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跟奶奶睡。几天不见母亲的面不要紧，可一天不见奶奶的面，那可不行。那年暑假，奶奶要回她阔别多年的娘家串亲戚去，我呢，自然也就跟着去了。
　　 那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一泓溪水从山里流出。向南的山脚下，有一排窑洞。山坡的开阔处，也有好几家土屋。山上的旱地种着玉米、高粱和大豆。山后是果园。出了沟口，便是一片无垠的麦田。这麦田中间，也有种着西瓜和香瓜的瓜田。
　　 因为我从小住在后山，乍一到那里，就经受不住成熟后的西瓜和香瓜的诱惑。那时虽然一切都归集体所有，但山高皇帝远的，又都是十亲九故，所以，全村的人，凡是知道奶奶回来的，看瓜的送瓜，看菜的送菜。一到晚上，老舅家的那两间土窑人挤得满满的。有个与我同岁的表兄，见我老对着沟口的瓜田眺望，便诡秘地约我去玩。
　　 见四周没有别人，他冲我挤挤眼睛说：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敢跟我去瓜田吃个饱吗？”
　　 我说不敢，怕看瓜的逮住给奶奶找麻烦。
　　 他一仰脖子，说：“胆小鬼！怕什么？你现在吃的瓜还是他送的。那天偏偏你不在。要在的话，现在你就不用我领你去了。”
　　 走就走，我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他前我后，一溜烟，我们便进了香瓜地。时值下半晌，瓜田里不见人影。想是看瓜的表叔正睡好觉。小表兄麻利地摘瓜，他也懂行。知道外表白里透黄是熟瓜。他摘，我往带来的书包里装。眼看就装满了，小表兄一使眼色，指着北面的小路说，你从这儿回，路近。我从来时的路走，瓜我带着，你在村口等我。他的话就是命令，不容多想，我赶紧向他指给我的小路走去。走着，走着，一大片“荆棘丛生”的地方，挡住了我的去路，原来那是一片绿豆地，但对从没有见过绿豆苗的我来说，无疑就是刀山火海。回头一找表兄，哪还有他的影儿？我一下子哭喊起来。
　　 “喂，喂，喂，哭啥呢？”
　　 一个壮汉从绿豆地的田埂上走来，他背抄着手，手里还牵着一头小毛驴。
　　 那一刻，我魂飞魄散。跑吧，自己不敢走前面的地；不跑吧，又怕被逮住送到奶奶跟前亮相，咋办？干脆，哭吧。总而言之，那是我生命历程不曾经历过的。
　　 “小姑娘，谁带你来的？”那人见我这副模样，蹲在我身边的地垄里抽起了旱烟，“看来，我只好送你去队长那儿了。谁让你进了瓜地呢。”
　　 “表叔，我是跟奶奶从后山来的。那天你去老舅家给我们送瓜的时候，偏我不在。你放了我吧，我以后再不来了。”
　　 “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你说了实话，我就放你回去。”
　　 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只说自己是一个人来的。
　　 表叔见我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他从怀里摸出两个香瓜塞到我手里，说：“回去吧，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带你来的。”
　　 他让我走我们来时的路。我也顾不上什么了，离开表叔没命地往老舅家跑。到家后见小表兄正在奶奶面前邀功呢。他看我狼狈不堪，甚是得意，还吹起了口哨。
　　 晚上，看瓜的表叔来了，扛着半筐熟透的香瓜。奶奶见了表叔，自然就数落开了我和小表兄的不懂事。表叔笑着说：
　　 “姑，这不怨荣荣，是二子领的头。他自己先跑了，把荣荣骗到绿豆地里了。荣荣可能没见过绿豆荚，吓得哇哇的哭。她这一哭，不得已我才出来了。我以为她遇到蛇了。”看不见小表兄，表叔问我，“二子呢？”
　　 我的小表兄捉弄够了人，此刻正在院里偷听我们说话。我出去趁他不防拽住他衣领说：
　　 “走，见叔去。怪不得你让我走近路，你原来算计好了要在绿豆地吓唬我。”
　　 “好表妹，饶了我吧，看在咱是表亲的份上。”他一脸的笑，一对酒窝也很甜，眼睛弯弯的，成了月牙儿。
　　 “这次饶了你，下次还敢去吗？”表叔笑着出来了，后面还跟着奶奶和老舅。
　　 “不敢了，”小表兄一脸顽皮，“叔，小气死了，老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点面子都不给。”
　　 “这小家伙，”表叔拍拍他的肩膀，又摸摸我的头，“好了，以后来吃瓜先进瓜棚找我，别糟蹋了瓜苗和生瓜。”
　　 我们都笑了。目送着表叔远去的背影，小表兄乐得直蹦：“这回可好了，我可要沾你的光了。”
　　 “沾什么光？我再也不去瓜田了。”
　　 “你不去，我就用绿豆苗吓你——”
　　 整整一个暑假，我就是在那儿度过的。我们启程回家的时候，瓜已下完了。表叔和小表兄一直把我们送到火车站。表叔说，明年瓜熟了再来。小表兄也这样说，这次他不再调皮捣蛋，脸上的神情像大人一样庄重。
　　 我虽再没有去，然而却时时梦见表叔和小表兄。想来表叔已年近古稀了吧？小表兄已快不惑之年了吧？那么，表叔的身体可还硬朗？小表兄的儿子或女儿一定也有我们当年那么大了吧？他们还会种那么多香瓜吗？呵，多么厚道多么有趣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