在,心都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四处寻找方向……
  
   十月十一日(农历八月二十三) 晴
   老爸胀得难受,一点东西也吃不下,我买了点早餐回来也只好放在一边,等着大夫来想问个究竟。
   王教授来了,我像见到了救星,赶紧问上前去,只见王教授来到老爸近前摸了摸腿,只说:“呆会儿再加一只速尿。”然后向外走,又咕哝一句:“得一点点地加呀!”我心里急,就觉得这当医生的特麻木,他们大概见病人见多了,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他们永远都不急。
   八点多,大弟两口子来了,弟妹问了一回老爸的情况,就对我说:“姐,你回去吧,班上也得看看了吧,再说我姐夫不在家,孩子也不行呀,这里有我们,你回去自己也得歇歇啦。”
   我先回班上处理了一些问题,然后回家去,看看自理的女儿,没办法,老公一上班就像是卖给人家了一样,从来不用想指望他照管孩子,好像没有他工地那半个地球就不转似的。家里乱成了猪窝一样,地板上脏得没了个模样,可是我没心思清理,心里乱乱的,不知道想干点啥。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小弟弟打来的,说他们一行四人明天到家。我叮嘱他们一路多加小心。心想:早点回来吧,早一点还能见上老爸一面,要是晚了我怕老爸会挺不到那时候,想着想着眼泪就来了……
   正流泪间,弟妹打电话来,高兴地告诉我,我走之后老爸连着尿了四泡,说老爸的精神也好多了,吃了不少东西还跟病友们有说有笑的了!
   谢天谢地!看来老爸的病还有希望,看来王教授真是了不起的专家,他大概能有回天之术吧?也许老爸的病不是癌,他一定能好起来的,一定能!我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口气洗了两个星期的衣服,又把地蹲了个干干干净净。
  
   十月十二日(农历八月二十四) 晴
   一大早,我就高高兴兴地起来了,我要出买些鲜羊肉馅回来,给老爸汆丸子吃,前天老爸想吃羊肉丸子,我跑了整个一条街也没买着,今天老爸正好也舒服了,能吃得下了,我要好好做点顺口的给他吃。
   肉馅买回来了,我细心地调好作料,味上,然后动手切冬瓜,等一粒粒小丸子下锅的时候,那股诱人的香气早早地就飘出来了,我迅速地把汤打包好, 然后赶车去医院。等一小时后来到病房里,那汤还热乎呢,我又加了加温,老爸就美美地吃了一碗,边吃边夸我的手艺好。
   看到老爸的脚消了肿,恢复了本来面貌,我心里乐开了花,可是让人扫兴的是老的肚子可大了不少,活像六七个月的孕妇,我摸了摸硬硬的。开玩笑说:“老爸,是不是再给我生个小弟弟?”
   “有那么点意思,有六七个月大了不?”老爸显然是精神焕发了,“这社会男人生孩子不希奇。你问问那位叔叔要不,帮他们也生一个。”老爸看着对床的叔叔逗。
   “那感情好,要是能生帮我生个老闺女吧,哈哈哈……”整个病房的人都在笑,他们也在为老爸的病症见轻而高兴。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同病相怜这个词的原意,只有设身处地地体验那种渴求健康的希望,才知道健康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东西,也才能明白什么叫患难相恤。此时病友的一个欢快的眼神,一句开心的话都是彼此相互前进的动力!这些远远大过了万贯家私和位高权重。
   老爸一味地说着笑话,液体滴完后又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下,说:“我先歇会儿,你们要是爱听,呆会儿再唠,我那没用的话多着呢!”
   我心里的千斤巨石,可算在老爸的谈笑风生里放下了一半,心里想着:老爸本来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老爸就是家,家永远是我们的避风港!
   可是,我发觉今天没给老爸用速尿,因为没见有护士来加,桌上也没放,我特意问了两次护士,她们都说加上了。等到了晚上,老爸的尿量又少得可怜,老爸的话也少了,一定是又难受了……
  
   十月十三日(农历八月二十五) 晴
   我确信昨天的速尿就是护士给落下了,但她们谁也不敢承认就是了。因为老爸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一直不怎么排尿,看上去神情上也彼惫得很,但是,鉴于不能把事情闹大,只好提醒大夫今天早一点给用上。
   弟弟两口子又来换班了,老爸见弟妹也来了,就说:“你们不用老跑的,过几天,等消消炎,我就回去了,不在这儿老住着,住这地方纯是花钱买罪受。”
   “是呀,等明天做了CT,没什么大事了咱就回家嘛。”弟妹也懂事地敷衍着。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心想:要是能那样该多好哇!只是不知道这检查的结果是凶还是吉,也不知道这病床上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老三来电话了,他们八点多已经下了飞机,部里派了一辆车送他们回来,大约有十点钟就能到了。”大弟高兴地说。
   “是吗?这么快!”老爸混浊的双眼也亮了起来。他已经两年没见到小儿子了,尽管前两天在我家视频了一会儿,那毕竟有着千里之遥。小弟弟回来完婚时,因为是我和大弟帮他在县城操办的,老爸只参加了个仪式之后再吃了一顿饭,就急着跟车送老家的亲友们走了,根本没顾上跟小儿子多说上一句话……
   十点刚过,小弟弟打电话来说已经进入市区,大弟下楼去接,不一会儿,小弟一行四人跟搬家似的就来了,大包小裹堆了一大堆,多半都是孩子用品。我要接过小侄女,可是人家不熟,还是老妈将小丫头抱到老爸的病床前,让老爸好好看看小孙女,弟妹也揍过来,拉着孩子的小手说:“来,宝贝,跟爷爷握握手。”
   “算了吧,”我一把抢过孩子,“爷爷都好几天没洗手了,等爷爷洗干净了再握手吧!”毕竟父亲得的是肝病,孩子还太小,我不想让不欢快的事再在这个家庭里发生啦。小弟过来俯下身子看着老爸的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爸,你好点吗?”我示意他不要流泪,小弟转身向窗前走去……
   事实上,老爸的病情是在一天天地加重,尽管昨天的精神状态不错,但那无情的病魔在一刻不停地加紧着攻势。老爸的身体在日渐消瘦,血小板也在降低,输液时扎针的地方每每湮出一片来,青一块紫一块的……
   小弟问CT做了没有,我告诉他得明天出结果,想想医院里的空气也不好,就让大弟两口子带他们回家去,这里还是留我一个人值班。
  
   十月十四日(农历八月二十六) 晴
   大概是看到小儿子和孙女了,加上大夫又加了速尿用量,老爸的排尿畅通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晚上吃了一大碗馄饨,然后,又洗了个热水澡睡下了。我问他喝什么,他说要可乐,我乐不可支地下楼去买——只要老爸想吃就是好事!
   夜里,老爸又开始在床上来回折个了,我心里急,老爸又不用我做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只是听见老爸的喘息声音很粗、很急,我要去叫医生,被老爸叫住了,说:“这个时候正睡得香,别去惊动人家了,来了能怎么样?人家又替不了你。”我心里恨死了这病,它不分好歹人,像老爸这样一辈子忠厚老实的人也长这么难缠的病……
   总算熬到亮天了,我问老爸吃什么,他想了半天才说:“看看有炒鸡蛋的么。”我跑遍了整个一条街也没有做的,因为小摊上出早点都是固定模式的东西,大饭店都还没开门。我转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聚到一个卖坚饼果子的人身上。
   “大姐,你能只给我摊两个鸡蛋么?”
   “可以,一定是有病人吧?”伊很通情达理地问着,“我给你多加点油,否则太干。”
   “那可多谢了,你要多少钱都行。”
   “唉,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为难招灾,只管拿去吃好了,不要钱了。”
   “那可不行”我给她扔下拾元钱,她说什么也不肯收,最后撕撕扒扒地找回八元,老爸终于吃上热乎的炒鸡蛋了。
   当老爸的液滴开始的时候,两个弟弟陪老妈也赶到了,鸿飞也过来了,大家心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情都很沉重。我让老妈陪着老爸,我们几个人默默地出去了。
   从化验室拿回CT片子来,赫然醒目的两个字,已经足以让我们发懵了,我们已无心再去看下边的内容,内心乱成了一团。鸿飞带我们来到王教授出的门诊室,敲门进来,对王教授说:“王教授,您看,老爷子的仨孩子可都来了,您就老爷子的病情给他们说说吧。”
   王教授取出片子,放到灯箱上,并不看那张诊断结果,他仔细看了看片子说:“你们看,上腹部深度积水,肝的边缘已经不规则,说明肝已经开始萎缩,这里癌变病灶轮廓已经很清晰,肝癌是没有任何疑议的。”他停了一下说,“通过这几天陪护看得出来,你们三个都很孝顺,我从医这么多年,心里一直佩服有孝心的人品,但是病情的发展,有时候是无情的,你们也看到了,老爷子通过这几天用药已经恢复了许多,要不是及时用上了药,我敢肯定,这两天你们就该在家办事啦。”
   当着王教授的面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我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王教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两个弟弟,又带着几分同情说:“我理解你们此刻的心情,老爷子的病情要根据发展情况适时调节治疗方案,现在他很虚弱,不能考虑其它,等老爷子身体稍微恢复一点,可以考虑给他抽一下水,但不能一下子抽完,因为那里边尽是蛋白,一下子抽掉病人会夸掉的,等积水处理得差不多了,可以考虑介入手术,这都是后话。要对你们说明的是肝病的发展是各器官中最快的一种,它的平均寿命是四个月,这还指那些在街上自由自在到处跑的人。”
   听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病竟是这样可怕,那老爸岂不是很快会有性命之忧么?可怜的老爸,要强了一辈子,不向困难低头,三十多年在矿井里九死一生,难道真要熬不下这张小小的病床了吗?难道连过今年的春节也会变成奢望吗?我已听不下后边的话,径自退了出来,心里乱作一团。鸿飞和两个弟弟也出来了,他们眼圈也都红了。我们四人躲到楼梯外侧,楞楞地谁也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阵,还是鸿飞开口了:“大爷的病情也就这样了,我们无力回天,要是能做介入的话,肯定能多挺些时日,那真的要看大爷的造化啦。不过不能让大爷知道,一定要让他保持个好心情,大妈那里你们也要小心,看看给她个什么说法。姐,你可千万千万别在大爷面前掉泪!”我点点头。
   回到病房里,老妈的眼神一味在盯着我,我知道她是在等什么,就当着老爸的面说:“挺好,没有病变,王教授说是胸膜炎引起的积水,但是因为拖拉的时间太长了,有点严重,又因为我爸年纪大了,恢复起来就慢得多,人家说,得好好养养才能考虑抽水,等抽完了水再消消炎就可以回家了。”
   鸿飞张罗说:“难得小弟弟也回来了,大爷这里一切正常,我们出去吃口饭吧。”出得病房,老妈又缠着我问:“你告诉我个底,你爸得的到底是啥病?”
   “不是啥好病,但不是癌,好好养着也得几个月能恢复,您就好好伺候着吧。”
   “不是癌就好。”老妈自言自语道,心里似乎放下不少。
  
   十月十五日(农历八月二十七) 晴
   昨晚是小弟陪护,老妈要留下,我说:“你还是回去帮小萍看看孩子吧,等她们娘俩走了,你陪老爸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先回班上看了看,仍就是什么也做不下去。心里乱乱的,就到厨房大姐那里说会儿话。
   “大爷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吧?你们打算告诉他吗?”大姐问。
   “要告诉他,但不是现在,现在他的心情对治疗很重要,不能让他泄气。等药物实在不起作用了,得告诉他实情,不能让老爸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这么想对,能治到啥样治到啥样,实在治不了了,也应该让他明白。”
   事实上没等到我们告诉老爸真相的时候,就在几天以后,病房里来了一位毛头男子,也是个癌症患者,他那张破嘴连个把门的也没有,什么话都敢说,一进来就按个病床问你啥病,你啥病,等到老爸这里,他竟自以为是地说:“不用问这老爷子也病得不轻,看他脸色就知道跟我一样,这病到最后都得杜冷丁顶着……”
   “你怎么这样讲话,我爸可不是那病……”我急了,可是老爸示意我不要跟他吵。
   “啥病也不是他说了算,人家也只是说说笑话而已。”我知道老爸的心里已经一切全明白了,只是不愿让我们看出他的不快。事实上,由始至终,老爸也没在我们面前表现过一丝脆弱和不安,只是自从那日以后,老爸的话就更少,精神也更不济了。
   回得家来,我傻傻地坐在沙发上出神,心里想着王教授的话,不知道该从哪句话上去找希望。女儿放学回来,看到我发呆,竟问道:“妈妈,是不是你一离开姥爷就觉得没着落呀?要是那样的话,你明天就别回来陪我了,你就一心一意地伺候姥爷去吧,我自己在家没事。”我把女儿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籁流下来,此时,老爸和孩子哪一个我也不能割舍:在医院里,我担心家里年仅十岁的女儿照顾不好自己,回来了,又不知道老爸那边是否舒服了些……
   老公回来了,问结果怎样,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老公也沉默了半天,才凑过来劝我说:“别太难过了,老爸还等着你照顾呢,不能让病情连你一块打倒哇!快想想老爸最爱吃什么,在家做一些带去,我买了一只熏鸡回来,你去熬些汤吧,老爸不是爱喝这口味的鸡汤吗?”
   正是呢,我抹了抹眼泪,去厨房熬鸡汤。
   早起我赶早班车来医院,等来到病房,老爸正好没吃早饭呢,我给鸡汤加加温,老爸喝了一碗,说:“挺好,喝点汤下去感觉挺舒服的。”小弟说昨晚老爸还吃了有十来个馄饨,表现不错呢。但是我发现老爸的肚子比昨天更大了,身体也明显又瘦了些,心里隐隐作痛,没敢说什么。
   我让小弟回家去看看孩子,毕竟,弟妹和孩子呆不了几天,孩子乍一回来也有点不适。晚上老爸照例又洗衣了个热水澡,我趁势让他换上老公的内衣,帮他把脱下来的洗干净。老爸嘱咐我下次带个刮脸刀来:老爸可干净了,在家里干农活也经常烧水洗澡,从不让自己一身汗臭的。这几天院住下来,老爸的胡子真地长长了不少。
   “明天再带点茉莉花过来。”老爸爱喝茶,并不喝高级的,就是几十元一斤的茉莉花,这几年日子都好起来了,我们也给老爸买些高档点的,尤其是小弟弟还给老爸买过碧螺春回来,老爸总是放在一边,仍就是津津有味喝他的茉莉花。村子里的人们农闲的时候,晚饭后都爱去老爸那里跟他一道喝茶。自从住院以来,因为一直在用药,就没再给老爸沏茶喝,老爸居然想了。
   想吃想喝都是好事,只要老爸想要的,我都极积地去办,可是,老爸并不总是要这要那的。他甚至在尽可能地少提要求,就算是要什么时也一再叮嘱:“少买,少买,吃不了多少都浪费了。”
  
   十月十六日(农历八月二十八) 晴
   今天是特殊的一天,说它特殊是因为本来应该高兴,全家人终于团聚了——上中学的小侄也被大弟俩口子接了回来,女儿那里我也费了好大劲给她请了假,小弟媳也跟老妈抱着小侄女来到了病房,祖孙三辈九口人终于凑齐了!可是大家的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有老爸还挺高兴的,见了三个孩子,脸上露出几天来都未出现过的笑容。我告诉老爸:“明天小萍就要带着孩子回上海了,她下周一要上班的,怕您想孙女,特意招大家过来照张全家福,以后想了就能看看照片不是。”
   “好,好!我这就穿衣服。”老爸吃力地坐起来,我要帮他,他仍旧不让。
   照片照了不少,每个小家庭都跟老爸老妈合了影,孩子们还想再照,老爸也一直笑着,可是,我发现老爸已经力不能支,就赶忙叫停,扶老爸躺回床上去。 让老公和弟弟们带着孩子老婆回家去,还是我一个人留守。后来听说,在回家的途中,懂事的小侄儿哭了一程。老妈也因一直不很明了老爸的病,就去老公那里讨口风,又被老公骗了一回。
   老爸今天真是很高兴,晚饭时,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出去看看有吵鸡蛋的吗?”我说一定有,而且,这一次一定比上次的好吃。就带着餐具下楼去。小吃部是不肯做的,我来到一个大一点儿的酒店,跟吧台主管说只要个家常炒鸡蛋,主管说能做,并且还能优惠些。我说优不优惠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爸只想找家常菜的感觉。
   鸡蛋炒好了,别说,老远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我赶紧带着早已打包好的米饭端起餐具往回走,回到病房,一打餐具盖儿,老爸就闻到香味了,我扶他起来,老爸吃了一口炒蛋说:“不错,还真是味。”
   “那就多吃几口。”我帮老爸倒了一杯水来。
   “钱也少不了吧?”老爸一定是看到炒蛋的量不少。
   “哪儿呀!您没见这里边尽是些葱花嘛?贵了我也不买呀!”我知道老爸一辈子勤俭节约,给别人花多少钱没心疼过,一给自己花钱就疼得慌,这个时候也只能做些善意的欺骗了。老爸还真吃得不少。吃完饭,征得老爸的同意我又买了一瓶水蜜桃回来,老爸喝了点儿,说:“今晚吃得不少,有点儿撑着慌。”
   “没事,一会儿水热了,洗衣个澡就消化下去了。”
   “嗯,有道理。”老爸表示同意。
   老爸照例洗了澡,看到我为他准备好的刮脸刀,就顺便刮了一下,等出来时,我发现老爸的脸上有一道血迹,就赶紧帮他擦,擦了半天,那血还在流,我只得扶老爸躺下,去护士台要了一根棉纤给他按住,半天,血才算止住了。老爸说:“这哪哪都不听使唤,一不留神就划破了。”
   老爸的体力明显比前两天差多了,从病床到卫生间几米远的距离,不扶一下床边或墙他就会摔倒。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眼见着老爸的肚子一天天渐大,我心急火燎地盼着大夫来给抽水,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不见大夫的动静。
   老爸又艰难地熬过一个夜晚,早起老爸说不想吃饭,我主张买些水果来,老爸想了半天说:“那就买两串葡萄吧。”因为太早,小商小贩们尚未赶到市里来,所以只好去固定摊买,价钱贵贱不说,那果实实在不是新鲜的。不过老爸从来不挑剔,见我大串地洗完、扒皮递到嘴边来,老爸吃得也满香的。
   现在回想起老爸住院的时光,唯一能感到一点欣慰的就是我给老爸做了各种好吃的并亲自喂给老爸吃的情景。不管好不好吃,老爸总是说着“好吃”并尽量多吃一点。就像我小时候拿回来学习成绩,无论分数高低,老爸总是鼓励我说:“很好,再接再励!”老爸的这一声鼓励一直指引着我和弟弟们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乃至于工作之后到现在数十年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它还将继续成为我们的动力源泉,因为老爸已经用它一生的身体力行给我们做出了最好的榜样!
  
    十月十七日(农历八月二十九) 晴
   今天小萍带着小侄女回上海了,小弟弟把她们送到北京机场,上了飞机,才又返了回来。医院里老妈来替我,可是我很不放心,毕竟她年岁大了,哪里都找不上去。我先教她如何看好老爸的液滴,如何举着液滴上厕所,然后,领着她去小吃街转了一圈,告诉她哪家的饭菜老爸吃得上口,顺便给老爸带回一碗米线来,事实上老爸是想吃鸡蛋糕了,但是小店里都不做,就只好买了点差样的回来。
   我帮老爸擦洗完之后回班上来,同事们都打听老爸的病情,我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时快放假,我也好踏踏实实地伺候老爸几天,因为我知道老爸的病情在一天天加重,我几乎不敢想以后的事,一想起来就要泪流成河:
   从小到大,我们跟老爸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先是老爸在矿井挖煤,好不容易熬到老爸退休了,我们又都一个个远走高飞了,只有小弟弟上大学那几年,为了供小弟弟念书,我主张着把老爸老妈搬出了山沟,跟着我和大弟四处流浪,虽过着打工的日子,但全家人能团聚在一起,虽苦犹甜。尽管那时我们过得很清苦,挣钱不敢花,但那却是我们最最开心的日子:每天下班回来,我迅速地做完饭,等大家都吃完了,一家人就轻松地领上小女儿去大街上溜弯,看着蹒跚学步的小女儿跌跌撞撞地扑向自己的怀里,老爸会笑得像孩子一样甜!
   人生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一转眼孩子该上幼儿园了,我们结束了外出流浪的日子,小弟弟也很快就毕业了,并且还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我不舍得再让老爸出去做苦力,于是让他和老妈在家照顾孩子,我出去上班。可是勤快的老爸无论如何也呆不住,非要回老家去种那二亩薄地,说就当锻炼身体了,不然会呆出病来。我和两个弟弟百般劝说都没有用,老爸还是打道回府啦。无奈,我和大弟只好轮着番地抽空回家看望二老,可是,回去的时间总是有限的,无非是寒暑假和节假日大人孩子都有一点时间,所以大人孩子天天都在盼着节假日的到来。
   每到放假回去时,老爸准会老早备下好吃的,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单等孩子们回去,就连新买的香皂都带着包装放在盒里,等着“小霸王”们回去开封。等“小霸王”们土匪似的受用一回,走时还要把没吃完的好东西再带上,老爸就会无怨无悔地挑起担子颤悠悠地送到八里之外的车站去。老爸的肩上挑过上辈人的生活,挑过我们母子的幸福又来挑孙男娣女的快乐,一根扁担唱着由辛酸到沉重再到快乐的歌。如今,这长满老茧的双肩,已然快挑不起自身的沉重,好似大厦将倾……
   老爸呀,以往我们刚入冬就盼过年,因为年到了就团聚了:我们就能像燕子一样地围坐在炕头上,打那经久不衰的扑克牌,你会兴奋得站起来跟对方叫嚷,每到这个时候老妈就指责你没有长辈的样,可你总是乐此不疲。尽管那种时候,我多半都是在地下端茶倒水,但是看到你和老妈如此开心,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样甜。可是今年,你还能快快乐乐地买年货、快快乐乐地接孩子、快快乐乐地打扑克吗?
   我不知道没有了老爸的健康,这个家意味着什么,没有了老爸的快乐,这个家还谈何快乐,等到别人家快快乐乐过年的时候,我们该用什么样的目光去羡慕别人家的快乐……
  
   十月十八日(农历九月初一) 晴
   昨天老妈守护,但是约定好让老妈明天回老家去看看,所以,老妈于五点左右就赶车回了县城,老爸那里要等送站的小弟回来替班,没想到,小弟一直到晚九点钟才赶到医院,好在老爸坚强得很,自己一个人熬着,也不麻烦别人。
   今天大夫依然让用了蛋白,可是,我看不出老爸有好转的样子,相反,早晨一进病房,我就发现老爸又消瘦了许多,尤其是老爸的眼睛陷了下去,并且眼睑也显得瘪,我将毛巾用热水蘸湿,帮老爸擦了又擦,但是,老爸的眼睑粘粘的,好像无论如何也擦不净似的。我又帮老爸彻底地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把新买的葡萄端来扒给老爸吃,老爸又吃了不少,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现在老爸有一点儿,一点点儿好的迹象都像是老爸的病要好了一样让我兴奋。
   小弟说大夫来过,打算给老爸约一个全血,情况正常的话,明天抽腹水。一听说明天就能抽腹水了,我喜出望外,可是再看看老爸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又有些担心:老爸的病情并没见轻呀!老爸虽然能忍着一声不出,但从他手上胳膊上一大片一大片按不住的血青色就可以推断出,老爸的血凝情况是越来越差了,老爸脸上表情更麻木,多是闭着眼睛躺着,话已少得可怜,只有上厕所时才示意一下,大概也跟对床新来的那位破嘴男人有关,老爸大概是绝望了吧?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小弟愿多陪陪老爸,我了解他的愧疚,就同意让他昼夜呆在老爸身边,我和大弟轮番来探望,今天刚好大弟也来了,我分别把他们叫出病房,想商量一下老爸的后事,小弟哭出了声,说:“姐,你看着去张罗吧,要是老爸能好的话,我们更高兴。”可是大弟不同意,他一开始还说早晚得用,之后又打电话给我说:“姐,缓一缓吧,弄了那些玩意儿看着怪闹心的。”我何尝不想逃避这些东西,听大弟这么一说也就顺势放下了。
   回得家来,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晚饭没吃几口,就咽不下了,放下筷子,我去给老爸熬鸡汤,这一次,我从冷鲜批发那里购得一袋小鸡腿,我要给老爸熬一锅新鲜的鸡汤,也许老爸喝不了几回我熬的鸡汤了……
   鸡汤在火上微微地炖着,我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就做起梦来:说是在老家,老爸的锅台后侧积了好多水,泡得房子都不安全了,我建议把水从房基处的石头缝里放出来,说着拿起一根木棍,只一捅,那水就滔滔不绝地流出来,快流尽时,只听得嘎吱作声,房檐处的檩木就有一条错了出来,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醒了,心咚咚直跳,梦里的情景还在。
   上天保佑老爸!不要让老爸这么快就离开我们!我心里祈祷着,这一夜再也没合眼。给老妈打了个电话,问问家里的安置情况,麻木的老妈哟,她说要十多天才能安顿完,人家竟然赶大集去了。我心里怨老妈太迟钝,又不好多说。心想,看样子,老爸亲手喂的柴鸡,他恐怕是吃不到嘴里了,想到这里,眼泪滚滚地淌下来,心疼老爸勤勤肯肯一辈子,也没得到老妈的些许温存……
  
   十月十九日(农历九月初二) 晴
   早起,我带上鸡汤先到班上去,处理完班上的事,正往医院赶,小弟发短信来:老爸这里正穿腹抽水。我心里窃喜——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心慌了。自己笨想着老爸抽完水怎么也要舒服得多,毕竟老爸的腹压小多了嘛。
   等我到病房的时候,抽水已经结束,小弟说:“只抽了800ml,没太大影响的。”
   “怎么只抽了那么一点?”
   “抽出来的全是血水,大夫说应该是清水才对,所以没敢多抽,正常情况下一般一次要抽2000-3000ml呢!”
   “……”我无语,心里像又压上了一块巨石,再看看老爸的脸色,心也跟着往下沉。
   “有十点了吧?”老爸问道,那声音比起前两天讲话弱了不少。
   “刚八点多,爸,您一定是饿了吧?想吃什么,我给您熬了鸡汤来,想喝吗?”说着我把鸡汤打开,小弟看了看自家熬的鸡汤,感慨到:“昨晚,我专门让下边小吃店给老爸熬鸡汤,姐,你快看看这也叫鸡汤,他只把半只鸽子大小的鸡扔进锅里,煮了几分钟,还汤是汤水是水的,就倒了出来,闻起来还有腥味,老爸一口也没喝。人家可真是当老板的,想的只是赚钱哟。”
   看着老爸喝了不少的鸡汤,我和弟弟心里都稍微轻松了点,我问老爸抽水之后有什么两样,老爸似乎想不出什么两样来,就说:“还那样,只是这点病长得让人感觉天也长、夜也长!”
   我心里酸酸地拧了个劲:老爸一定特难受了,他是在熬日月么?……我不能再等了,一定要提前给老爸准备准备,我问弟弟们该准备何种档次的东西,他们都说用不着如何讲究,反正也都是些身后的东西,没太大意义的。
   回来后,我径直去邻居的寿衣店,正好嫂子在那儿,我咨询了一下各种衣物的质量和价位,嫂子一一解答了,只是天色已晚,嫂子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今天我还有点货要卸,你看哪天有功夫,过来把东西挑一挑,尤其是得把线挄出来,你可以把挑好的衣物就放在这里,啥时用啥时拿起来就走。”我点点头,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
  
   十月二十日(农历九月初三) 晴
   昨天从寿衣店回来,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早起把孩子打发走,先到班上去,知道今天实验室那边有事,就提前定了车,副总告诉我把资料准备齐全,22号主体验收。
   把实验室那边处理停当,我顾不上后天的验收,还是第一时间就跑到医院来,老爸的液滴还没滴完,我给老爸擦洗了一番,然后把刚买的鲜葡萄洗了一大串,一粒粒扒给老爸吃,老爸还真吃了一整串,小弟在一边说:“看来还是闺女呀,我就没想起来给老爸扒葡萄皮。”
   “你能想到的我还想不到哩!”其实小弟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一周来,他不分昼夜寸步不离地照看着老爸,自从他回来我和大弟都省心不少。他从小做事就很细心,比一些女孩子都强呢。如今他也是当爹的人啦,一边要在这里精心地伺候着老爸,一边又要惦记着自己七个月大的女儿离开了奶奶,跟姥姥不熟怎么办。唉!也实在难为他啦……
   “尿——”老爸低声说。我和小弟赶紧扶老爸起来,这一次老爸比以往哪一回都吃力,他似乎有些掌控不住房身体的平衡,我们俩吃力地扶老爸上了厕所,回来的时候,老爸有些筋疲力尽,两只脚都要不听自己使唤了似的,我的眼泪立刻就汩汩地涌出来,我赶紧背过脸去走开了,出得病房,我在楼道里哭了好一阵,小弟也红着眼圈过来了,说:“姐,你还是早些去办那些事吧,老爸恐怕是真的很严重了……”我叮嘱小弟再也不要让老爸下床了,然后我帮老爸按摩按摩腿脚,临走的时候又给老爸掖了掖被子,我告诉小弟:“工地后天要进行主体验收,明天我必须把所有待鉴资料备齐,这一阵子也没正经干事,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忙完,要是忙不完也许就不能过来了。”
   “好的,你要是太忙就不必过来了,这里有我呢!”小弟嘴里这么说,我知道他也希望我来,因为从小到大,他一直像个配角,总是默默地跟在我和大弟身后,从没自己挑过大梁,如今老爸病得这么重,他心里一定很恐慌的。
   我早早地离开医院不为别的,只是惦记着早点去寿衣店,把衣服挑一挑。恰好嫂子在,她把各种档次的搬出来,给我看,还没等我下手,接到老公电话,问买什么样的。我说明了小哥俩的意思,老公一听就急了:“不行!要最好的,老爸就花这一回了!”一句话说得我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原来老公更恋老爸,他早已把老爸看得比生身之父都要亲了。
   我默默地流着泪,一样一样地挑选着衣物,怎么也不愿去想老爸穿上这些衣服时的情景,只希望老爸穿这些的日子来得迟些、再迟些——要是永远别来,该多好哇!……
   “你那儿不是有我电话嘛,不用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动静,你就打我电话,要是不通你就直接去楼上敲门,我立马下来给你取。”
   “太谢谢你了,嫂子!”我的泪就没停止过,“我真怕那一天会来得太早。”
   “唉!我知道你这会儿的滋味,别人都以为卖这东西赚钱,自从我老妈去世开始,谁来这里买东西我都是跟着从头哭到尾,心里实在难受哟。”嫂子真是个情义中人,她从来不像其它商人那样算计,总是细心地替买主着想,想得面面俱到。
   我把衣物装好,放在嫂子店里,只身回家,已是华灯初上,老爸那不听使唤的双腿又浮现在眼前,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回走,不知道啥时候老公已经下班赶了过来,早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了我身上,他扶住我,轻轻地拍拍我的双肩,示意我要保重,我们一路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一句话……
  
   十月二十日(农历九月初四) 晴
   昨晚给家里的老妈打电话,让她先去近处的寿材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寿材,没想到老妈惊恐万状,哆嗦成了一团,最后把已经睡下的表哥叫来又叮问一回。唉!麻木的老妈呀,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动一动脑,去考虑一下现实的问题。
   后天要验收,今天是时间紧任务重,我早早地来班上赶活计,毕竟半个多月没怎么干实际工作了,不过好在平日里自己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资料跟得很紧,没落下什么,所以也没造成堆积,现在才知道超前工作意识的好处所在。在班上准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终于就绪了,再查看一遍没什么遗漏的了,就把待鉴的文件单独放在一个档案袋里,然后看院里有没有去市里的车——我实在放不下老爸,一定要去看看才行啊!
   可巧,有一辆货车要去市里还东西,虽然到不了医院,但我就可以直接坐公交去了。车刚驶出大门不远,弟弟来电话了,说大夫要求老爸转科,我一听心里就拧了个劲,赶紧让弟弟问一下转科是什么意思,弟弟说问了,幸好有鸿飞在,王教授才实言相告:老爸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抽出的血水表明内脏已经破裂……
   “别说了,赶快办出院手续吧,我一会儿就到……”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在车里哭出声来:从老爸住院的那天起,我们天天盼着老爸快点好起来,早一天回家去,没想到,回家的一天来到时,却是这样一种结局……
   上得住院楼,鸿飞在楼道里告诉我说:“姐,王教授说大爷的身体已经不能吸收了,再用药也没什么有意义,他建议我们还是趁早回家吧,真要是等到最后,恐怕就走不了了。出院手续就快办完了,你先帮大爷收拾一下吧。”我点点头,眼泪已经不再是稀罕东西,我带着哭音对鸿飞说:“鸿飞,谢谢你!这么多天来你跑前跑后,太辛苦你了,只是老爸无福受用了!”
   “姐,快别这么说了,谁也没想到大爷的病发展得这么快。”鸿飞的眼里也闪出了泪光。
   我飞快地奔向病房,来到老爸的床前,老爸正合着眼眯着,脸色腊黄,明显地又瘦了一圈,精神也更不济了。我俯下身来,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老爸的脸,老爸点点头,示意知道我来了。我捧着老爸的脸告诉他:“爸,咱们回家了,回王小沟啦……”老爸使劲地点点头,然而,我看到两颗硕大的泪滴顺腮而下……我再也无法在老爸面前回避自己的眼泪,我哭出了声,看得同病房的人们也都低下了头,红了眼圈。
   我一边抽泣着,一边帮老爸又擦洗了一遍身子。然后,给老爸热了热鸡汤,毕竟回家还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不能让老爸饿着肚子走,给老爸喂过鸡汤,我又扒了一串葡萄给老爸吃,然后就开始帮老爸穿衣服,这时小弟已办完了出院手续,也来帮老爸穿衣服,只穿上衣的那么几分钟已经把老爸累得气喘吁吁了。鸿飞说怕老爸吃不消,就跟护士台申请一了下,连床一起乘电梯下去,真地很感谢护士台,不但同意了我们的请求,还直接帮我们要了专用电梯来。
   谢天谢地,老爸终于不用受罪就下得楼来,鸿飞已让司机胡师傅将车倒近楼口,只要撩开门帘跨出两步就可以上车,可是如今老爸已经不能站立,两个人搀扶的话,车门太小又进不去,我看了看小弟弟,他从小体质就不很强壮,要想抱起老爸也是难上加难,我真恨自己是个女流之辈,要是托生个男人,到这时候怎么也能派上用场,可是,眼下大弟弟发高烧正在输液,眼前这点急可怎么着,最后,还是鸿飞,尽管个子也不很高,还是他放下兜子,来试着抱老爸,我赶紧在一旁托着,小弟则迅速地坐到车里去,好让老爸躺在他的腿上,鸿飞使出了吃奶的力,累出一身汗来,总算把老爸抱上了车,可是因为车小,老爸的腿只能曲着了。
   下午1点钟,老爸终于离开了他早已厌倦了的医院,我们踏上了回乡的路。车行驶在沿河路上,武烈河畔的风景迷人,可是老爸已无力再看上一眼了。我望着窗外的风光,懊悔着不曾带老爸全国各地玩一玩,如今,再对老爸说什么他都没心思听了……
   车还没进县城,我就提前给嫂子打电话,让她把昨天选好的衣物袋子准备好,再称出七斤半纸来(如果时间来不及的话,毕竟用起来方便些)。一路上的颠簸对病危的老爸来说,真是一种致命的折磨,他的腿伸不开,躺的姿势又受限制,我和小弟都恨不能一步快到家。
   车刚出县城,大弟打电话给我,商量老爸回去后的去处:因为老爸如今住的是大伯的房子,我们自己的房子座落在山尖上,从老爸老妈搬出来以后,已断水断电多年,实在没法住人了,而大伯的房子自大伯死后一直空着,已破烂不堪,几个堂兄也愿意老爸回去后能收拾一下,就执意让老爸住进了大伯家。我让大弟给大伯家的小哥打个电话问一问,过了好一会儿,大弟说小哥极不情愿地答应先让老爸住下。
   唉!看来,真应了那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呀!老爸已经重病在身,还要承受这种心里的折磨吗?尤其是这种折磨可是来自于他亲手养大的侄男望女身上(最终,还是老妈拿出五百元喜钱来给了小哥才算不了了之!)……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陪老爸回到他朝思暮想的家了,老妈和邻居大叔正站在院子里等着。车停下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想把老爸抬到屋里去,没想到老爸推开了众人之手,嘴里说着:“不用”,右手扶住了车门,大概是三天来第一次站立,他说了一声“尿”我赶紧帮扒衣服,衣服也退下来了,也尿出来了,尿了一大泡,老爸显然是轻松了不少,虽然也喘息着,但他似乎舒服了点。
   我心疼老爸太累,就说:“上屋吧。”邻居大叔和小弟有意搀扶老爸走,可是老爸的手却死死抓住车门不放,我懵了:“老爸,您不是早想回来了么,为什么不走,是不是想跟车再回医院去?”
   “歇会儿!”这一句话老爸的声音很大,我这才放心,那就歇一会儿吧——时值今日,我才明白老爸不肯立即进屋的原因:那是因为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病情,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出来看这生他养他的大自然了,这一次也许就是最后的绝别吧……我真后悔当时没容老爸呆够,就善自决定硬把老爸抬进了屋,因为我看到老爸的手和脚都有些抖,猜想他一定很晕,加之外边又刮起了风。现在想来,我是那么残忍,竟容不得老爸多看一眼他热恋着的蓝天、白云……
   我们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总算把老爸抬进了屋,老爸终于能如愿以偿地躺在自家的热炕头上了,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这把老骨头扔在外面了,老爸看上去也很开心。趁着屋里有人,我赶紧用电热杯煮了半袋方便面喂给老爸吃,老爸表现得也很出色,把半碗面条都吃了,又喝了一小杯杏仁露。
   有一件事让我至今感动不已:老爸刚躺到炕上来,他养的那只全身雪白,只长着一双黑耳朵和一条黑尾巴的小猫咪就紧跟着跳到炕头上来,紧紧地贴着老爸的枕头边爬下,一动不动地紧贴在那里,任凭老妈如何进出也不怕了(平日里老妈不喜欢小动物,见了猫就撵,那猫儿狗儿见了老妈也像见了瘟神似的紧躲慢藏)。今天,小白一定是太想念老爸了,它是老爸亲自抱来的,跟着老爸一个人长大,这一去十几日不见,可算把老爸给盼回来了,所以小白冒着挨打的危险也要跟老爸在一起呀!真是小猫儿也通人性!我还听说老爸住院期间,大叔家的小女儿心疼小白没伴,想把小白抱回自己家,结果抱了两次,小白都挣脱了小女孩儿逃了回来,自己静静地扒在门前等着,有好几次,小女孩下学回来,都见小白一动不动地扒着。难怪老爸在医院里病得气都喘不上来的时候还挂念着家里的小白,让给家里打电话叮嘱大叔一定要给小白送点食去。看着小白如此忠贞不渝地守候在老爸身边,我的心里酸酸的,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白,发誓一定要善待它,因为它是老爸的念想!
   无独有偶,刚把老爸安顿好,老妈悄悄告诉我一件事:老爸给老妈存的一万元钱存单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张借条,是本地的一个搞食品批发商借的。我的第一反映是马上去要钱,趁着老爸病危的消息还没传出去,否则,这种人很有可能会赖账,真为这一万元去打官司的话,这张没有公正的借条未必生效。老妈急得不知该如何讲话,我教老妈:就说老爸在县医院检查出病来,马上要去市里做手术,但钱不够用,让他赶紧给拿钱,还要迷惑他说老爸面子薄,死活不让来他这里要,你是偷着来的。
   深秋的天越来越短了,刚四点钟就像要黑天似的。但是还有好多事要办。老妈一人去讨账我不放心,就让小弟跟着一起去,也好有个帮衬。除此而外更重要的一件事是要去寿材店看一看寿器,这件事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老妈和小弟连同大叔和表哥一行开着农用车走了。我见灶里着着火,赶紧给老爸蒸上三个鸡蛋的鸡蛋糕——老爸想吃多日了,今天一定让老爸吃上自家柴鸡的鸡蛋糕!十分钟后,老爸就喝上色香味美的鸡蛋糕了,老爸一口气喝了一大半,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老爸很满意,他一定是吃出了自家的美味。
   晚上七点多,一行人回来了,还不错,老妈和小弟虽没拿回钱来,倒得了口话,说明天下午给凑齐,寿器的事很顺利,老妈看中了一款上等的好材,价格说到两千六,当时就交了一百元做定金,就算定妥了,大叔和表哥也一致赞许材料不错,做工也蛮好的。我可算去了块心病——大事总算备齐了!
  
   十月二十一日(农历九月初五) 晴
   一夜我没有关灯,怕老爸夜里有什么要求,加上本来有一换地方就睡不着觉的习惯,我只到后半夜两点才眯了一阵,等我从噩梦中惊醒时还不到四点。看看才爸又睡到炕席上去了:老爸睡觉时有个嗜好,他从来不爱铺褥子,最喜欢睡在热炕头的光席上。可是现在他已瘦得厉害,再睡到光席上多蓋得慌啊!我和老妈帮他挪回褥子上,可是没过多大会儿,又下来了。
   早起,我给老爸热了昨晚剩下的鸡蛋糕,老爸又全喝了,又喝了一小杯杏仁露,似乎饱了。我和小弟正缠算着是不是给老爸找大夫来输液,因为从表面上看老爸自打回家来后,情况还不错,想找大夫来,又怕徒劳无功是小,老爸又要受扎针之苦,想想出院时王教授说连麻醉卡都没必要办了,他断定老爸等不到那时候。实在不愿让老爸到了弥留之际还要受那不该受的罪……
   老妈翻着柜子又来事了:“你问问你爸把那本活期存折放哪了?怎么找也没找着。”唉!这半年来老爸一个人在家,家里的啥事别人也无从知道。
   “爸,您把活期存折放哪了?”我扒在老爸耳边问。
   “……”老爸不语,他已经说不出太多了。
   “是不是放进你的箱子里了?”我知道老爸一向爱把贵重一点的东西放在他自己的箱子里的。老爸还真点了点头,说明老爸的头脑还很情醒,我趁机又问:“您再想想,还有哪能些人来咱家借钱吗?”
   “姚——才”老爸费力地说出一个人来,是我们知道的,欠了一百元。
   “还有谁?”老爸像是想起来了,但说起来似乎很吃力。
   “是不是孙##?”就是欠那一万元的主,我问。老爸又使劲地点点头。
   “还有没有?”老爸摇头了。
   “老爸真好!”我鼓励着老爸,同时也为自己在老爸到了弥留之际还关心着那些铜臭感到无聊。
   早饭过后,邻居们陆续地来看望老爸了,都说着不成想老爸这铁人一样的人也会生病,连奶奶辈上的也来了,一进屋就喊着老爸的名字,老爸还:“哼”地一声答应着,但说不出别的话来。老奶奶惋惜地说:“他老哥最勤快,有一会儿功夫也要帮大伙干点活,他人好,这一辈子修桥补路的,怎么也会生这种病呢?!”
   老爸已说不出什么话,我不再等他说,每隔一会儿就问他有没有尿,他总是点头,可是当我去接的时候却没有,等我刚把器具拿开,老爸反倒尿了,我意识到老爸已经有些大小便失禁了,就打电话给大弟:“情况不妙,你输完液赶紧回来吧!”
   我正在彷徨间,接着寿材店老板电话,说要涨两百元钱,唉!真是无奸不商啊!到这般时候我们哪里还有其它选择!
   放下电话,我给老爸喂了半串葡萄,见老爸的手有点动作,就掀起被子来一看,原来老爸落了一点大便,我赶紧帮他用纸擦干净,然后用温水蘸湿汗布,把老爸的屁股擦得干干净净的。老爸是个干净人,可不能让老爸脏着。
   紧接着我帮老爸接了一泡尿,这泡尿带着很深的血红色,它让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安起来。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就去西屋里把备用的被子找出来,趁着天好晒一晒。刚离开一会儿,老妈跑过来找说:“你快过去吧,你爸转着脸满屋子找你呢!”我赶紧跑过来,先用手摸摸老爸的脸,老爸不再找了,掀开被子来,原来又有一点大便,我照例帮老爸擦干净。说来也怪,大人的粪便很臭的,我却不觉得老爸脏,一次次耐心地给老爸擦洗,有两回老爸抠到手上,我就连老爸的手一块洗干净,等洗完了觉得特开心,竟一点也不觉得恶心。也是老爸得人心,并没有太多烦劳我们,一共只有五次大便,每次一点点儿。每次我都帮老爸擦得干干净净的,不能让老爸呆得一身污秽呀!
   快中午时,小弟帮老爸沏黑芝麻糊,他先放了一袋糊糊,却倒多了水太稀了,索性又倒进一袋糊糊去,这回好,和好后跟稠粥一样一大碗。我喂给老爸吃,老爸像是饿急了一样,一口一口吃得很香,让我没想到的是,老爸竟然把稠乎乎的一大碗都吃了,一点没剩下,更想不到的是,老爸吃完最后一口糊糊,就再也不吃东西了,甚至喂水都不喝了!他把脸转了个方向,像是放下了所有苦累似的,打起了呼噜。任我再怎么大声地喊:“爸爸”老爸也没有任何反应啦。
   我知道老爸已经进入肝昏迷状态了。此时已顾不上悲伤,我先把老妈打发走(去拿回那一万元钱),叮嘱她:“将钱存入信用社,不要带在身上,快去快回!”然后,给寿材店老板打电话,定妥天黑之前必须前寿材送到。看一看老爸尿湿的褥子,赶紧换下来,之后,帮小弟把满院子的豆结收出去,把院子清理出来备用。
   晚上六点多,寿材送到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抬进院子,放置在一边,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问大叔和表哥:“到用的时候还需要什么?”
   “还需两张条形板凳。”大叔说。
   “谁家有?应尽快拿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家就有,我这就去拿!”大叔回家去取了。我把买好的寿衣拿出来,一件件套好放在老爸脚下,之后问表哥村子里的红白大事都是谁在主持?表哥说都是二叔管。我让两个弟弟去见二叔,先咨询一些事项,别到当场乱套。二叔都一一相告,不一会儿两个弟弟回来了。
   看老爸的状态一时半会儿没大事,我让老妈烧饭,大家还是吃点饭先休息一下,帮忙的也都纷纷回家去。我让两个弟弟去西屋睡,东屋里我和老妈值班,仍就是亮着灯眯着,耳边老爸的呼噜声好大好大……
  
   十月二十二(农历九月初六) 晴
   老爸常说生有处死有地,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也许任何人都会始料不及。
   昨晚又是一夜灯火通明,我让两个弟弟去西间睡下,自己和老妈在东屋里守着老爸,我哪里敢睡,快到子夜时才眯了一小觉,一睁眼都三点多了,我赶紧凑过来看老爸的情况,老爸的呼吸还很顺畅,但节奏变了,昨晚睡前我怕老爸仰着脸睡影响呼吸,已把他转过身来侧卧,现在老爸的吸气声音很重,我感觉不对劲,又等了一阵儿,将近四点钟了,我叫醒了两个弟弟:“老爸的呼吸节奏不对劲,你们还是去找二叔吧,让他来看看情况,如果有事,也好有个准备。”
   “太早吧,是不是等一会儿,这时候正是人家睡得最香的时候。”大弟说。
   “是呢,在医院里老爸这时刻有事的话也不让我叫大夫的。”小弟附和道。
   “傻弟弟们,这可不是客气的事,这种事,即便是打扰了二叔二婶,他们也不会怪我们的,毕竟他们经验丰富,懂得其中的规律,这关系到后面的许多事情如何安排呢。我们有备无患哪!”听我这么一说两个弟弟走了。
   两个弟弟走后,我又打电话给表哥和大叔他们,不一会儿表哥先来了,见状就说快去找二叔吧,我说去找了,正说着,二叔二婶也来了,二叔仔细地看了看老爸,说:“快了,就看这口气挺多长了,估计一时半会儿没太大问题,多注意着点吧。你们几个可以先把棺材搭设好,备用。”老家的风俗是,人快不行时,要极时把寿衣穿上,不等咽完最后一口气还要躺进棺材中,这叫走马入殓,迷信说只有这样,死者的寿衣寿材才全部属于他。所以曾有好多人躺进棺材里又活了过来,人们便说这是冲了喜,益寿延年了。人们忙活了一阵都走了,我赶紧让老妈做饭,做最简单的,十多分钟之后饭好了,我催着老妈和两个弟弟快点吃,一定要尽量多吃一点,要知道今天的事情顶下来不轻松啊!
   我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饭,然后飞快地裁那七斤半纸,一边裁一边用眼睛扫着喘息的老爸,老妈还在吃饭,天也放亮了,本家的一个大婶来看老爸,正跟老妈谈论着老爸的病情,我裁完纸收起来,再一看老爸,不好,我发现老爸的气焰小多了:“快!妈,给爸穿衣服!”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七手八脚给老爸穿着衣服,大婶正好叫来了帮忙的人,只那么几分钟,幸亏衣物准备得方便,衣服也穿上了,大家也到了,一齐动手让老爸稳稳当当地躺进了自己漂亮的棺材里,老爸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蜡烛点起来,纸钱也烧起来了,第一时间要去“报庙”,就是去当村的土地庙给老爸报到,那里也许是他的第一驿站吧,二婶带着我穿过荆棘爬上高坡,来到一处只有几片旧瓦搭设的简陋的庙台旁,按着二婶教的话语叨念着。回来的时候要上了正路才可以哭第一声,而且一定是要女儿一边往回走一边大声哭出来,这叫哭道。
   我哭:老爸呀!你好狠心扔下老妈和我们就不管了,我们娘几个盼你盼了三十年才把你给盼回来,你这一走我们再到啥时还能盼你回来呀?!你一个人在外孤独寂寞了那么多年,才熬得回来跟我们团聚,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你这一走又要承受多少孤独和寂寞,再过年过节的时候,别人家里能团圆,咱家月圆人不全啦……
   邻居们不用找都主动来帮忙了,姚家大婶第一个跑来,抱住老妈的脖子“呜呜”地哭起来,“老哥哥可疼我了,我从小没了爹,老哥哥就像父亲一样哟!”
   亲人们陆续赶回来了,有老爸的姐姐和妹妹,有老爸的侄男旺女们,弟妹更是没进门就哇哇地哭起来,最痛心的是二奶奶,她两鬓斑白一字一句地哭喊着:“自打你二叔走后,你比我儿子对我还好哟,我给你包了棕子还没来得及送来,你怎么就走了……”
   最大的难题是,这个偏避的小山村里一共只有十多户人家,而且大半都是老弱病残之身,眼看着老爸这么漂亮的棺材,我不知道该如何把它从沟里抬到一路荆棘且位于山腰处的莹地去呀?!
   从早上七点钟开始,一天下来,人声嘈杂,一忽儿缺这少那,一忽儿来人迎客,一忽儿还要机械地走着那些凡俗缛节,我不知道这一天跑了多少路,转了多少圈,只知道根本没顾得上静静地在灵前好好陪老爸一会儿。终于吃罢了晚饭,人们都陆续走了,家里只剩下自家的几口人和两个女婿(我们这里是要女婿守灵的)。收拾完明早要用的菜和肉,我终于可以静下来默默地给老爸烧几张纸了,却见小弟弟早已守在篝火旁正在默默地流泪……我知道小弟弟心里最难受:他从上大学离开家,再回来的时间都很有限,后来又在那边参加工作、娶妻生女,根本就没顾得上跟老爸好好呆一程,加之这次老爸生病又恰恰是在老妈去上海给他看孩子,老爸一人在家无人照看之际发生的,他心里一定很后悔、也很愧疚。
   老妈劝慰着小弟弟,小弟弟哭得更难过了,我示意老妈,让他哭几声吧,以后,也许他连哭的机会也没有了。晚上还有几个过场要走,我还得动身,夜里还需再吵两遍灵。老公与两个弟弟守了前半夜,两个姐夫看后半夜。要说老爸一辈子做好事,老天爷都对他网开一面:虽然已经入冬,天气是那么温暖,一点风丝也没有,深夜坐在灵前都不觉得冷。不知是忙昏了头,还是心里觉着老爸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太过悲痛,只想着该走的过场别落下,别让人们挑了理,再就是明天那些事该怎么安排,明天还需什么东西等等等等,虽然有二叔在支料,毕竟有好多事情需要配合。
  
   十月二十三日(农历九月初七) 晴
   又是一夜没睡,因为原计划早起出灵,我五点钟就要去土地庙送浆水,回来后得紧着给老爸开眼光,之后是指路送行,最后是出灵,而这一切都要在七点钟之前结束。
   棺材的盖子打开了,我一把将苫单撩开,终于又可以看一眼老爸那可亲可敬的容颜了:但令所有人惊讶的是,老爸的鼻子和嘴里溢出血来——这种病最后都要出血的,有的拉血有的吐血,而老爸到最后也干净得很,现在出一点血也是情有可原哪!我赶紧给老爸擦干净,擦了一些又出来一点,再擦净了,可不能让老爸脏着。老爸因摘掉了满口牙显得老了不少,但看上去很安祥,像睡着了一样,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当我往他的手里塞打狗饼、打狗棒的时候,老爸的手还软软的,很柔韧。二婶教我叨念着开光时的词语,我机械地学着、做着,但真心留恋的是再多看老爸几眼、再多几眼……
   可是时辰到了,杠头老爷爷一声:“盖棺!”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明明知道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生我养我的老爸了,可是,下边还有几个过场要走,不得不急匆匆地往土地庙赶。在那里,摆上供品,给拖魂的扫把以及马和马童也开了光之后,打开脚绊,儿孙和侄男旺女们按辈份排开,跪倒在地,唯有长子需站在凳子上大声指路,大家等送行之物燃尽,还需急火火地赶回来,先用雄鸡撵殃,再以五谷杂粮砸摔四壁,最后是以鞭炮驱魔。
   家里这一切规置完毕,就要出殡了,此时我才知道,大弟单位里来了十多个年劲力壮的小伙子,专门为帮忙抬棺而来,原来,昨天韩工来吊唁时发现人手不多,回去后就派了一班人马来,昨晚人就到了,住在镇上,今晨让他们早早地赶到了——谢天谢地!我们一家人打心眼里感激韩工,真是雪中送炭啊!也庆幸老爸养了个好儿子!不然,这二三四的棺木,真不知道要怎样哭到坟上地去呢!
   女人是不准进坟地的,我们只能送到拐弯处,还不能哭得太久,包了泥土回来,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呢: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院子里狼藉一片,还有一餐早饭没开,我心里空空地打扫着屋子,二叔则在帮我扫院子,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心里乱乱的,但还要盘算着该怎样酬谢帮忙的。
   近十点钟,人们都回来了,说老爸一路顺风,尽管路很难走,有好多地方小路走不开,要走到梯田上去,但一点也没耽误时辰,到了墓地开棺时,老爸依然很干净、很安祥,位置也很正当。乡亲们都说老爸走得很风光,但我知道一定要真心地感谢韩工和那十几个兄弟们!
   午饭过后,我收拾了整整一下午,帮忙的也都走了,两天来的现场乱得一团糟,晚上再宴请帮忙的活可就全靠我了,我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人有好多时候是麻木的,我在给老爸办事的两天里一直是处在麻木的状态下,也不知是忙的还是吵的,总之是不停地在跑这跑那,似乎就没顾上伤心。等到把帮忙的人也都请上了桌,满上了酒,心里终于感觉着大事都操办完了,可以放松一下了,无意间挂记着一件事:赶紧用“热得快”烧一壶开水(晚饭时为了赶时间,没顾上烧水灌暖壶),二叔一直在叫我上桌吃饭,他一向很细心的,问:“壶里的水不是都满着嘛,你不来吃饭,还烧水干嘛?”
   “那些都是中午灌的,烧壶新的好……”话没说完,我的心里“轰”地一下翻了一个个,我想说“烧壶开的好给老爸沏茶”(老爸喜欢用滚开的水沏茶),话说出口了,突然想起老爸已经不在了——老爸已经不再喝水了——我的老爸哪去了?昨天他还和我们在一起呀!他坐过的炕头还热着,他买回来的甘薯还没顾上吃一口……
   我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恍惚中像是老爸把我扶了起来,抱到西屋去,当我睁开眼时,二叔安慰我说:“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爸虽然不在了,但他一定希望你们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几天也累坏你了,在这儿好好歇会儿吧。” (未完待续)
  
原创[文.百味人生]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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