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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棵樱花树下

醉玉如雪
2009-11-30 07:44   收藏:0 回复:4 点击:3298

   
  
   樱花树下,他在等车。车来了,他却没上。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是在一阵清风吹来,拂掉樱花树上许多花瓣的那一刻。
   他决定走回家。一站地的路。
   路上,他时而看看天空,想着一些与天空无多大干系的事,时而看看满地细碎的花瓣,以及那些残碎的尸魂,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皮鞋下,惨淡且清白。
   刚刚在树上还是粉色的,怎么一落到地上就像没了血色似的?他心里一边这样想着,又一边抬头看着。
   早晨出来时,妻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他没听清,也不爱听。他总是觉得,听妻给他讲各种具体要求时,就像一个不爱学习的学生在听老师讲课一样,要多腻烦有多腻烦。妻好像是让他下班时买什么来着。他看了一眼刚刚落在脚面上的一个樱花花瓣心想——爱买什么就买什么。
   突然一滴冰冰凉的从树上的空隙中落下来的雨滴落在了他的鼻子上,他快速地用手摸了一把,又是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也是冰冰凉的。他开始后悔这个决定。可是,他觉得像今天这样没应酬的时候,他实在是需要这么回家。他忍受不了妻的唠唠叨叨。当然,他心里还有个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秘密——这样,他可以想她。
   他和她认识的时间不长,他还不太了解她。他只知道她爱穿黑色的衣裙、爱涂红艳的口红。按理说,他不该想她,也不必像今天这样特意给自己一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来想她。可是……
   雨大了。地上的花瓣在星星点点的雨滴中显得残败而落魄,他不忍心看那些花瓣在他的脚下惨而又烈地消亡。他不明白,笔直笔直的人行道上,一簇一簇的樱花树本来已被雨浸润得明丽且清快,可他的心里却塞满了暗黑色的茫然和惶惑。
   认识她纯属偶然,她是因为别人的一桩公事受人之托来陪他。可是,他和她的心里都明白,她并没陪他。因为她不爱说话。在这一点上,她和他的妻正好相反。
   她的眼睫毛浓黑而绵密,他知道那是靠后天加工而成的。人工雕饰的东西他一向不喜欢,但对她却有了一次例外。
   一阵风吹来,雨小了许多。扑朔迷离而又纷纷扬扬的花瓣哀怨地殉葬在他通往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替花们感到心疼。
   他想,她或许不一定就喜欢穿黑色的衣裙,也许,白色带点米色斑点的衣裙更适合她。可是,见到她时,他又常常忘记了问。不过,他知道,这样的问题她是不会回答的。因为,他们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说话。
   其实,妻倒是常常穿白色的衣裙,但妻一点都不含蓄也不美,这种含蓄和美与外貌无关。他不知道,当初挺可爱的妻为什么会越来越讨他的嫌。妻长的并不难看,妻也很会打扮,而他又没什么外遇,本来可以好好地过的日子,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快乐。他说不清,这是不是缘于妻整日整夜没完没了的唠唠叨叨。妻的话不知怎么竟是那么的多,而大多情形都是第二句是第一句的翻版、第三句是第二句的翻版、第四句是第三句的翻版……他觉得妻每天只说一句话就可以了,可妻的话只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而没有逐渐减少的可能。所以,他觉得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正在一点一点地减退。这就像他经常要统计的信息量和反馈量一样,他知道,
   一方信息的泛滥,势必会造成另一方信息的缺匮。这十分符合辩证法。当然,这也绝对符合他和他的妻。
   此时,她会做什么呢,是刚刚回家、还是刚刚吃饭,是在外面陪客人、还是在逛时装店……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站地的路快走到头了,一家食杂店的门板上写着刚刚新进一批系列调料。早晨妻在不停地唠唠叨叨中好像让他买什么来着,可是,买什么呢?他不知道本来挺好的生活为什么让妻给演变得如此琐碎和复杂。他看了一眼食杂店,只当没看见似的走了过去。
   他不是不想帮妻,可妻是那种今天让你买袋盐、明天让你买袋面、后天让你买一车白菜的主。妻支配他的欲望像七月的骄阳似火,他怕,于是,他又回头乜斜了一下食杂店,权当走过头了一样。这是他经常采用的战略战术。当然,他知道他这样做是不对的,可他是男人,是个还算有事业的男人。
   她虽然没见过自己几次,可她从来没要求过自己。她的眼睫毛虽说是后天加工的,但她的眼里却让他感到没落一点尘俗。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风尘中人,可他的心里却决然放不下她。
   雨又大了起来,春天的第一场雨不该是这个样子。他突然想把这个不是想法的想法告诉她。可是,他得面对现实,因为他已经看到自家的窗口了。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好像有了什么症结似的低下了头。
   脚下,被雨水完全浸湿的花瓣被他的鞋底轻轻一踩,便如泥、如尘般地永失了残骸。他又感到了一阵心疼。他还是在想她。他知道。
   这便是生命的尽头,那么他呢?还有她。
   他无法不想她,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他能说清他这样想不应该,可他就是管不了自己了。这对妻不公平,可看看周遭的男人他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妻的事,他只是不爱回家,不爱听妻给他讲过多过日子的琐事。他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妻是否也唠叨,反正,妻一见到他,就像是个正在兜售语言的专家一样的把各种有用、没用、有意义、没意义的语言都一古脑地灌输给他。对此,他早已无法忍受,可妻并不在意他的感受如何。
   他掏出钥匙开门,并缓慢地把门打开,是在他心里还想着她的时候。
   “蛋糕哪——!!”妻一见他双手空空,立即向他咆哮道。
   他看了妻一眼,没言语。
   “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天从早到晚地听不进去任何一句话?早晨我怕你忘了,特意告诉了你七遍,没想到你还是给忘了。我就不明白,女儿过生日这么大的事,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就能忘,你怎么就可能忘。你说说,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还有没有女儿?你还有没有一点责任感?你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你还能不能为这个家做一点点事?你……”
   本来,当他听到自己忘记买的是女儿的生日蛋糕时,他心里很歉疚,他想立即就出去买。可是,妻太多太多的语言一瞬间搅乱了他的思绪,他没办法,只好在妻连续不断的语言中极力地去想她。他知道他这样是不对的,想她都已经开始在自己的家里了,这真的不对,可是,面对妻,他无法向妻和女儿说出他的十二分歉意。
   “你是哑巴?还是聋子?你怎么不说话?你是要成心气死我还是连弱智都不如?蛋糕没买回来你还有理了?这么大个家,这么多的事,你说说,我哪样不操心能行,这么下去这日子还有个过呀?我就不明白,像你这么不说话的人怎么
   在这个社会上活着……”妻说完了女儿生日快乐后便开始又把矛头转向了他。他看了一眼妻,突然想起了和她一起吃饭时的情景。
   都说男人坚强,其实,男人也很脆弱。真的。男人的成熟只体现在智商上,而不完全体现在智能上,他一向这样认为。对也好,错也好,他想暂时忘却一下自己的责任放松一下自己。真的。他想去见她,就是现在,越快越好。这样想着时,他便在女儿的生日晚宴后,快速地抢着把碗筷都刷了,然后急忙穿上衣服准备出去。
   “干什么去?!”妻见了,大喝一声,吓了他一跳。“陪女儿玩儿一会儿。”妻命令着他。
   他看了妻一眼,又穿上了鞋。
   这时,女儿颤动着两个朝天翘起的小辫子从卫生间里跑出来,他见了,突然想起上衣兜里还有几颗糖。那糖是公司一位同事从外地带回来的,他快速地从兜里掏出糖递给女儿。
   “谢谢爸爸。”女儿看着他手里那些形状怪异,贴着干花,缠着各色丝带的糖果高兴地说。
   他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笑了。
   “你挺大个人,女儿过生日不说把生日蛋糕买回来,竟好意思用几块糖来糊弄。女儿,咱不要,明天妈给你买更好的。”还没等妻命令完,女儿已经捧着那些糖兴高采烈地跑进了屋。
   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一想到妻马上就要铺天盖地罩给他的唠叨。他只觉得心里比手里更空。
   他一把带上门出去,是在妻的声音还没从嘴里迸发出来时。
   本来,他只是想出去走走,但他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去找她。他觉得,只有她在他面前的沉默才能让他感到语言的可望而不可及。每到那一刻,他就觉得他有话要说。
   他又顺着下班时刚刚走回来的路,慢慢地、静静地走回去。一地细碎的花瓣在风雨的吹残和践踏中,哀怨早已了然无息。他给她打了电话,她没回答。但他知道,她一定会在他说好的那个地方出现。
   他加快了脚步,一任满地的花瓣痛苦而无言地呻吟。他并不想踩踏它们的身躯,只是一路上,他的脚步和他的心一样急。他想象已经站在或刚刚站在第一棵樱花树下的她,在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时,一袭黑色的裙裾再加上无语的沉默。那将是怎样令人叹美的心动。
   可是,当他马上就走到第一棵樱花树下时,却只见到一个穿着白色绒衫和绒裙的背对着他的女子。他多少有些失望,在失望中,他又开始希望天空一下子变成漆黑,然后把那女子的白色裙装染黑,他便能看见她了。
   也许,她会晚来。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便走到了第一棵樱花树下。一阵细风吹来,一股柔弱如丝的香气从树上、树下慢慢地弥散开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看着脚下细碎的花瓣,又看了一眼树上那些如云如簇却迟早要掉下来的花们,心里开始一遍一遍地呢喃。
   这时,那白色衣裙开始在他视线的左边晃动起来。他定睛一看,竟然是——她。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要说话的冲动。如果没算错的话,他最少已经有四个小时没说话了。
  
  
  

作者签名: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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