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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的规则

醉玉如雪
2009-12-11 10:11   收藏:1 回复:0 点击:1171

   
  
   一
  
   推开家门,她发现,经常晚归甚至是彻夜不归的丈夫正在吃饭,真是太阳从
   西边出来了,可瞬间的惊喜过后,心理上的不平衡即刻让她刚刚闪现到脑海中的那些忘记和忘却之类消失得无影无踪,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夫妻,却总要这样擦肩而过,她没有说话,连一个示意的招呼都没打,她知道,丈夫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里,实际上是另一种行为即将开始实施的前兆。
   果然,丈夫说话了:“你这是第几次夜不归宿了?”她虽有所准备,还是被丈夫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你没这资格!
   她白了墙壁灯一眼。
   她不是不想回答,她是无法快速地变通自己的语言。
   女人的彻夜不归还能找出什么合情合理的理由,即便有,也没人能信,尤其是她的丈夫,她觉得,她的回皈心理在被质问的那一刻成为不得不兑现的一种叛逆。
   无言,是最好的回答。
  
   二
  
   第一次夜不归宿是跟小倪出去的那次疯玩,虽然是小倪先约的她,但在她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头一天夜里她和丈夫吵架了,原因是她无意间在丈夫的胸肩上发现了一个牙印儿。
   “怎么回事?”她不满地问。
   “什么怎么回事?”意想不到的奇观让懵懂不知的丈夫极力地搜寻自圆其说的理由,而时间和空间就那样在那一刻久久地定格,完全可以想见,任性而为的尽性发挥里,只受婚姻约束却无法在行为上受到束缚的丈夫是怎样的忘乎所以,不用看见她都可以想象得到。
   “该不是你自己咬的吧?”看着莫衷一是的丈夫她已经不想知道什么答案了,因为,真实的答案她是得不到的,尽管如此,丈夫还在努力地为自己开脱:“——或许是吧!”
   自己咬自己!
   这荒谬的答案让她知道,她已经生存在什么样的生活境遇里,一派谎言和真实的背叛,让她如一个多余的浮尘,无处落定更无力躲藏,她只能接受,尽管她心里不甘。
  
   三
  
   “咱俩在外面过夜怎么样?”她还记得当时小倪突然对她说这番话时的诡异神态,若在平时,她会对这样的建议断然回绝,但那天,她连犹豫都没有任何地脱口而出:“好啊!”但是,答应之后,她心里有些怕,两个年轻的女人,在夜黑风高的晚上,不知在什么地方什么境遇里和什么样的人一起度过,她不敢想象。
   下班后,小倪和她像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似的满大街乱蹿,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接踵而过的行人,喧闹嘈杂声以及各个角落不知真假的广告标语,让她恍然觉得,这世界,什么样的承诺,都是随性而为的即兴发挥,能不能兑现和兑现到什么程度,不仅是未知数,而要实现它,还具有一定的困难,没有把握才是承诺的最初动机。
   她看了看小倪,闲极无聊地熬靠着时间,和自己一样无奈地离生命之初越来越远,距生命结束越来越近地在散漫的等待中完成每一分和每一秒的穿越,值得庆幸的是,她自感悲凉的同时,身边还有个同路中人,这是让别人无意之间分担自己忧愁的最好途径。
   她觉得苍天有眼。
   “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她将她的不解给限定在一个看上去有些欣喜内心里却异常忧伤的表情里,这有些难度,但她完好且小心地给做到了,因为,小倪停下脚步仔细地瞧了她一会儿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地对她说:“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不好吗?”
   “好啊!当然好了!”她立即回答,但只有她和小倪才能对这样的回答心照不宣地彼此心知肚明,因为,她俩在一起没什么可好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整整一天,身上穿的啥,手上戴的啥,午饭吃的啥,回家要干啥,没有不一清二楚的。
   那天的晚上,她第一次喝了酒,小倪说她不是第一次,但却是第一次喝了那么多,杯觥交错之间她想起了很多和丈夫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但随着酒瓶里的酒被她们喝得越来越少,那些久远的故事竟被人间蒸发般地再也寻它不着了,她这才明白,那么多的人花钱买醉,竟是因为醉意朦胧时可以任由自己天马行空地幻想,因为,在那样一种迷离的状态里,她的丈夫出现了,一改常态地对她温柔不说,还歉意地恳请她回家,而她,内心里虽然仍存芥蒂但心里却高兴的不得了,看尽管如此,丈夫仍丝毫不理会她的态度并当着小倪的面任性而执拗地将她架回了家,可是,直到她觉得自己真的醉了,丈夫也没来,连影子都没见着。
   “走吧,在这里是靠不到天亮的。”小倪拉着她的手离开了那家酒店。
   不怪男人不爱回家,喝酒自然有喝酒的好处,这样想着,她的头在一阵夜风吹拂下,清醒了许多。
   街景,带着她并不陌生的面孔,在灯红酒绿之间,摇曳闪亮着,星光和霓虹的色彩彼此拥缠着时断时续的光影,在秋夜的微凉中,像男人和女人缠绵时的分分和和,她叹息了一回,觉得这样的夜晚,最好的结果就是让自己在沉沦和思念的迷离中,感受男人的阳刚和女人的阴柔在偶然的邂逅里,天然合一地绽放出火花。
   献身的快乐和占有的欢愉。
   仪态纷呈且豪情激越……
   她依然没有完全清醒,她发现,她开始依靠酒后的失意来沉淀心情,这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悲哀,不再为着某个人,也不再为着某些事,更不可能为着某些意念所牵绊、所纠结,冲动和缺乏理性已经成为人世间最可以被藐视的野蛮。
   没什么可吸引她并让她可以牵挂的了。
   两袖清风!
   没什么不好。
   人生竟是如此的简单,该来的,赤裸裸地不带一丝尘俗地来了,该走的,也绝对让她毫无察觉但最终不得不发现地高飞远走了,而深邃的夜空却像哲人一样,看透了世间的情感沧桑,却依然不肯泄露任何地让所有的人都身在其间受尽煎熬。
   她的心,在那一刻,变成死水一潭,不再流动,也不可能流动。
  
   四
  
   在一棵老杨树下,她和小倪围靠着树干,一会儿沉迷一会儿又清醒地看着那些黑漆漆的叶子怎样细细密密地像锅底似的罩在她们的头顶,小倪不停地发着牢骚,说爱情这东西,跟小说里写的不一样,她说那是因为你太爱做梦,一见钟情和天长地久原本就是不可能真实的童话。
   “跟我学,我就从来不想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她说。
   小倪看都没看她一眼便“哼”笑了一声,然后说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没的想。
   她听了,心里非常不高兴,在同事的眼里,她是个幸福女人,无忧无虑且无欲无求,丈夫偶尔做秀般的关照,还时不时地引来一些无端的妒忌。她想狠狠地奚落小倪几句,但仔细想想小倪说的也不无道理,本来就是没的想还谈什么想不想。
   尤其是爱情!
   她也跟着“哼”笑起来。
   真是翻都翻不得的老黄历了,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对小倪推心置腹地说像咱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天生就没有得到真爱的命,但还没等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小倪说句人生无常,我们要学会改变自己,便拉着她,快速地跑进身后那家洗浴中心。
   糊里糊涂地跟在小倪的身后,看着被隔在旋转门另一端的小倪,瘦瘦长长的身影,根本就是典型的那种绝对不能缺少爱情滋润的双鱼女人,她侥幸自己没把要说出的那些话给说出来,毕竟,爱情是女人可以用来炫耀的资本。
  
   五
  
   洗浴中心很安静,不是惯常见到的那种状态,身前身后和更远处的人,都在模糊不清的影像里有着说不出的相互关联,像电影中的蒙太奇,分散、不连贯又似乎早已约定俗成,她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很快,哗哗流淌的水,从她们的头上、肩上、胸上、腿上,瀑布般地滑落下去,透明而急速,像渐行渐远的日子,抓握不着又无法辩别,她伸出双手,让水滴不断地打到手心儿里,她哭了,是在发现那个牙印儿后第一次放肆又不怕被发现的恸哭,她觉得自己非常委屈,一心一意地持家过日子到头来却落得个情感乞丐。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更是她根本就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水花不断地迸溅到她的脸上,和着那些泪水,一点一滴地流进她的心里,她的感伤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极限。
  
   六
  
   “你说,我们要怎样改变?”透过水声和嗡嗡的杂音,她大声豪气地问小倪,仿佛小倪说出什么样的话,她都会照做,可是,小倪却撩起水淋淋的头发看了她一眼。
   小倪什么都没说。
   “就会故弄玄虚!”她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或许,眼下这样的夜不归宿就是一种改变,她不得不自寻答案。
   她说出了她的想法。
   “已经在改变了,还问怎样改!笨!”小倪抬起头,冲着她淡然地笑了笑,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特别心疼,她心疼自己也心疼小倪,因为,她看到小倪的脸上挂着凄惶惶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或是伤害。
   难不成她也有比自己还痛苦的事,这样想着,她倒释然了许多。
  
   七
  
   “后半夜,我们就睡在这好了。”洗浴中心的休息大厅里,她和小倪躺到最偏僻也是最不显眼的昏暗角落,看着那些从过道中不断走进又不断走出的男男女女,像一幅幅静默无声的人物写意,使得一切不可预知的或动或静都井然有序在清谧安详的一种氛围中,她闭上了眼睛,她希望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可以感受生命的安然沉静,可她依然想流泪,问题是,在这样一个自娱自乐的境遇里,眼泪和爱情一样,都是难请的贵客。
   想哭都哭不成,她不禁苦笑起来。
   “你笑什么?”小倪问。
   “笑那些男人和女人呗!”她将她的手冲着那些暗黑中的人影指了指,实际的动机却是不得不转移小倪的注意力,因为,悲伤只有在可以分担的人们面前才能更好地被化解,小倪是同事,当然不好担当这个重任。
   她不得不暗自叹息一回,而被她手指的那些人影,是几个悠闲的男人正仰躺在一个又一个按摩女的轻抚守候中,那份难得的怡然和自得,以及偶尔之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调侃或确实已经沉沉入睡的姿态,让她觉着,躲在角落里的自己就像一只裂了缝的贝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海水给无情地冲刷到岸边,然后,被炎热的太阳炙烤,被无法停止的风浪吹打,而自身无言的疼痛早已在越退越远的海浪声中成为不被任何人所知晓的秘密。
   难以启齿又时刻如影相随。
   甩也甩不掉。
   她看了看小倪,不明白秘密本身怎么也像生命似的能生根发芽。
  
   八
  
   “你说,在这看电视和在家看电视感觉上确实不一样吧?”小倪伸出手臂轻轻地碰了碰她。
   她没言语。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不想回答。
   不一样,人们不就是为了寻求不一样的感觉才那么忙于奔命吗,没有的时候想着如何拥有,拥有了之后又想着怎样的更有,时时刻刻都不懂得满足地仿若失去了精神家园的流浪者,四处找寻、收掠、摄敛,永远不肯停下疲乏的脚步,还笨拙愚蠢地以为,缺乏本身就是缺陷。
   而她自己,也终成其中一员。
  
   九
  
   “这里还有书吧、网吧、休息吧,什么都有,到了这里,想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小倪伸出一条腿,用脚尖狠狠地踢了她一下。
   她没有任何反应地犹如一个木头人。
   想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心想,我要死,这里能成全我吗?但看着小倪痴痴地呆望着她的神情,不禁坐起了身子,她认真地环顾了一眼大厅四周,见昏暗的灯光将墙壁照得犹如一面面生了铜锈的乌镜子,陷在顶棚方格里的吊灯,在微弱的光亮里好像从挂上的那一天就没很好地亮过,西角门上的灯,一如落日中的黄色花朵,带着无可奈何的倦容,早就不愿做这种无奈看客般地唯想着怎样绝尘而去。
   这世界,比她的心情还晦涩昏暗,可以想见,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思想或是思维是带着怎样过后都无法理解也不可思议的僵持,在诱惑和自我羞惭中,自己无法为自己做主。
   难怪人们把这样的地方称为放松享乐的地方,只是有些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丈夫,多么好听的名字,这时,指不定又在哪里为谁做仆人了,她再也不愿意相信世间的任何了。
   她看了看小倪,见小倪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在揣摩她的心思:“看啥?有啥好看的!”她嗔怪了小倪一句。
   “跟你说段顺口溜。”小倪向她抛了个媚眼。
   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既是笑自己刚刚产生的那些想法,也是笑自己心里想着死脸上却还挂着笑容的没心没肺,想死是不用成全的,但凡还没到必须选择死亡的危急时刻,就得考虑该怎样活。
   向生存挑战!
   她直了直腰背,神情怡然地对小倪正色道:“你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经常跟领导吃饭,升官是迟早的事!”小倪莲花吸气般的坐姿,像在练日月瑜珈。
   “有道理”,她点头应诺。
   “经常跟大款吃饭,发财是迟早的事!”小倪继续说道。
   “也有道理。”她仍然点头应承。
   “经常跟老婆吃饭,厌倦是迟早的事!”她听了,伴随着小倪的笑声,佯装着生气地瞪了小倪一眼,但内心里却不得不佩服发明了这顺口溜的人。
   “还有,近点,这句不能让别人听见!”小倪示意她将耳朵给凑过去,她瞪了小倪一眼,这么背静的地方还怕人听见!
   她觉得小倪确实做作。
   “经常跟异性吃饭,上床是迟早的事!”她听了,立刻觉得脸热热的,她没敢说有道理,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话确实有道理。
   “但有一样,做爱和爱情可不是一回事,你可别给弄混淆了,不幸福不是命运的错,而是无知惹的祸!” 小倪自顾自地笑起来,声音很大,仿佛小倪早就知道并了然了其中的奥妙似的。
   她怔住了,她没有笑,她还没弄明白小倪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明白的那一瞬,觉得自己很可怜也很可悲,因为,小倪说的那些经常都是她生活中根本就不怎么存在的不经常。
   她不再看小倪,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不仅仅是可怜和可悲,还很失败,失败到没有任何方向感也没有任何目的性,年纪轻轻就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那样打发时间,在繁复无止境的日子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百无聊赖,又不思悔改。
   “你把后面的那句再说一遍!”她觉得,小倪的话,她有必要给完全弄清楚,可是,小倪说了句好话不说二遍便再也不出声了。
   这是什么逻辑,这样的话居然也叫好话?她看着小倪,躺着的身体,像尽失了血脉的病人一样。
   “如果这样的夜不归宿也叫改变,咱们继续喝酒去,怎么样?”她提议,她突然想更大限度地改变自己,虽然仅仅是喝酒。
   小倪没有反对。
   她释然地看了看天花板,觉得天花板的样式和格局是套用了人民大会堂的创意和设计。
   这世界,越是虚假的就越有攻击性,因为,离开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竟留恋起那个昏暗的角落。
  
   十
  
   一夜之间,她喝了第二次酒,而且是满满的一大杯,她真的不知道,酒,是如此的难喝,不好下咽不说,还让她头晕脑胀,哪怕只喝几口,都天旋地转般地让她只想着如何逃离,可即便这样,她内心里仍有一丝无法卸载的欲望在作祟,仿佛,这样的尝试,是对过去生活的彻底颠覆和报复,更像某种意义上的正式道别,甚至是义无反顾的一种诀别。
   直至遇见了丁植珈,她才懂得,原来,酒,是个可以用来尊重的好东西,在酒的沉醉里,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尤其是让她已经深深爱恋的红酒,将缠绵的柔软和恣肆的柔情,深深地刻印到她记忆的最深处,并时不时的让那些被渐渐淡忘的感觉,在日后的某一时刻,再一次次地将欲念和热情推向没被企及的巅峰,从而,让喝酒的过程完全变异为品味一个人和认识一个人的过程。
   “烟是寂寞的影子,只有酒才是无聊时的贴心伙伴!”小倪用手轻轻地摇晃着酒杯,半眯着眼眸,仿佛看清了杯子里的酒也就看懂了人生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开始为自己倒酒,百无聊赖之间,魂魄可以出窍似的跳到自己的对面,冷寂严肃地审看自己、品评自己,她看到,平日极其注重妆容的自己,这时,头发凌乱且意态沉迷,极力掩饰的外表之下,是那些已经显露无疑且仍然不得不硬撑的坚强。
   她又流泪了,但和洗浴中心的那种恸哭有着天壤之别,这次,既是一种非凡意义上的成熟,也是自己终于可以为自己疗伤的能力。
   原来,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然,你也好的了不得!”小倪向她投来了无限的感激,她笑笑,算是一种回答,但小倪不一定知道,她内心里的苦痛一点都不比小倪少,只是她不说出来,小倪就不会知道,就像小倪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她也不完全了然一样,但有一点她们都彼此明了,那就是,谁都没比谁好过多少。
  
   十一
  
   第二次是在什么时候和谁在一起的,她有印象又似乎没印象,好像是一大帮人在一起,吵吵闹闹,喝得一塌糊涂且又兴高采烈,不悲伤也不难过,好像什么样的失败都可以独自面对更可以超越战胜,她只记得,那一次,她知晓了不回家就意味着一种不忠或想象着不忠都可以成为不忠的乐趣。
   可是,第二天早晨到家后她才发现丈夫也如她一样地彻夜未归,她痛恨并责悔自己为什么不被酒精给杀死,但同时,她又觉得人可以这样醉生梦死地活着,也是不错的选择。
   她理解了丈夫为什么那么不爱回家的缘由了,或许,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地球的中心,而家,则成了能扼杀自己生命的边缘地带,这种理解成全了她的第三次夜不归宿,也就是生日的那次离家出走,虽然那场夜遇永远地成为了她生命中美如烟花的一瞬,但那真实存在的情节确实改写了她以往对生活的判断和评价,尽管这种评价和判断并没有多少的客观理念,但在她的感觉里,仅凭那一夜的曾经,就可以完美她的整个人生。
   这想法很荒谬,但仿佛所有的苦难都是为着那一夜的准时出现。
   过程成就了她。
   记忆也成全了她。
   只有生活,又一次次地摧毁着她,只因为有了丁植珈,一切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十二
  
   她把丁植珈送的指甲刀和她向丁植珈索要的那本书从包里给拿出来,不过是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物件,却将属于她的人生故事平添了许多细枝末节,让一种奢求更加完整,让一段不经意间就有可能中断的故事更加完美。
   我们要学会改变自己,小倪的话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响起,只是她还不知道这种改变将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
   她拿出日记本,想写下心情,她越来越发现,记忆确实是不可相信的,因为,许多当时刻骨铭心的过往曾经,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竟全部被淡忘在庸常琐碎之中,而她的初吻、她的初恋,甚至是她的初夜,还没等她坐下,丈夫猛地推门闯进来。
   “你知道你有多少缺点吗?”雷吼般的声音让她本能地将手里的日记本给送回到抽屉里,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不怕被丈夫看到的东西。
   “我知道!”她把日记本拿回到手里,像紧握着一个可以用来充当武器的盾牌,看着丈夫的鼻子、眼睛和嘴巴,虽没扭曲到变形,她的气愤和不满也在这个时候成为无法阻挡的力量。
   “我知道我有多少缺点,但我也知道你有多少优点,不过,非常遗憾的是,你的那些优点都展示给了别人,而我看到和我所得到的,都是你的缺点!”她觉得她说的话虽然有些拗口,但她不得不这么说,因为,她没有任何选择。
   “你说,这世上没有外遇的女人还有没有?”显然,她的回答激怒了她的丈夫,但她丈夫的愤怒不但没让她产生同情,相反,倒让她心生一种莫名的喜悦或叫窃喜。
   你也有生气的时候,好事!
   她对她丈夫的问话立刻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可是,她的丈夫在等着她的回答。
   “那你说说,这世上不在外面找女人的男人还有没有?”她的愤怒也如暗夜里的一团火,只一瞬,便燃亮了整个房间。
   她丈夫没再说话,或许,他们各自的问话都是没有答案的,这世界,不道德和不检点的背后,实际是人性里谁都无法左右得了的本真,自私且张狂,带着天然的狂野,好像内心和家门连接的不是外界,而是通往外遇的桥梁,不想约束自己也约束不了自己,在一条又一条离家的路上越走越远。
   无言,在这个时候,成了最巧妙的狡辩方式,而道德,不过是件他们谁都不愿意披到身上的虚假外衣,连身体都超越不了,还说什么精神超越,将无形的束缚变成限制自由的枷锁,只适合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
   她的无言里开始有着异常活跃的思想,那思想,是让她可以面对丈夫并很好地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她使劲地捶了一下桌子,是在丈夫将门给狠狠地给关上的那一瞬。
   房间里即刻静寂无声的几乎没人一般,连她自己喘气的脉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个生命或是他们夫妻两个人的生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悄然离世,不留一丝痕迹,也从不曾在这世上走过路过一般,一切,像一个正在叙述的精彩故事戛然结束,并以不可知的结尾带着永远都无法解开的迷题快速地隐退到另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可是,不到二分钟的时间,她丈夫又突然返回身来冲着她大声喊道:“我就弄不明白,你怎么也开始不回家了!”
   她还没弄清状况,就又一次听到了狠狠的摔门声。
   真是滑稽,只许自己满山放火,不许别人夜里点灯,这是丈夫的特权,还是男人所特有的所谓尊贵。
   她没再动怒,而是被丈夫的态度给搞笑了,既是笑丈夫迟来的疑惑也是笑丈夫对自己的不满,更是笑她自己从未意识到的这种终极改变,跟另一个城市里的那个男人,相思相聚地情意绵绵,并相亲相爱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她真的没有想过,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用行动改写了历史。
   是一个女人曾经无比贤惠贞德的历史。
   现在好了,水中将死半活的鱼已经嬗变为一只飞鸟,想抓住它或是想守住它,都需要极好的能力和耐力。
   她翻开日记本,准备用文字来代替记忆,或许,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记忆,不然,人们不会那么热衷于寻找,仿佛,从来就什么都没拥有过,可是,她的手却慢慢地僵住了,因为,在刚刚写就的日期里,熟悉得不得不让她想点什么的数字,惊得她夺门而出。
   “你忘了,今天是我们结婚!”说到这,她即刻把嘴给闭上了,因为,她看到,陷在沙发里的丈夫正被一团烟雾所缭绕,身上的那件蓝灰色T恤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泛着幽暗的光,曾经那个风华正茂且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依然光亮的额头,依然微微翘起的那绺鬓角和依然暗淡无光的眼神,再不是刚刚跟她喊叫的丈夫,苍黑色的头发带着无动于衷的漠然,尽显疲乏地告诉她,那个她当初嫁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个她披着婚纱被牵着手从众人眼中高傲地走过的男人,像一页被撕碎的薄纸被永久地遗弃在凡尘市井之中,一切,都不能再现也不可能复制地在渐行渐远的人生必然里,再也无法重新开始了,所有的结果都过早地来临,并让她不得不懂得,那个有着鞭炮声、祝福声和歌声的往昔岁月,在这个时刻,只能春光乍现般地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仅此而已。
   这就是属于她的记忆,在生命的某个角落,将只属于她和她丈夫之间的那个白首齐眉、青阳起瑞的日子,用这样一种不离奇但却有些荒谬的形式给忘却了。
   实在是罪过!
   她用手轻轻地碰了碰丈夫的肩,说句我们出去怎样?
   丈夫一动没动。
   “就算我错了!”她又补充了一句,但在内心里,她只认可那个“算”字,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房间里又是一片静寂,偶尔,电梯里的嗡嗡声让他们的意念暂时停留在归家和离家的那些人身上,人生的意义或是生活的意义仅仅如此吗,终其一生地去打拼,却难以让自己感到惬意和满足,仿佛所有的努力和奋斗,到头来,都是一张不得不上交的白卷。
   丈夫匆匆瞥了她一眼,然后,神色有些迟疑地突然掐灭手中的烟头,仿佛在做着最难决断的选择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又是何苦,丈夫的过错再多,也不过是凡尘中人,不爱回家的男人又不只是他一个,在别的女人面前缺乏免疫力和抵抗能力的人又大有人在地遍地都是,而丈夫,充其量不过是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斤斤计较呢,反之,自己不也是孩子吗?或许,什么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都有可以谅解的理由,而自己,不也是早早地就原谅了自己吗?
   生命,远比过错更有价值,就因为懂得,她才得以活着。
  
   街上,稀寥的行人不再是夏夜那般地人影憧憧,虽然还不晚,但野花衰草在秋夜的灯影里,凝了晨霜般地现出清洌的冷色,他们努力地保持着距离,静默无言地共通着相互间的某种共识和默契,好像谁都有话要说但谁又不肯说出一字和一句,那情形,就好像谁先说话,谁的身高和身价都会被立刻断折一般。
   远远的,火车站塔楼上的电子钟,时针和分针依然如细长的刀柄似的一个斜向夜空一个横指树尖儿,他们的沉静更加定格不动在已经被限定的矜持里,时装店、蛋糕店、足疗屋,一个个地如阅兵队似的在他们的沉默中矗立着、呆凝着,想着改写了她人生历史的那个夜晚,是那样悲伤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在这样的景致中一路走过,她相信了人生是一场战争而绝不是一场战役的说法,尤其是在硝烟弥漫的婚姻生活中,谁又能说,拥有了外遇的能力就拥有了一种可以傲岸的姿态,珍惜已经拥有的不远远比追求那些还没得到的重要吗?
   可什么是已经拥有的,是身边的丈夫?
   显然不是。
   是丁植珈?
   好像也不是。
   “就这家吧!”丈夫回身看了看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温和,这难得的温情在她的心里还没做任何停留,酒店的大门已被丈夫推开了,她这才发现,那个诡异的生日夜晚,自己就曾在这家酒店的窗外,停下脚步隔窗细数过那些不想归家只想豪饮阔论的男人们,没想到,不久的某一天,自己竟和丈夫以这样一种情形走进这个空间。
   丈夫要了一瓶白酒,她将自己的杯子给及时地顺到丈夫的眼前,她想通过那些液体让自己一醉方休,既是对这样一个忘却的失误给予惩罚式的补偿,也是解脱自我和慰藉自我的唯一方法。
   虽然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此时此刻,她依旧没的选择。
   “你也喝酒?”丈夫迟疑了一下,随即将酒倒进她的杯子里,透明甘冽的酒几乎一下子便注满了她的杯子。
   她不再思想任何,虽然是夫妻对坐,却仿佛陌生的根本不了解彼此,在浓浓的酒香里,那些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都不再重要也不可能重要地只在她和丈夫偶尔的推杯换盏之间游曳徘徊,她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但非常奇怪的是,回家的路上,竟是她搀扶着她的丈夫,跌跌撞撞又方向明确。
   “你还真能喝,实在是没想到!”丈夫近于讨好的声音时不时地像在跟陌生女人交心,温润的态度里,带着一丝羡慕和几许恐惧,这让她难以做出任何回答,从前,她只知道循规蹈矩地苛求自己,过分又严谨地让那份被一直传承沿袭的美德成为她生活中的唯一标尺,仿佛,只有那样,才遵守了妇道并遵从了妇德般地可以将他们的爱情进行到底,可结果却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什么都在变,背叛和不诚实在中规中距的上空飞跃,在信守的理念中放肆地穿梭,而她,虽没成为牺牲品也几近于成为一个陪葬品。
   好歹,还能从那样的夜晚里通过丁植珈让自己很好地躲避来自于自残或是死亡的威胁。
   “女人不坏,男人不爱!”丈夫在她推门进屋的那一刻影子般地跟随着,这让她有些吃惊,不仅仅是丈夫的行动更有丈夫的语言,或许,丈夫说的有道理,只不过醉的是丈夫的身体,而不是丈夫的思维,问题是自己在丈夫的眼里究竟是哪一个呢,是妻子,还是情人抑或是别的什么女人,总之,从丈夫的胡言乱语和纠缠不休中,她知道,此时此刻的她绝对不是丈夫意念中的那个妻子,果然,后半夜,丈夫酒醒般地去了一趟卫生间便再也没有回来,听着被丈夫重重地关上的房门声,她打开灯,幽魂般地坐到桌子前,那个只写了日期还没写出内容的空白纸页在灯下荒凉着。
   她终于明白了,不是自己在变,而是这世界在变,而这样的日子,是什么都不必写下的,留下了空白,也就留下了最真实的记忆。
   她开始一页一页地往回翻看,密密匝匝的文字,有真有假,真的将事情的原委进行了毫无痕迹的掩盖,假的则情真意切地如泣如诉,尽管她知道她并没在这样的事上自欺欺人,但必要的痕迹清理,正在逐渐的让她成为一种习惯。
   是生活习惯。
   这时,有大头贴的那一页,吸引了她的视线,细细的眉毛上方是将她的脸给映衬得更加浑圆而有光泽的小花,黄黄的颜色,冰菊傲雪般地让她的神智在这样的夜里,更加趋于清醒,头发,像夏日的夜空,飘散透恣着无边无际的遥远遐丝,难以置信,在那样的悲伤境遇里,她的脸上竟能灿烂出平时无法见到的笑容,那笑容,既是满足惬意时的隐忍,又是苦涩艰辛中的浪漫。
   那是丁植珈给予她的一种永恒,是用秘密所成就出来的美丽,只是她不知道,守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自己能够走出很远,因为,任何性质的因果关系都是无法想象的,虽然可以猜测到结果,但猜测永远都是无法指望的。
   她更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答案。
   她拿起指甲刀,将菱形的压臂给慢慢地折起,潜意识里的惯常动作,让她即刻想起什么似的将之给恢复了,丁植珈剪过的指甲怎么可以随意改动呢。
   不能!
   绝对不能!
   她放下了那个指甲刀,并将那本《墙上的斑点》给翻开,白纸黑字上,到处溢漾着丁植珈给她朗读时所留下的袅袅余音,圆润而清朗,理性而温和,那声音,带着天然的情感欲念,将她的思绪再次带入空灵至清的无人之境,想着那样的自我,是怎样安闲地在作者的思维里蛰伏了一世或半生,才魂魄敬献般地成就一个可圈可点的文字读本,漂洋过海且不远万里地与自己形成了可以共通的思想,并从书店的某一隅,汨汨地通过丁植珈的喜好完整而完全地将那种思想传递给自己,在听读翻看的过程里,一次次地完成最直接的对话和交流,并让生息繁衍的弱小生命,通过莎翁的那句经典台词给真真切切地感叹出来:
   人类,是个多么美妙的杰作!
   可是,眼下,这杰作却承受着苦难,在暗夜中,在渐渐泛白的晨光里,在白日的喧嚣躁动中,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和状态去安然面对。
   她的惶惑又一次地到达了极限。
   巴尔蒙特说: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
   她并不想看阳光,因为,一想到夜晚过后,便不得不自我控制在周而复始的无奈中,没有灵性地面对那些公文和图表,天天为伍在不能解她心意和心情的诸位同事中,更有这看似完整,实际上早就坍塌得无可救药的家庭和婚姻,她觉得,她的生命,有必要被呵护。
   哪怕只有一天。
   她决定请假不上班了,让自己长睡不醒,如果不得不醒来,就听音乐、就看书,就写日记,就整理心情,就将过去和未来以及眼下的所有日子都想个彻底明白。
   她躺到了床上,捧着那本书,在一直没有断掉的朗读声里,慢慢地睡着了。
   她梦到她跟丁植珈一样,成为一个终日与文字打交道的人,行云流水的抒尽心中积郁之后,对婚姻和爱情又有了更新的理解和期待,甚至,在口诛笔伐之间,原本的自己就是一个文人墨客。
   这感觉很好,这感觉让她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冲动和激越,这冲动和激越让她在天马行空的率性而为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只是醒来才知,属于她的生活并没有改变。
   她把与丁植珈有关的一切物件都堆放到一起,让那些俨然成为信物的东西,成为评判伦理道德的工具,并让自己在那些近乎契据的约束中,慢慢地怀念、静静地建构,在不停地忘却与保留的矛盾中,了然自己是怎样一次次地试图割舍又一次次地放弃直到无可奈何地放任,让脆弱无助和执拗纠结都在那些根本无法更改的主题里,并一路前行。
   她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生活,为了让生命得以成长,在不断的改变中完成适者生存的法则,一次次地逃离濒临绝望的窘境,再一次次地陷入宿命不堪的境遇,然后,一边赏听音乐,一边看着光盘的空盒发呆,细致而完整地体味那一幕幕可以出现在脑海里的模糊场景和已经消失了的瞬间,恍惚之中,她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个清晨,在车里,在丁植珈的身边,看着那棵开花的树,怎样在阳光下,在她的视线里,美丽着淡粉和纯白,同时,还有那些露珠般的光泽将依然碧翠着的枝叶和景致,透过车窗,恍如隔世般地一一呈现给她的感觉,而丁植珈,又一次地成为她记忆中的影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变幻为一双任随心意来抚摸她身体的手,或斜落在她的肩膀和胸口,或徜徉在她的腰间及脚趾,躲躲藏藏、时远时近,带着阻挡不了的喧嚣气势,卷土重来,并在不属于她的休息日里,成全着她不为人知的自得和怡然。
   平日里应该洗脸、刷牙、热饭、做菜的分分秒秒都在她的凝神静思中或快或慢地过去了,在虚幻的快乐中,让她领略并知晓什么是徒劳,什么是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了,记忆甚或是回忆,都无法代替曾经的那份感觉,像角落里的温馨,再怎样风情万种,也替代不了实实在在的生活。
   而生活,又是她无法逃离的。
   她不再想那些无边无际的因为和所以,她离开了家,她要去买米买菜,她要让所有的感情都风干在她匆匆忙忙的劳碌中,让自己从容在妇道操守的意念里,什么都没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似的将一切都恢复原样。
   只是此原样绝非彼原样,因为,精神的护栏和良知的屏障,早就成为不得不自知也无法欺骗他人的废墟。
   晚上,丈夫依然很晚才回家,而头一天她看到的那个很早就回家吃饭的人,跟她吵过的人,不过是个被看错的幻影。
   尽管她知道那不是幻影,但感觉上就是。
  
   十三
  
   第二天,上班后她才知道,小倪头一天也跟她一样请了假。
   “你怎么也有事?”她问。
   “没事,就是太累了!”小倪回答的很轻松,但是,凭感觉,小倪绝对不是没事,也绝对不是因为累。
   莫不是和自己一样,去偷会情人?她不禁冲着小倪怪笑一下。
   “笑啥?累就是累,难道你不累?”她听了,知道小倪不知道她也没上班。
   “累,当然累,谁活着能不累!”她没像小倪说的那般轻松,因为,她是真累,她身心惧疲。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倪问她怎么也请假没来,她只说了句不是告诉你了嘛便没在那个话题上多说出半个字,她不是怕小倪跟她寻根问底,她只是懂得也明白了谁的人生都不过如此,整日奔波劳碌,为了衣食无忧,为了心情愉悦,为了自己可以生活得更好,而生存的意义仿佛也在于此,只是通常的结果大多是事与愿违,可是,人,毕竟是脆弱的,尤其是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情感。
   整整一下午,她都在矛盾中焦躁着、斗争着,她想跟小倪说说丁植珈,她越来越感到保守隐私本身就是让自己与周遭保持最大限度的疏离,虽然在这样一个讯息发达的时代里,倾诉早已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但暴露隐私,无疑已经成为一种需要,既是生存下去的需要,也是继续生活的需要,可是,言多必失、祸从口出,谁愿意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情感垃圾,即便是有人愿意听,自己又怎么敢说?
   她只好一次次地打消所有的念头。
   直到快下班的时候,她才完全松了口气,因为,她彻底地放弃了跟小倪倾诉的欲望,尽管那样完全可以成就一次彼此交换隐私的可能,但是,跟丁植珈通过电话后,这种欲望又一次强烈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丁植珈说他接到了去云南采风的任务。
   “什么时候走?”她问。
   “晚上十一点十五的飞机。”丁植珈的话让她听得心冰凉,想着和丁植珈分手仅仅两天之后,丁植珈就必须离开那个给予了她无限温情的城市,这让她感到异常失落,虽然都是预料之中的事,还是让她触不及防地无法接受。
   “注意安全!”她挂断了电话,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祝福的话,她不想说,她无法忍受那种遥不可及的牵挂,在那种牵挂里她会被一次次地被折磨到体无完肤,她也无法想象丁植珈一路奔波的路途中,因为太多的事情在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自己这个说不上是情人还是红颜知己的女人定然会在那样一种状态中被一点点地淡忘,她无法接受这种必然且又自然的事实;说些情意缠绵的话,她更不能,那样的后果只能是让她更加深陷其中地无法自拔,度日如年的日子她不用回想都知道。
   她只好买了一张地图,跟着丁植珈的行程,一路跟从着丁植珈的踪迹或上车、或下车、或住店、或吃饭、或在写字、或发文章,一切与丁植珈有关的生活都在她的想象中不断地被拼接、被组合,并逐渐形成一个连贯的、不再间断的清晰影象,如电影中一个续接着一个的分镜头。
   她发现,只有在这样的想象中,她才不孤单也不寂寞,让丁植珈的身影和丁植珈的足迹,以及丁植珈的气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甚至从一个女人的身上转移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上,所有的寄托和想法,都在她希望别人了解又不希望别人完全了解的状态里,告别一个又一个的昨天,迎来一个又一个的今天还有明天,只是了然了这种秘密,不能言语给任何一人的无奈,让她从默默的守候中被消隐了的那些欲念,在与太阳一同升起却不能与太阳一同落下的难耐中,带着再也无法隐忍的态势,面对着凡尘的浮华和烦嚣,实在不能滞执且又按捺不住地呼之欲出为一种具体行动时,她才知道,守住秘密就等同于守着一种罪过。
   惩罚自己却与别人无干,她承受不了也不想承受。
   “你什么时候回来?”再一次跟丁植珈通电话时,她问,问的时候,非常想见到丁植珈。
   “大概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因为沿途还有一些事要顺路处理。”丁植珈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却让她心寒,她真的无法忍受丁植珈与她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这种相距,无法逾越更无法超越,活生生的现实,让任何假想意义上的欲念都随风飘散,可是,即便是丁植珈回来了又能怎样,守着他最近的又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妻子。
   “喂,还是我!”在停顿了一瞬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后她突然产生一个近乎怪异的想法,她要找那位因为拒绝了丁植珈而使丁植珈与她意外相识的女人,倾诉或急于倾诉,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比想念丁植珈还重要的头等大事,与其说她在寻找倾述的对象,不如说是她在找寻与丁植珈有关的印记,那印记就直观且直接地体现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而找到那个女人的唯一线索就是丁植珈提供给她的电话号码。
   无疑,这想法和做法都很荒唐,但荒唐本身也是一种态度,这近乎野性的冲动里,是她的生命无法躲避也躲避不了的另一种现实,她要把那种现实由不可能变为可能。
   跟那个女人见面、跟那个女人交流,跟那个女人一起回忆,在不一定是共通的语言但却是共同的话题中,缓解自己心理上的压力,将自己的欲念无止境地扩展到活生生的现实当中。
   这是最好的解脱途径。
   丁植珈没说话。
   “你不要误解,我之所以要这样,既不是因为你们之间的过去,也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现在,我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影响你们的过去,也不会因为见到了她而让她影响到我们的现在。”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随意且自然,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紧张和惊悸已经达到了什么样的惊悚状态,幸好,那种惧怯被周遭的杂音给很好地遮掩了。
   丁植珈还是没说话,她没再解释,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风吹着云朵,慢慢地飘动,偶尔有扑打翅膀的白鸟,如泰戈尔笔下的昼间之花,在她迷离的茫然里,落下那些还没被遗忘的细碎花瓣,等待,让那花瓣成为一颗颗记忆的金果,连自然本身都不能顺遂本意,更何况是一种看似荒唐的奢求呢。
   可她并不想放弃,直到电话里空茫的回音让她听出了比拒绝还冷寂的空洞时,她才知道,丁植珈是怎样的思绪万千,但她也不后悔,她仍坚持自己的想法,她想象着电话的另一端,丁植珈在怎样地回想着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过去,那一定是丁植珈心里打不开的结,尽管她并不想倚借着自己的热情和好奇来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靠近丁植珈,虽然不是丁植珈的现在,但丁植珈的过去,对她同样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我考虑考虑!”电话里终于传来了丁植珈的声音,幽幽的带着一种让她陌生的粗犷,低沉且有如暮鼓晨钟,她没言语,而是看着与公司大楼相毗邻的另几座高楼,在她的视线中安然着彼此不无关联又相互无干的气脉,想着在某一缕阳光下,某一座楼房里的某处空间,那个她要找的女人,或在写字,或在沉思,或也如自己一样地想起了丁植珈,并带着同样的思念和牵挂,她的心里,感到异常的温暖。
   或许,这就是活着的最好方式,在自设战场的抗争中,将自己的兴致给拉扯到更深、更远,也只有这样,生活才会加快脚步,但事实上,即便是这样做了,也不会有什么新意,只是生活本身,让她后退不得,直到电话里出现了盲音,她才知道,一切可能都变成了不可能。
   几分钟后,她却收到一条信息。
   是丁植珈发来的。
   是那个女人的电话号码,还有那个女人的名字。
   朴美,朴素的美丽!
   她笑了。
  
   十四
  
   她开始为约见那个叫朴美的女人做准备,一方面,努力地从自己的回忆中寻找丁植珈对朴美的具体描述,但除了那个十年相约的凄美故事和朴美对丁植珈的无情拒绝几乎没什么可圈可点的事件,唯一让她心存芥蒂的是丁植珈对朴美的感觉。
   仿若天仙!
   得不到的总以为是最好的,幼稚!
   “喂,是朴美吗?我想约你见个面,这样说你或许就能猜到我是谁了。”她将已经演练了好几遍的台词,给轻松随意地述说出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朴美怯生生的语言,有着对她的不信任和不感兴趣。
   “这样吧,见了面你就会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和我在一起很安全的。”说完这些话,她才明白,贼喊捉贼是因为心怀鬼胎,开诚布公的撒谎才是人性本真的至高手段。
   朴美没有回答,但完全可以想见,想找丁植珈谈谈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的朴美也同样希望找到一个可以倾心交流的对象。
   她想起了第一次和小倪夜不归宿的情景,某些时候,苦痛是最让人敢冒险也最愿意冒险的全部理由,虽然朴美和丁植珈有着那样刻骨铭心的初恋,但感情是最经不起时间考验的,这一点,相信失约后又很快后悔的朴美不会不知道。
   朴美答应了,这让她异常兴奋的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了,都和一个男人有过密切关系的女人,却要自讨没趣地坐到一起,在尴尬的氛围中,拐弯抹角地兜圈子,最后,谨小慎微地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属于自己的那些秘密,并在真相大白中不再包容彼此,成为真正的一对仇家,犯贱,是不是就是这种状态,放弃自尊,将自己的智商耗低为零。
   她使劲地抓着已经悄无声息的电话,久久地发呆,她不知道自己要做或已经在做的事究竟属于什么样的性质,是多此一举还是自投罗网,抑或是飞蛾扑火。
   她决定给丁植珈打电话。
   “喂,什么事?”丁植珈问。
   “没什么,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那一瞬,她竟语塞,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纵然怎样活着都是受罪,她更愿意选择这种荒唐的方式,似乎,只有这样,她的秘密才可以在朴美那里不留痕迹地得以释放,在不露声色的交流中,达成默契,虽然这有一定的难度和风险,但是,道德准则的约束比起一泻千里的情感张狂,确实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会适得其反。
   只有朴美可以和她分享那种近乎于幸福的想象,虽然,她知道她的想象已经扭曲了事实的本意。
   弗洛伊德说:没有所谓的意外。
   一切都是必然的,如同太阳的升起和夜晚的来临,只是纵便有更多的方式和方法可以让女人感受到幸福,但一个拥抱、一个热吻和一束玫瑰所能拥有的,不过是短暂的幸福,稍纵即逝的感觉无法成就一辈子的快乐,而她的贪欲,和所有人的一样,没有止境也不可能有止境。
   她开始不停地猜想,朴美是怎样的一个人,是痴情女子还是调情高手,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怎么就值得丁植珈仍然记挂着那些约定而千里迢迢地前来相见,夜色之下,在朴美的绝情背离之后,又怎样一任自己在黑夜中独受煎熬,抛尸荒野般地放任自己的身体抑或是让自己的灵魂僵躺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如幽魂野鬼般地不得生还,可即便那样,丁植珈也没怎么怪怨,相反,还对过后有些悔意的朴美给予了让她都不得不妒忌的同情,难道,朴美有着让人无法企及的高贵和典雅,难道朴美有着过人的本领可以将曾经的那些不堪淡然消迹在自己的冷然和决绝里。
   都是女人,自己怎么就做不到呢。
   她管不住自己的思维了,朴美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清晰地让她疲乏至极,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那是个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瞧的情敌,是情敌,就一定有着情敌的危险和威胁,但无论怎样,她的意念仍然被那个叫朴美的女人所戳和出的种种影像牵引着、支配着。
   一切都会有答案,只不过需要时间。
  
   十五
  
   她去了发廊,无欲无念的身不由己,让她木然地感觉着理发师的手在她的发丝间或深或浅地探寻捕捉,仿佛,在那样一种近距离的触摸中可以让她感知到自己索要的爱欲和需求,并将她的感受给舒展到最灵敏也是最敏感的程度,她发现,女为悦己者容并不是恒定不变的真理,面对情敌时,她更希望自己占上风,无论是内在还是外表,这不仅仅是视觉感官的问题,更有印象还包括记忆和回忆的问题,或许,朴美会对自己和丁植珈的关系构成威胁,虽然朴美早就主动出局,但朴美还有话要说,尽管丁植珈没给她机会,但谁能保证,断掉的感情不会像野草一样地春风吹又生。
   不过是没有适合的土壤罢了。
   她为自己买了一套细绒长裙,天蓝的色彩,淡然而素净,紧束的裙腰将她的形体很好地给凸显出来,孤芳自赏的优越感迅速膨胀为一种难得的潜意识,让她知道自己的内心依然存留着无法挥却的抗争和挣扎。
   和朴美、和自己的爱情、和自己的婚姻,更和自己的一切以及别人的一切,总之,时刻怕输才能成为赢家。
   她坚信!
   她知道,她是被失败给吓怕了。
  
   十六
  
   她终于见到了朴美,在一家韩式风格的餐厅,米色的墙壁和米色的木桌中央,有着一堆被插在白瓷壶里的红色雏菊,仔细数过,有十二朵。食谱上的冰糖狗腿和各色泡菜,让她的食欲几乎胜过马上就要面临的那场相见。棉麻的靠背椅子,各个有着辣椒红的颜色,魅惑和绝望般的色彩,让她觉得自己选对了地方,虽然,怀旧的情调会更适合,但不搭调才是最好的选择。
   合情合理,又暗含着不可告人的动机,而想象出来的种种可能,在见面的那一瞬却完全土崩到瓦解,因为,朴美和满大街都可以见到的那些女人没什么两样,衣着清净整洁,举手投足间,显示着与众相同的一招一式,从头到脚的装扮里根本就说不准是流行还是庸俗。
   她即刻想起了一部电影中女主角见到情敌时所说出的那句话——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他,但是,这样的台词,她是断然不敢给说出来的,不过是在意念中一闪而过的心思,这才是她见朴美时所要达到的结果。
   “如果告诉你我认识丁植珈你不会介意吧。”她问,问的时候希望朴美能说“介意”两字,如果那样,她会觉得她和丁植珈之间的关系首先在朴美那里得到了一种认可,虽然朴美的态度并不是十分重要,但独自守住秘密她相信自己不会撑太久。
   秘密,不过是让她很好地掩藏了自己的自尊罢了,真正到了朴美面前,她才知道,事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仿佛,倾诉比掩藏秘密还要难。
   朴美说了句怎么会,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地从包里拿出一盒烟,然后,从中抽出一支。
   这一定是个神情忧郁的女子,用烟来释放她曾经的细致和酸涩,可是,朴美点烟的技巧实在令她失望,不干练也不优雅,倒有几分做作不安的成分在里面,仿佛,选择这样一个时刻抽烟,不是在向她叙述她对情感的思念和爱恋,而是在向她展示她和丁植珈分手时的无奈和凄恻。
   她突然失去了倾诉的热情和渴望,和一个抽烟的女人在一起在她还是头一次,而这人不是别人,是朴美,这让她希望知道的那一切完全化为泡影,因为,从朴美嘴里所说出来的故事,定然会像一个古老而缺乏生命力的传说,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朴美似乎看出什么似的将烟盒递到她的眼前示意了一下,她即刻摇头,或许,接到电话后的朴美就将自己锁定在烟雾缭绕中吧,只是,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寂寞深深的女人,但问题是这样一个女人,又怎么能舍得态度决绝地拒绝丁植珈的求见,真是不可思议。
   难道,她真的将丁植珈从她的记忆中给驱逐出局,但她又为什么还要找丁植珈谈呢。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她很感兴趣又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她没有想到,丁植珈喜欢的女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
   “从丁植珈背叛我的那个时候!”她惊住了,在她的印象里,更是在她的记忆中,背叛丁植珈拒绝丁植珈的,可是坐在自己眼前的朴美,她难以想象,抽烟的朴美,让慵懒的迷情在一支烟就象征着一种别情的芬芳中虽不失为一种情调,但感觉上就是有那么不伦不类,或许,将自己锁定在烟雾弥漫里,体味已经成为旧事的那些记忆痕迹,就是最大限度上的消遣。
   如喝酒!
   让身体放松到自然。
   如外遇!
   让情感放任到极限。
   如荒唐!
   让一切看似不正常的习性都习惯在生活的一幕幕场景之中。
   她产生了一种被震撼的感觉。
   “他没跟你讲过吗?”朴美冷冷地夹着烟的手指开始有些抖,已经燃出一大截的烟灰在她的注视中不是被朴美抖掉而是弯折到不能之后突然落到桌子上,这是个并不经常抽烟的女人,或许,她说她抽烟的时候就已经在撒谎,和自己一样,都是不得已。
   她想起了丁植珈给她讲朴美的全过程,虽然没有几句话,但绝不是朴美所说的那样,他们的曾经,更应该是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坚定里所包涵着海誓山盟的承诺,凄美,带着一种凛冽和壮观。
   “你了解他很多吗?”这样问时,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实话,但丁植珈和朴美究竟是谁在撒谎呢,而自己,是否有必要戳穿一个早就过去了的故事。
   “了解的并不多。”伴着朴美一脸的尴尬和不停声的咳嗽,她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让她忐忑不安的心态得以最快速的恢复和缓解,而朴美的目光,看上去,竟如雪后的天空,迷茫而空寥。
   没有爱情或缺乏爱情,这种女人既不能成为弄情高手也不可能善于搬弄是非,这绝对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她心中暗生几分窃喜,或许,自己和丁植珈之间的故事可以说给她听,但这想法和做法又显然是残酷可鄙且不可谅解的,可是,这样的故事,不讲给朴美又讲给谁听呢。
   朴美之外的任何人即便是听了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谁还在乎自己之外的所谓情感故事。
   “不在一个城市,又不在一起,虽然从小就认识,但不过是父辈之间的交往,只是那次在湖边他跟我说他要……”朴美突然顿住了,一丝羞赧浮云般地从朴美的脸颊掠过,她的醋意无名之火般地突然窜起,尽管听到这样的故事和看到这样的表情早在预料之中,但她到底还是无法承受,只是,不听不看,也同样是一种折磨。
   她只好强忍自己不露声色。
   “他说他要告诉他妈娶我!”朴美笑了,笑得有些肆无忌惮、笑得有些忘乎所以,她看到,朴美奶白色的上衣口袋里,装着手机的小方兜里,一个石榴玉坠顺着兜口滑落出来。
   也是匆忙中的不知所措吧,想着那些久远但并不生疏的故事,在跟自己一样的跌跌撞撞中,努力地让心态和状态保持到最完好,她的心不是被打翻了五味瓶而是痛彻心扉地开始冰冰凉,甚至,从脚底板串上来的一股股寒气,将她眼前的杯盘快速地冷透成另一种温度,她摸了摸自己的酒杯,不凉,或许,冰凉的只是她的手还有她的心。
   她开始后悔,是不动声色的后悔。
   不应该见朴美,这是最大的冒险也是最荒唐的举动。
   “可是,她妈却说我配不上他!”朴美淡然地笑了笑,揶揄嘲讽的表情扭曲了脸上的五官。
   她明白了,在湖边的那个夜晚,在那样的时刻,丁植珈为什么和她提及他的母亲,或许,在丁植珈内心的挣扎里,早就判断出母亲的决定并不是完全的正确,或许,那是一件早就被实践所检验出来的错误,可是,人不在了,意念的结果却依然存在,只是那结果,既不是他愿意认可的结果也不是他母亲所必定要实现的结果,但那结果,却是丁植珈的生活。
   无法逃脱也逃脱不了。
   丁植珈或许不知道,即便没有他母亲的干预,生活也不可能成为他想象中的那般模样,因为,谁的生活都不一定是最初想象出来的那种生活,只是人们愿意在想象中,透支自己原本就不成熟的概念和理念,到头来,却以为是生活在欺骗自己,其实不然,都是自己在骗自己。
   她可怜并同情起丁植珈来,当然,也包括自己还有朴美,只是,她懂得了这些也改变不了自己的人生,而改变命运远比改变生活要困难得多。
  
   十七
  
   “知道我手腕上的这条疤是怎么来的吧?”朴美问她,问的时候显得从容且淡然地将自己的手腕最大限度地暴露给她看,一条细细的疤痕如果不仔细地辨认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知道,当然知道!”她不停地点着头,她怎么能忘记丁植珈讲给她的初恋故事。
   朴美又拿起了那盒烟,但只是轻轻地将其拿起,旋即便重重地给放下。
   割腕盟誓,为了十年后的约定,用那样一个极度残忍的手段以示各自的决心和信念,这样的故事尽管有爱情的忠贞在里面,但一点都不离奇,司空见惯得再简单不过了,她竟一点羡慕的意思都没有,或许,自己和丁植珈的故事才更加实际也更加实用。
   “是因为他把我送给他的玉佩给摔碎了!他说十年后如果他还来找我,就说明他当时是出于无奈。”朴美的声音很小,却异常阴冷,在秋日的午后,那声音,像古墓里的幽幽腐气,扑得她头皮发麻,这倒新奇,这说明,当时的他们,并不是情意缠绵的难舍难分,而是用斗气或赌气的形式来示意自己的清白和无辜,她想起了电影中的某些镜头,盟约的两个人,信誓旦旦的同时,执子之手般地默然以对,为了那个诺干年后的凄美时刻,坚定着、鼓舞着,但朴美和丁植珈却不同,他们内心所选择的是逃避,虽然在时间上被限定为十年,但那十年并不真是时间意义上的界定,那不过是用一种被固定了的形式来坚定自己也用来鉴定对方,根本就是用来骗人骗己的手段而已。
   “为什么要那样?”她问。
   她突然对那个承诺产生了种种疑问,难道那真是必须也是必要的手段吗?十年后,明明知道一切都将时过境迁地付水东流,还要将自己的誓言给限定在那样样的一个承诺里,十年后,谁还会对十年前的承诺耿耿于怀,十年后他丁植珈就可以挣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爱,那属于他的婚姻怎么办,那已经建立起来的家庭怎么办,还有那个即将被他娶进家门的女人怎么办,无疑,丁植珈的话是世上最不可相信的谎言。
   “所以你就等了他。”她继续问。
   朴美没点头,但也没摇头。
   “所以他终于在十年后找到了你,而你却在那个时候选择了放弃。”她看着朴美,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气愤,这样的女人,只知道矜持自己的固执,却不知道生命里的情感跟流水落花一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然消退到最初。
   不是萌生之后,而是萌芽之前。
   爱也需要一种能力。
   如果一个女人认识一个男人需要几年甚或是十几年的时间,那么,这个女人,实在是呆傻得可以,火车都提速了,那么,情感呢,保有原来的看法和矜持是对还是不对,她仿佛回到了没有认识丁植珈之前的那种状态,茫然的没有主张也不知道什么是主张。
   朴美的烟盒被一个不小心的动作给弄到了地上,朴美没有理会。
   她知道了,朴美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烟客,不过是想在自己的面前做秀罢了,或许,朴美比自己更需要倾诉,只是在不得已的相形见绌中,不得已地拿来旧事,只希望对方能在他们的故事中寻求一个可以共通的答案,将应该属于她的爱情用一种假设给完美起来,并将已经变异了的迷题给完全解开,但同时,又不敢硬生生地轻易触及,仅仅是人生中的一个过往或叫小小插曲,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她这才明白,丁植珈为什么没能对朴美穷追不舍,却因为一个仅仅是拒绝的电话就躺到长椅上准备长睡不起,或许,那个时候的丁植珈在等候和希冀的不过是陈旧碎影中或许还可以捡拾起来的某种希望。
   她知道什么是可以杀人的工具了,让曾经的爱情或是感情,在一个伤痕累累的生命中被彻底抽离,一丝痕迹都不留。
   只不过,被杀的不一定是丁植珈,而有可能是另一个不是朴美也不一定会成为朴美的自己。
   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隐隐约约的,带着一丝朦胧。
   “我明白了,你拒绝他是有意的。”她说,并全然忘记了朴美和自己之间的微妙关系,这时,感动她或是打动她的,更是那种生离死别却没带来任何结果的痛心疾首。
   或许,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是的,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整整十年。”朴美的声音几乎是顺着紧闭的嘴巴一字一字地钻拱出来,她见了,不禁为之心颤,想自己为了丈夫忘记的那个生日所采取的报复想法,不正是这样一种心态吗。
   祈求或企盼,那已经虚无缥缈的爱情,女人的名字到头来依然还是弱者,尽管,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堂而皇之地投身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女人的软弱还是不可否认,只是她不明白,丁植珈为什么要那么听信自己母亲的言辞而娶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呢,或许,当初,他还爱,只是爱到现在,已经无法再爱了。
   一切都是个迷。
   “你爱他到什么程度?”她想,纵便朴美对丁植珈还存有那种爱,但爱和爱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很深!”朴美的声音非常小。
   “是一半还是三分之一?还是百分之百?”她问。
   “不知道,我也说不好!”朴美摇了摇头,她看着朴美,觉得朴美令自己有些恐惧,其实,只有说不清的爱才有可能是真爱,而朴美眼前的自己也定然是如此。
   都爱着一个并不属于她们的男人。
   “你想没想过她的妻子。”她问。
   “什么意思?”朴美听了,显得有些惊异,仿佛,她成为卧底或说客,她想说,可以嫁给她的女人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可偏偏那个嫁给他的女人却成为这世上最不幸的女人。
   只是,这样的话同样是不能在朴美面前说的。
   一个已婚男人,扔下自己的日子,千里迢迢到另一个城市,只为十年前的一个承诺,并在妻子出门不在家的夜里,约见另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堂而皇之地进入自己的家,或许,在更早些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这样的女人可能幸福吗?即便她觉得幸福,那种幸福也不过是个摆设,只是朴美没能想到,十年前她的矜持让她失去了可以嫁给丁植珈的机会,十年后的秉性不改,又让她错过了可以和丁植珈重叙旧情的良机,她一定不懂,在情感的战场上,被动的等待永远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而这高墙挡住的只是自己,而绝不会是别人。
   呆鸟!
   看着朴美她在内心里为之沉重地叹息了一回!
   从前自己的影子,又一次清晰在她的眼前,只知一味地生活在幻觉里,却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弱肉强食和适者生存的法则,同样也适用于情感世界,却还将矜持,当作另一种意义上的挽留。
   她想起了那本《墙上的斑点》,想起了丁植珈在他家书柜中给自己选那本书的神态,虽然这仅仅属于丁植珈和她自己之间的小小细节,但在朴美面前,这无疑还是个永远都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而实际上,她更想从生活中的某些细节开始,寻找她们可以共通的话题,可是,什么样的话题,都仿佛与丁植珈有关,她只好放弃。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朴美,觉得自己近乎滔滔不绝的回想既是一种挑衅又是一种本能意义上的滋事,用这样的回忆,让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女人,体味她对一个男人内心世界的深刻了解。
   这同样不公平。
   但无论如何,朴美和丁植珈的关系都属于过去时,过去的陈腐与过去的陈旧,是无法迎合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的,她开始为朴美倒橙汁,并从橙汁的反光中,发现朴美微微噏动的薄唇在想,一个不喝酒的女人又怎么能够真正地博得男人的欢心呢,而一个从来就滴酒不沾的女人,又怎么能说自己确确实实地是在爱着呢。
   一定是自己醉了,她急忙又喝了一大口的酒,并似笑非笑地看着朴美,仿佛在冷眼旁观整个世界。
   “为什么不想着改变一下自己呢。”这样说着,俨然,她早已沦落风尘般地是个坏女人,但她内心里却一点要改变朴美的意思都没有,她不过是想起了认识丁植珈时跟他在一起喝红酒时的情景。
   “比如喝酒!”她端起自己的酒杯。
   “那是男人喜欢的东西,我可不行,我真的不行!”朴美躲避或干脆就是拒绝地推脱着,仿佛,她不那样,她的热情和主动,就会变成酒,或连酒气她都要一并地拒绝。
   她定定地看着朴美想,这样的女人,是不适合谈情说爱的,这样的女人,即便谈情也只能将情当作感情来述说,就像倾倒一杯透明的温水,总在解渴和不解渴之间,让看到水的人,不好引发全部的渴望,而这样的女人所说的爱,是慈爱,是善意,不是风花雪月的痴迷和缠绵,更不是可以让两情相悦的那份陶醉和怡然,这种女人的情感,永远是隔岸观火般地与己无关,一切有关浪漫的事都只能是他人和她人之间的故事。
   她懂得了女人和女人的区别。
   她不再向朴美提及丁植珈,她仿佛在朴美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既是将来的自己,也是过去的自己,她完全可以想象,朴美所给予丁植珈的一切,也是自己曾经所付出的那些。
   她突然想哭,在自己的优越感面前,因为,所有的高傲和尊贵都被朴美淡然退色的曾经和现在击打得粉碎,仿佛自己从来没爱过,以后也不可能去爱,甚至根本就没有爱的能力。
   这世界,根本就没什么可信度,所有的故事都是那么盲从,无法拼接也拼接不了的一个个断章,赤裸裸地被动在不尽人意的不安中,而努力让自己在信守承诺中获得安宁的那种心思,绝对会成为日后根本无法成为事实的胡言乱语。
   可人们竟误以为那就是承诺。
   尽管灰姑娘确实可以嫁给白马王子,但那仅仅限于童话。
   她在一种矛盾心绪中,一会儿从容一会儿又六神无主。
   “你真的从来就没想过要改变吗?”她还是纳闷,既是对朴美的固执,也是对自己的矜持。
   朴美愣愣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她开始鄙夷朴美,她想说抽烟也是男人的喜好,但她不想戳穿朴美不会抽烟却要装出爱抽烟的样子,她觉得,像朴美那样的女人,永远都是不好开垦的土地,将男人的沉迷和痴狂,无知地推向遥不可及的未来,让酝酿多年的情感,在那种不必保留的矜持中变为一缕缕烟尘。
   女人不仅仅是弱者,女人还喜欢扮演弱者的形象,可问题是,女人不该再是弱者。
   “抽烟并不比喝酒好到哪!”她端起酒杯,看着杯里的酒,觉得很多事,由不可能变成可能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过程。
   “其实,这只是我第二次抽烟!”朴美说完,轻轻地咳嗽起来。
   “我知道!”如一个先知先觉的智者,她笑了笑,身为女人,她已经无话可说,朴美的那些孤苦,她完全熟知,但朴美那样的女人,她再也不想接近,因为,曾经的自己就是那样,吃尽苦头,还依然坚守,以为那是一种美德,殊不知,到头来,什么都不是,因为,这世界,不会因为谁有苦痛就出现片刻的停留。
   “不改变自己就无法改变别人,真的!”说完这话,她认真极致地将自己杯子里的酒给全喝了,仿佛,时光和岁月再也回不去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似的让她无限伤感起来,尽管这样的见面,会彻底改变她原来的偏执,但在内心里,她竟希望自己能为朴美做些什么。
   做什么呢?将丁植珈让给她,她可以受用吗?以她的那些刻板情感,又怎么迎合丁植珈奔放自如的热情,始终如一地追求新异,对新生活的无尽渴念,更有对人生的美好憧憬,男人的步伐总是急促在女人之前,而正是因为这喜新厌旧,世界,才会日新月异。
   她觉得她比朴美更懂得丁植珈,虽然在认识的时间上她永远不占优势,但在情感上,她坚信,优势往往误导了人们的心理。
   尤其是女人。
  
   十八
  
   “你去过他家吗?”她想起了那场时隔不久的曾经。
   “不可能!”朴美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仿佛,她不这样做,就说明她和丁植珈之间是不清白的。
   至于吗?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像嘲讽,更像揶揄,她真的不知道,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时代里,还在用守旧的观念来压抑自己算不算是一种错误,虽然自己不比朴美强到哪,但总不至于让宽容古板的木讷成为女人生存下去的借口。
   虽然一切没有对错之分。
   尽管,承诺、贞操乃至于忠诚在人们的眼中已经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概念,但没谁愿意让自己的灵魂天天背负沉重的镣铐,因为,珍惜已经拥有的,远比追求还没有得到的更为重要。
   她庆幸自己是自己而不是朴美。
   最初,自己的坦然时不时的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惶恐惊惧得仿佛朴美是个突然闯入的第三者,但现在,这种担心消除了,朴美是不会与时俱进也不合乎潮流的女人,在匆匆流逝的岁月中,不知天高地厚地守着那个残缺不全的旧梦不放手也不懂得放手,却不知,一切都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破碎不堪地被沉积在情感的荒芜里,而朴美仍然坚守的情感或是感情,根本就是一块贫瘠的土地,缺少阳光和风情,没有必要的温度和湿度,即便是长了庄稼也不能茁壮,即便开出花朵也不能艳丽,这样的女人,可怜也不可爱,这种执着和痴情,只能让男人在随性的想望中空有位置而没有真正的欲求,这种女人根本不知道男人的耐力和耐心是多么的有限,更不知道男人本身就是不喜欢信守承诺的动物,而这种女人更不可能知道她心目中的那个完美男人,不过是满大街都可以看得到的凡夫俗子,一切只因自己一叶障目或了解得不够深刻,而被人为地罩上了虚幻且美丽的光环。
   即便有一天,谁告诉她,她喜欢的那一切都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人之常情,她也定然会毫不后悔地说——值得!
   这种女人,一出生就带着不可救药的反骨,而朴美正是这样的女人。
   都是无知惹的祸。
   小倪说的没错。
  
   十九
  
   “我走了。”她准备离开。
   即便不想离开也必须离开了,因为,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她已经无话可说,那情形,就像面对自己的过去,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还有话要问你!”朴美警醒过来似的突然问她,这是预料中的事。
   “你是怎么认识丁植珈的?能告诉我吗?”朴美怯怯地问,俨然,在那一瞬,她确实成为了朴美眼中的情敌。
   “这个吗?很简单,没什么过程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不过是跟你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女人嘛!总有一些可以互通的地方!”她这样回答着,知道自己的话无疑是世上最大的谎言,她这才发现,撒谎本身确实是人类不得已才发明出来的壮举,而撒谎的行为和意图之所以能够延续今日还被人类所乐此不疲地沿用,是因为撒谎本身确实是人类生存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
   面对朴美,实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对谁都是打击。
   “谢谢你!”朴美站起身却现出略有所思,她知道,朴美还想跟自己说些更贴心的话,只是自己已经不想听,也不愿意听,一个近乎怨妇的语言,她不感兴趣,尤其是朴美跟她讲的那些曾经,每一段、每一句都如芒刺再背,之所以没能真正地扎到她,不是因为她们之间的距离,而是丁植珈对她的态度。
   因为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和丁植珈通话,而朴美却不一定能。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那是不得已才为之的庸人废话,她才不相信。
   好歹,她和丁植珈还在相爱,这是可以战胜朴美的全部力量和法宝。
   “谢什么,都是女人!”她笑着拉了拉朴美的手,算是道别。
   “爱情,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的转瞬即逝,就像夜空里不断绽放的那些烟花,无论你看到还是没看到!”转身离开时,她这样对朴美说,她发现,朴美听得似懂非懂,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说得对还是不对。
  
   走在那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归途,一家一家店铺走过去,像途径那些曾经的故事,留下痕迹之时,又让种种遗憾掠过心头,完全可以想象,每一个与丁植珈有关或无关的细节,都在这样一个时刻,以一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地涌上心头。
   在朴美的注视当中,她连头都没回,想着这样一个重情又不敢用情的女人,她内心里不知该是敬佩还是该抱有同情,甚至是悲悯。
   还是不爱!
   她一脚踢开步道砖上的石子,像失忆了一段感情,像忘记了一个故事,更像战胜了一个天然的杀手,她有了一种凯旋般的悸动,而全然忘却了自己所要完成的那些倾诉。
   她拿出了电话,快速地拨通了丁植珈的电话号码。
   “我在忙,一会儿给你打过去!”丁植珈的声音很小,像贼一样,好像在参加什么会议。
   忙吧,凡夫俗子。
   居然还有人爱!
   居然还不止一个。
   这样想着,她一连踢飞了好几个石子,终于在听到一声声的叫骂后才大梦初醒般地迅速逃离。
  
   二十
  
   回到家,一切都更加淡然萧索了刚刚的那些兴致和趣味,不仅仅是丁植珈送她的那些东西,包括丁植珈留给她的美好记忆都在与丁植珈短暂的通话结束后黯然失色到没有了价值。
   这是何等的不公。
   想一个男人,嘴不对心的言辞和行动诡异的态度,纵便有什么充足理由可以证明他的无辜,都无法弥补来自一个女人的真情怪怨,可是,那个可以给她解决问题的丁植珈却在开会。
   她觉得,她有必要将丁植珈给忘掉,这样一个不将自己的故事给说完整的男人,注定是内心里也不一定完整的人,而这样的人,会或多或少地存有心理缺陷,可是,晚饭后,她的电话响了,看着无比熟悉的来电号码,她想放弃,只是最终,她没能战胜自己。
   “你们见面了吗?”丁植珈的声音有些急促,仿佛这样的问话已经让他等待了许久,原来,男人也关注她们女人之间的事,这有些怪异,尤其是像丁植珈那样的人,仿佛,原有的大度和大气都在那一瞬变为虚无,她突然想明确地知道丁植珈的思维是怎样跳跃徜徉在她们俩个都与他有关的女人之间,尽管这是无法实现的奢望,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那么想。
   “当然见了。”她不能隐瞒也不想隐瞒。
   “怎么样?”丁植珈急问,像追寻一个必须了然的答案。
   “等跟你见了面再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在电话里说。”她的妒忌在这个时候变成一种固执和任性,她觉得,很多话是电话里无法解释的,比如,自己的表情还有丁植珈的态度,在电话里,只能凭借彼此的语气来判断,而那种判断和实际的真实会有差距,那种差距,哪怕是微微蹙起的眉头,都会影响到最终的评判结果。
   “好吧,那就等我回去!”丁植珈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但又不无坚定,这样的结果,让她内心里立刻升涌起一股压抑和挣扎,并没有完全跟自己实话实说的压抑,更没有完全对自己敞开心扉的挣扎,或许,丁植珈是有意将他和朴美的故事不说完整的,他想给自己留面子,希望在自己的面前保有他并没有多少含金量的自尊,或许,丁植珈根本就没想让自己更清楚地了解他。
   她有些生气,她不再将那张可以知晓丁植珈行踪的地图当作宝物,随意地将之扔到公司的更衣箱里,顺手撇到鞋架底层的小抽屉中,或是干脆在等车之时,当成一张不可信任的广告单给夹在椅子的缝隙中,似乎任何一个不易被想起来或不易被发觉的地方都可以将那张地图给封存掉,可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怎么藏起来她会怎样及时地翻找出来,踌躇和迟疑之间,总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让她知道,什么样的做法和想法都是徒劳无用的,而每次见到那张地图时,失而复得的感动就像失散多年的父母与之女终于相见的那一刻,温情驱散了矜持,退缩让她变得越来越没有主见,而再一次次地和丁植珈通电话时,她很想告诉丁植珈以后不要再打电话了,因为,她真无法在这样的情感漩涡里生存甚至是呼吸,可是,那样的话,仅仅在她的心底打着几个转儿便消失了。
   没人能代替丁植珈。
   丁植珈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二十一
  
   她只好忘掉朴美,像丁植珈那样,将曾经的那段情感给完全彻底地连根拔掉,尽管这不是她作为女人的强项,但岁月久远的故事,过去了就该永远地过去,即便陈康烂谷子地给再一次翻腾出来,也没什么新鲜感。
   时代,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变迁,而女人忘掉女人,总比女人忘掉男人要来得容易,而她的生活,渐渐地在进入另一种常规状态,上班、下班、归家、离家,只是生活比原有的那些时日更增添了许多浓重的色彩,闲暇无聊时,她可以给丁植珈打去电话,问一些自己想知道或知道了也没什么必要再问的问题,好像这样一来,生活就变得容易很多,情有所依代替了忧愁烦闷,倾诉和探寻变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而丈夫也仿佛在那一夜酒醉之后,从容了许多也宽容了许多,不计较也开始健忘直至健朗,只是,他们之间谁的电话在响铃和通话结束的那段时间里,都会在彼此内心无形地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结,并疑虑越来越多地都纠集在那个结里,以自问自答的形式为开始,再以自言自语的形式为结束。
   一种被重新排列组合后的生活,以一种新的形式,成为她的生活,是不同于以往的生活。
  
   二十二
  
   丁植珈打来电话说他租了一辆自行车,好时常跻身于山水之间,蓝天之下,领略古木参天的长长弯路,让不经意出现在视线里的河流及浮桥成为一道道带着山光水色的梦幻,她的脑海里,被这样的述说勾勒出一幅又一幅图面,有如张爱玲笔下的那个韵味绵绵的男人季泽,在女人长久的注视中,让长衫随意地搭落到手臂上,并从弄堂往外走时,兜一阵晴天里的暖风,让自己的纺绸褂子里像哪都钻了一群白鸽子似的飘飘地拍着翅子。
   这样的男人!
   她只管不出声地笑,因为,她的爱恋又一次地在那种相望中生发到极致,爱情,或许就是这样,将心里可以装得下的那个人,想象成最亲最美也是最可爱的人,无论他的一颦一笑是带有怎样无法改变的缺陷,都可以将那种缺陷看成是一种毫无缺憾的完美,而那个完美的人,就成了心中割舍不下也放弃不了的影子,走哪跟随到哪,一刻不离,也不可能离开。
   是命中注定的感觉。
   “昨天中午,我看到一只长着长角的天牛,黑色的,后背和触角上都有白色的花纹,像京戏里的武生,你一定想象不到,看着它从树干爬到树枝再从树枝爬回树干竟用了我十多分钟的时间,你说,天牛是不是也会思考问题,不然,它怎么不继续向树顶爬而是爬回来了呢,它一定是因为发现我在关注它。”丁植珈在电话的另一端孩儿童般地无比快乐和喜悦。
   “思考问题!天牛也会思考问题?”她觉得丁植珈没返老却还童了,人该思考的问题几千年过去了有的还没寻到准确答案。
   一只天牛!
   “是的,如果我和它可以进行交流,它一定会告诉我它在想什么,或许,我们还真能谈得来!”丁植珈的声音突然激越兴奋到有些颤抖,好像那只天牛就爬行在他的眼前,她笑得不知该如何面对,再不是那个跟她谈论红酒特点和喝法的豁达男人,也不是跟她朗咏莎士比亚及伍尔芙的智慧男人,更不是小心翼翼地探寻她和朴美见面细节的那个精致男人,在一种快乐面前,那样的忘乎所以,只是,那个依然还在爱着他的朴美,是不是也会在这一刻里如他那般地快乐。
   她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朴美,而丁植珈却显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昨天晚上我去泸沽湖的山上时,看到萤火虫了!”丁植珈的声音依然不失快乐和愉悦,仿佛,他所有的快乐和愉悦都来自动物而不是来自于倾诉,这让她心生莫名的妒忌。
   妒忌天牛也妒忌萤火虫。
   “是吗?”她的声音不温不火。
   “但这里的萤火虫要比我们在湖边看到的还要大,我当时要是有瓶子,一定抓几只,然后,放在没有灯的房间里,肯定好看。”还没等丁植珈说完,她立刻惊异地问道:“你想靠它们照亮?” 她想起了自己和丁植珈去湖边时自己在萤火虫弱小的光亮中那种欢快的兴奋和怡然。
   “仅仅是那么想而已,不可能那么做,我可不想自私到谋害生命!”丁植珈暗涩了自己的声音,让她听了非常不安,挂断电话,她竟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萤火虫就在她的脑海中飞来飞去,一睁开眼睛,又什么都没,她只好起来,吃,好像是唯一解决失眠的好办法。
   丈夫在客厅里看着球赛,她的身影在丈夫的专注中仿若无物一般,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盘洗好的水果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丈夫看了她一眼,既没有表现出对她的感激之意,也分不清是不是对此举极其冷漠,她拿了一个水梨,抖着上面的水珠,像抖掉他们之间的那些不愉快,回到床上,一边吃梨,一边想着跟这个房子这个家以及这场婚姻有着间接关联的丁植珈。
   有人说,早晨醒来第一个想到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最爱的人,那么晚上没睡觉之前想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是自己最爱的人呢,在自己的生命中,怎么就那么巧地遇到了丁植珈,如果自己遇到的不是丁植珈而是丁植珈以外的任何一人,是不是也会是现在的结果,这让她又一次地想到了他们相识的最初,彼此之间既不是一见如故也不是一见倾心,都是落魄之人的穷途末路,以至于对方是谁都显得微不足道也不重要,但也就因为是那样的起始原因,才让她悻然地拿得起也可以放得下,只是后来,念着那样一种刻骨铭心,想着那样的一个人,就是自己生命在那样一个明了的夜里,用那样一种形式的抗争所换就的惨烈。
   成为一种符号和一种印记,让她不能不珍惜也不可能不珍视。
   人生,真是个好难过的过程,是活生生的现实,颠覆了她所有的希望,而这时,丈夫接到一个电话,肆无忌惮的调侃,让她认可了这样一种必须面对的生活状态,都彼此彼此,谁也不拖欠谁,谁也不必觉得比谁更委屈,这样一想,她倒睡着了。
  
   二十三
  
   丁植珈终于快回来了,不是他所说的那个预定的时间,不仅提前了,还提前了许多,是她晚上因为睡不着而去街上闲逛的时候接到的消息,想着自己又可以与丁植珈近在咫尺,慌乱的心情竟然无以言表,她越来越发现,自己不是第三者,而是第四者,不想破坏对方的家庭和婚姻,不以金钱交易为条件,不需要责任,也不愿意给对方造成麻烦,唯用精神上的享乐和肉体上的享受作为减压释怀的生存手段。
   只是有一点她还不能完全确定,即便这样,为什么还要将自己拖拽到那个感情的漩涡里呢?
   牵扯到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事,她奈何不了自己。
   偏偏朴美在这个时候给她发来一则短信:他说你跟他一样是会写文章的人我才见的你,没想到,你们都是骗子!
   骗子?稀奇!
   她被朴美这个短信给弄懵了,她真想立即告诉朴美,丁植珈确实是骗子,因为丁植珈只告诉自己是朴美拒绝了他,而没有说出那个十年约定能够产生的真正原因,但她并不因此而怪罪丁植珈,这是善意的谎言,而自己,也是真诚的,只是不想伤害朴美罢了,但是,朴美又怎么能够懂得并理解呢。
   你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对待我?又是朴美发来的短信,看着闪亮在手机里不一会儿就暗淡下来的那些文字,她立刻回复:
   不是对待,是接受。
   她的电话响了,刺耳的声音让她知道,她即将面临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唇舌之战。
   “你有什么资格接受?”朴美的声音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几近于哽咽,她知道了,那个伤痛欲绝的朴美,并没有短信文字中所表现的那般生冷。
   “因为,我和你的曾经一样!”她不想再欺骗,面对朴美她需要的是更加真实的过去,真实的现在还有真实的将来,即使她没有企求什么,她的内心,也一直有着这样声音在指使着她。
   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虽然她已经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朴美心灵的伤痛,但谁又能说,永远不被企及就不会疼痛。
   该来的自然会来。
   电话被朴美挂断了。
   她的眼泪,快速地溢满她的眼眶,但只一瞬便完全流了出来,黑夜,像要将她完全吞噬一般地将黑压压的无边恐怖完全展示给她,她有些纳闷,认识丁植珈的夜晚都没让她有一丝的恐惧,面对这样一个只说了一句的通话,却让自己如此脆弱到不堪。
   她加快了脚步,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她相信,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人影,都可以让她的想象插上无形的翅膀,并在黑夜中像更黑暗辽远的地方无止境地翱翔。
   你知道吗?你和我一样,都爱上了这同一个男人,虽然没在同一时间,但却在不知不觉中一路同行,而这样一条路上,是容不下多余的任何一人,哪怕仅仅是象征符号的一个影子,她的胜利迅速化为一种怜悯,她突然希望自己能和朴美成为朋友,同朴美在同一种情感里体味同一样的爱情。
   尽管她明明知道那有多么的不可能。
   她隐隐地感觉到,丁植珈不会属于任何人,丁植珈只属于他自己,这世上没人能看懂丁植珈,而自己,不过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一个过客。
   她后悔没有跟朴美说出这些,同时,她又庆幸自己没能将这样的想法给说出来。
  
   二十四
  
   她终于见到丁植珈了,是在她和朴美见面的那家韩式风格的餐厅。
   “你在想什么?”许久,丁植珈才打破了沉寂,她这才发现,分别后再次相见的彼此,连最初沿袭下来的见面方式都给打乱了。
   “我在想,一种情感是怎样的进入人的灵魂再怎样的从那个人的灵魂中逃走。”她说的时候,看着她和朴美曾经对桌而坐的那个位置,时不时的在她的视线中闪现,就像朴美的影子。
   “什么意思?”丁植珈问。
   “当然是爱和不爱了!”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丁植珈没言语,她不知道,那一刻,丁植珈是否也想到了朴美。
   “我一直在想,爱一个人需要代价,不爱一个人也同样需要代价,因为,建立一种感情需要过程,放弃一段感情也同样需要过程。”她的情绪变成了一种思考,她所要做和可以做的,只是向丁植珈汇报思想。
   丁植珈依然没有言语,丁植珈一定在想,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没见,怎么就如此疏离陌生了呢。
   “我理解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选择!”她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手放到桌子上,好像自己非常孤单非常需要抚慰,其实不是。
   “她并不可爱,虽然她的人跟她的名字很相像。”她定定地看着丁植珈,几乎在明察秋毫地注视着丁植珈最细微的表情,她发现,丁植珈听完她说的话,有些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身子,不是掩盖,是惊怯,或许,他没想到她能这样评价朴美。
   “不过,在我理解了你的同时,也同样理解了我的丈夫。”她第一次在丁植珈的面前提到与自己婚姻有关的丈夫,她发现,丁植珈的手有些抖,但这次不是惊怯而是惊悸。
   “因为,我并没完全把我好的一面展示给我丈夫,甚至——!”她不说了,因为,她想说的是,如果我像待你那样待他,或许,我的生活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她没说,因为,她怎样做与丁植珈没关,那是她个人问题。
   “因为,在她面前我不是真实的!”她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为什么?”丁植珈不理解。
   “因为,认识的时候根本不懂,而懂了又不想运用,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不再说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她觉得从认识丁植珈的那天起,她就穿越了一个既不属于她也不只属于丁植珈的世界,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世界,那世界,和她每天都能见到的世界不一样,那里,只有他们俩个人,但如果未来的某一天,那个世界里再多出一个人或再少一个人就会不复存在。
   她害怕会有那么一天,但只要一想到朴美,她就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因为,现实里的爱情都会变得越来越实际,这让她对这次见面,缺失了从未有过的兴致,她无法放任自己,就像在一片莽莽的荒原上,她的不安和她的心安理得都在丁植珈或犹豫或踌躇之间,一点一点地散尽,像爱上一个人的情感,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她觉得,她的生活,又陷入了一种僵局。
  
   二十五
  
   她约了小倪。
   “咱俩在外过夜怎么样?”这样问的时候,她没像小倪当初问她时的那般带有诡异的神情,毕竟,已经成为过往的曾经,一切都已了然,不用神神秘秘也不必遮遮掩掩。
   “可以呀!”小倪同意了。
   她们没像第一次那样,走在大街上,看着行人、建筑、天空,一切,都从容、洒脱的有些逍遥自在,尽管还是旧地重游,此情此景却已经不是此番心情了,她们依然是先去喝酒,点各自爱吃的饭菜,并在几近推心置腹的状态下,一次次世俗又无奈地将自己真正的情感退缩到完全逃离。
   在那棵大树下,她们不再感慨,而是有所感悟,感悟人生那些无法逃避的必然,感悟生命本身所天然自带的种种本性,将原来的天真

作者签名: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原创[文.爱的传说]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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