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一边微笑着与他道别一边轻轻地关上“蓝天”大酒店908客房那雕花木门时，她觉得她的心就像一只透明的玻璃杯不是不小心，而是很自然或者可以说是很必然地摔掉到了地上。只一瞬间，那杯子便无声无息地了无了痕迹。
　　 尽管，她与他此时仅仅是一门之隔，这感觉还是强烈地撞击着她。
　　 她没再像以往那样习惯性地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一会儿在门里的他转身离开的声响，然后，再向右边走过三个双号门牌的电梯处。她决定向左转。
　　 左面走廊的尽头是楼梯，她想从那里一级一级地走下去，她要改变以往贯常的离开方式。
　　 当她走到楼梯口处，才发现，尽管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的客房，但却从未从在仿佛没有一丝接缝的红地毯上走过。这次她要一直走下去，从九楼走到一楼。尽管楼梯安静的让她有些怕，可她已经决定了。她不想改变。
　　 也许是因为在红地毯上走过的人太少的缘故，红地毯上的绒毛一如最初始的模样。寂静中，她能十分清晰地听到她的鞋底在一片如云如绵的红色中下落和前行的声音。那是一种内敛中暗藏着张扬的声音。那声音让她在轻缓中慢慢越来越坚强。
　　 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去，走的久了，眼前便模糊、朦胧起来，她觉得，那些红地毯在她的视线里仿佛血液一般地开始流动。
　　 她沿着那血液的走向，无知无觉地顺流而下，她不知道，在这红色的地毯上究竟有多少个像她一样的女人在这用血液凝就成的河床上木然地漂下。
　　 到了一楼的门厅处，她才发现，外面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飘着漫天的雪花。也难怪，她和他在908房间里时，窗帘一直是拉着的。这是他的习惯。尽管是在白天，尽管窗外只是一片静寂和空茫，可他这个习惯从他们进908房间时，就从未更改过。
　　 最初认识他时，她曾为自己的幸运而暗自兴奋。他事业有成、他才学兼备、他有自己的公司、他还有与众不同的创业经历。她觉得无论自己站在什么角度去看他，都觉得，他是那么的完美。如果把他看成是一块玉或是一锭金子，那么，他是美玉、是足金。尽管在她往楼梯下走的时候，她仍旧承认。她一向把自己与他相识、相知到相爱的缘，看成是可以用来装饰外表的荣耀。那荣耀，如同女人漂亮的外表和时尚的服装，可现在，这荣耀已经让她不得不舍弃。她受不了这荣耀。这荣耀只能让她越来越空。
　　 那是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尽管林立的高楼遮挡了她视野中的那片灿烂，但从天穹里的微红高远中，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那时正在西天做秀的灿烂。她站在“蓝天”大酒店的门厅外，看着眼前过往的人流，没有丝毫的焦躁和不安，因为她比他们约定的时间早来了。当离他们约定的时候还差三分钟时，她看到了人群中正快步疾来的他。那一刻，她忘乎所以地如一只出笼的鸟般飞跃欢跳到他的身边，还未待他们彼此打声招呼，她便热情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见了，没言语，而是轻轻地把她的手挪开，那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实则是他内心深处对她的拒绝。那拒绝只存在于外界的空间。那拒绝是一堵高墙，那高墙让她和他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距离，尽管他一再地对她说，他很喜欢她，可她知道，在那段距离的空间里有他的妻儿。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然后，看看漫天纷飞的雪花，毅然地走进那片白色苍茫中。
　　 她知道，此刻即便是当初那红霞满天的壮观重新地、完整地再展现在她的眼前，她也不会感到温暖。
　　 她一点都不回避地走在雪花纷飞的世界里，她想让那些洁白在一种静寂中给她带来一种安宁、一种平和。尽管她的脚下不停地响着“吱嘎！”声。其实，一切安宁与平和都是来自内心。
　　 不知走出多远，她不禁回过头看了看早已无法看清的“蓝天”大酒店。一切现实的和记忆中的东西都让她感到清晰、明了。
　　 尽管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曾经是她与他或是别的什么人共演爱情戏的908客房，但此时的她，整个身心都仿佛注入了一种新东西，那是极其决绝的态度和意志，是她早就该有，但一直寻抓不到的东西。是一种声音，是来自心底自己和自己抗争的力量。
　　 她无法忘记，每次离开908客房，都是在他的一片践踏的满足后，在她准备离开他的那一刻他会微笑着对她说：“我还是开车送你吧！”尽管每一次听到这话，她都能从这句话的语句和语气上挑出毛病，但她每次都是对他报以微笑：“不用了。”然后，她轻轻地关上那棕色的雕花门。
　　 其实，她每次退出那雕花门时都想，如果他说：“我送你！”她就会非常高兴地答应。可是，他每次都说的那句话，跟轻轻挪开她挽着他的手臂没有任何区别。
　　 她知道，这都是因为他们中间还隔着他的妻儿，可她弄不明白，她在他心目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她只知道，最初，他是她生命的全部，可现在，那已经在一点点缩小的全部，变成了一部分或是一个点。
　　 这时，她发现，她已经走到街巷边的海鲜大排挡。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们曾在一个满天星斗的深夜，一边欣赏星光下偶尔跳跃的不到百家的灯火，一边回想着他们刚刚谈论完的话题。他在闻到了大排挡里飘散出来的海鲜风味后对她说，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地想到大排挡喝粥，结果喝了一碗特别昂贵的粥。
　　 “你也到大排挡？还是喝粥？”看着富贵而又富有的他，她惊奇地问。
　　 “我怎么就不能？”他微笑着答。
　　 “你这样的人——！”她想说，这不符合你的身份。可她没说，她觉得，他并没有用金钱去衡量一切的习惯。
　　 “在大排挡，我可喝了一碗从小到大都没喝过的粥。”他又看了她一眼。
　　 “从小到大都没喝过？！”她好奇地问。
　　 “太精确的价格我也算不出来，反正，那碗粥值二部手机、五千多元现金、三张银行卡、五个传真文件还有几张软盘。”他的话音刚落又急忙补充道：“对了，还有装那些东西的包。”
　　 “怎么回事？”她没听懂。
　　 “我刚喝完一碗粥，我的包就没了。”他摊开了两只手。
　　 “怎么会是这样！”她嘀咕了一句。
　　 “我哪知道我的包会丢，我还一边喝一边想，难怪那么多的人都喜欢到大排挡，在大排挡还真比宾馆里那些油腻的东西好吃，可那碗粥——！别提了，可惜我那文件！”他止住了自己的语言。她知道，他不说不是因为心疼而是觉得再多说了就无聊。她知道他的性格。
　　 “那就永远都别去大排挡了。”她说。
　　 他听了，突然微笑着看着她说：“不过，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别了，刚刚吃过了，怎么还吃！”她嗔怪。
　　 “那有什么，只要你愿意。”他说。
　　 “你就不怕再有人把你的包偷了去？”她一边看他空空的双手一边说。
　　 他一点都没觉察到她的目光道：“丢个包算什么，只要别把你丢了就行。”
　　 那一刻，她确实被他温柔的话语所融化。尽管她明了地知道，她在他的心目中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部分，或仅仅是一小部分而已，可她还是被他那余音未尽的话语所温暖。
　　 可是，她真的说不准她和他之间所存在的物质基础能不能承载他们之间的精神大厦。她总觉得，那维系于他们爱情的根基不是精神，也不是物质，什么都不是。
　　 那不过是一场游戏。
　　 她又想起了他们在双龙山大佛寺里抽签的情景，当她因为抽到了一个百年好合的上上签而高兴的有些欣喜若狂时，他发现，他根本没在乎。
　　 “你怎么啦？不高兴吗？”她问。
　　 “没呀！”他随意地答。
　　 “我抽的签多好啊！”她问。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怎么就好了，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他说。
　　 “骗人的把戏？”她不解。
　　 “可不是，你怎么知道他那筒里装的不都是一样的签。”他很随意地说。
　　 “怎么可能？”她刚刚顺嘴说出质疑，突然间想起了隔在他们中间的他的妻儿。
　　 “你是说那签上的字与我们没关系？”她小心地试探。
　　 他看了她一眼，只是微笑了一下没言语。
　　 “你是说我们不是夫妻？”后面还有半句是——那我们之间的关系得怎么解释？可她没说。她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呀，你真是个傻丫头，我们之间怎么能算是夫妻。”他说完这句话，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绵延的山脉，突然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要算，也只能算是露水夫妻。”
　　 “露水夫妻？”她瞪大了眼睛。
　　 “对！”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哦，是露水夫妻，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跟着念叨，她知道也清楚，那露水怕风、怕雨、怕阳光、怕一点点任何微小的外力。她明白了，尽管自己在全身心地甚至是整个灵魂都与他如一根链条般地紧紧相系、相连；尽管她和他的身体不止一次地在一起交合、缠绵；尽管他们在每一次相聚、相守之后，会像她离开908房间那样淡然地分手，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们又会热切而又热烈地相聚、相会。可那真的是一场游戏，是爱情游戏。
　　 她突然觉得，游戏之所以别称为游戏，就是因为游戏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游戏中的那些规则，让人无法逾越，但却无法规守。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是他打来的。
　　 这种情形很少，或几乎没有。因为，满足之后的他是很少立刻给她打电话的。可是，即便这是少有的情形，她也没有任何兴致。
　　 她没接。
　　 电话在停顿了半分钟之后，又一次地响起。
　　 这一次，她接了。他告诉她，她的皮包拉在908房间了。
　　 一想到那908房，她还未待她想好怎么办，便坚决地回了三个字：“我不要了！”
　　 他的电话又一次地打来。他一定以为她是在跟他开玩笑。可她知道，她是认真的。
　　 尽管那个刚刚还温存着他们欢娱的氛围还在908房内回旋，可她厌倦了，她觉得他再也提不起她和他之间的任何兴趣了，尽管他是那么的完美，可那与她没关，她需要的不是这些。
　　 她不想再化什么妆了，尽管那包里装着最齐备的高档化妆品，可“女为悦己者容。”她一低头，落在头上的雪花便滑落下来。
　　 当一大朵雪花落在她的手机上时，她突然揭开手机的后壳，取出电池，然后，把那张不知让他们联系了多少次的电话卡，毫不费力地给拔了出来。她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这个电话号，只有你知道。
　　 她一扬手，电话卡便在一片漫天的雪花中立刻了无了痕迹。如她的记忆。
　　 她知道，那记忆，用不了多久，便会随着阳光的出现，一点一点地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