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夜情缘”歌厅的包厢里，当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他惊愣得几乎停断了脉搏。这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和身材。他实在无法相信，即将陪他唱歌的她是他的对门邻居，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大二在读的学生。
　　 而她第一眼见到他时，也惊愣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这并非因为他是她的对门邻居。而是因为，面前的他一向被称为他们邻居当中最勤劳、最善良也是最模范的男人。
　　 可是，这戏既然在“今夜情缘”里拉开了序幕，就不得不逢场作戏地把它演下去。
　　 “你好！”他伸出一只手，用社会上的常用礼节问候了她一句。
　　 “你也好！”她也伸出手来回敬他。
　　 “没想到——！”他尽量做到很自然但实际上是很尴尬地说。
　　 “哼——！”她轻哼了一声：“这世上没想到的事情多了，要是什么事都想到了，那生命也就没意义了。”
　　 “那是，那是，只有未知的东西才具有魅力。”他肯同地应和着。
　　 “那也未必，先知先觉的东西也是同样。”她显得很随意。
　　 “那是，要不我们人类也就没了希望不是？”他仍尽力地应和着。
　　 “我看我还是唱首歌吧。”她说。
　　 “我看行！”他说。
　　 于是，她在只有她们俩人的包厢里，距离不远也不近地唱起了歌。
　　 他们做邻居大概有七年了。在这七年当中，除了上下楼擦肩而过以外，他们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不太敢看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字幕。这当中的有些时候，他听着她很投入地咬词、吐字乃至换气时的喘息声时，他真的很想看看她，但又不敢。
　　 “等等！”当她唱完《舞女泪》的最后一句时，他突然说。
　　 她听了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你总唱这首歌吗？”他问。
　　 “是的。”她答。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她摇头。
　　 “不为什么？那为什么唱这首歌？”他很是不理解。
　　 她快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起来。笑过之后，她说：“不过是喜欢，怎么啦？”
　　 “喜欢？”他满脸的疑问。
　　 “当然了，歌词好，旋律好就喜欢啦！”还没等说完，她便冲着他歪了一下头，满脸的稚气。
　　 “你，你不会是心里有什么痛苦吧？”他小心而又轻声地问。
　　 “痛苦？”她反问。
　　 “是的，陪——！”他看了四下里一眼，不说了。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静默了一下后，轻叹一声道：“这叫我怎么说呢！”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也许你认为我在这里天天陪那些客人会很痛苦，其实，在这里既可以唱歌，又可以见到不同的人，还可以挣到钱，何乐而不为呢。”
　　 “你真是这么想的？”他问。
　　 “那当然。”她没有丝毫掩饰地回答。
　　 不知怎地，他竟突然羡慕起他来。他知道，他并非是羡慕她所说的话，他羡慕她能为自己轻松而又毫无顾忌地选择一种活着的方式，或者说是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活给自己，而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一种生命存在。
　　 “你——很好！”他说。
　　 “我，很好？——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呗。”他淡然地说。
　　 “你不是吗？”她问。
　　 他很投入地摇了摇头，突然又有些慌乱地更正道：“不是的，不是的。”
　　 “你——？”她有些疑惑。
　　 “我！”他欲言又止。
　　 “你和嫂子不爱吗？”她问。
　　 他看了她一眼没回答，她不知道是因为她提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没法回答，还是实在是太幼稚了没必要回答。
　　 “我看，我也唱首歌吧！”他拿起麦克。
　　 她听了很关切地看着他。尽管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但他能只身一人来到“今夜情缘”，就足以说明，他的爱情和婚姻或多或少地有问题。凭她的经验和直觉，她认为她的判断没错。
　　 “一棵呀小白杨，站在哨所旁……”当他满怀激情地刚刚唱完第一句时，她突然笑着打断道：“唱错了。”
　　 “错了？”他用手捂住麦克问。
　　 “对。”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没错。”他看了一眼屏幕很认真地对他说。
　　 “不是哨所旁，是我的身旁。”她仰着头认真地笑着说。
　　 他听了，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便连忙点着头道：“对、对。是我错了，我错了。”
　　 她甜甜地看着他笑了。那一刻，她竟忘了他是她的对门邻居。
　　 待他的歌声落下后，他对她说出了虽与她家只有一墙之隔，但她却从来不知道的秘密。是他们夫妻俩的秘密。
　　 她也向他说出了，平日看上去浑身学生气的她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娇尘可人的缘由。
　　 他们说够了就唱，唱够了就说。两个陌生的世界慢慢地拉近了距离。时间在他们身旁静静地流淌。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可他们谁都没想到要分手。
　　 “看过渡边淳一的小说吗？”她问。
　　 “看过一本《失乐园》”他答。
　　 “知道他对性爱为什么能理解得那么深刻吗？”她一点都不羞涩地问。
　　 “不知道。”他很认真地回答，但他的回答里还寄托着想知道答案的希望。
　　 “这与他最初的两次恋爱有关。”她十分肯定。
　　 “为什么？”他不明白初恋和性爱会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他的第一位女朋友在与他相爱时，还与另外四个男人有关系。”她说。
　　 “也就是说一个女人同时和五个男人保持着联系？”他十分惊异。
　　 “不是女人是女学生。”她更正道。
　　 “女学生？”她更是不理解而又惊异地问。
　　 “是渡边淳一高中的同班同学。”她说。
　　 “那——！”他很想说那和性体验有什么关系。
　　 “那女孩最爱其中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她说。
　　 “噢！”他略有所思。
　　 “那第二个呢？”他很感兴趣地问。
　　 “第二个在跟他之前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做情夫，是在那个女人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她说。
　　 “我知道了。”他很快就明了所有的道理，并且突然领悟到了其实人生的幸与不幸都是相互连带着的。这就如同美与丑、得与失等等等等，太多的辨证法则和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歌厅这个染缸里呆着吗？”她问。
　　 他看着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似地看着她。
　　 “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可现在世道变了，女人不坏男人也不爱。”她感慨地说完，不由自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手又轻轻地放开了。
　　 “是的，是的，像《渴望》里的刘慧芳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人们，不，是我们男人，现在更喜欢潘金莲。”
　　 “其实，我说的坏字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她说。
　　 “当然，这个不用加注解。人生有更多真正意义上的内容。表面的东西真的说明不了什么，人性最深处的体验才会让人的灵魂感动。”他说。
　　 “所以，现代人才越来越讲求生命的质量。这不仅仅体现在物质上，还体现在精神上。”她认真而毫不掩饰地说。
　　 “所以——！”他突然顿住了，并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她。她也不说一句话地看着他。
　　 夜不是更深了，而是黎明更近了。
　　 他感到了昨夜的美好。这是他从来没有的体验。
　　 她也如他一样。
　　 他们都感受到生命在弥静的暗夜里美丽如花的感觉。
　　 “你该回家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对他说。
　　 他摇了摇头。
　　 “你不怕你妻子问？”她问。
　　 “有你在我就不怕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勇敢地回答。
　　 “这样不好。”她嗫嚅着。
　　 “我想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他说。
　　 “你现在所拥有的？可——！”她想对他说你现在拥有的还有你的家、你的妻子、你的事业、你的一切。可是，她却没说。
　　 天亮了，他在他不得不准备离开的情况下突然想起必须告诉她的一句话：“今天的事你绝对不能让我妻子知道！”
　　 “你也不许告诉我妈！”她说。
　　 他们说完这些话后，竟看着对方微笑起来。他们突然为自己都拥有了对方的秘密而满足。这秘密藏在他们彼此的心里竟像小鹿撞胸般地让他们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欢愉和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