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沙漠雏菊-个人文章】
拔 火 罐
□ 沙漠雏菊
2009-06-25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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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有多大?六岁还是七岁?
那年冬天真冷。玻璃窗不到下午三、四点就冻上了冰花。晚上挂了厚厚的窗帘后,冰花才会化成水流走。但麻纸糊的窗户上,却有一铜钱厚的雪沫。
因为冷,我便蜷缩在奶奶的炕头上,一动不动地瞅着窗玻璃上各种各样的冰花出神。那冰花真好看,随你把它想成什么样子都成:树林啦、花鸟啦、小河啦、房子啦,或者是太阳、月亮、星星啦,等等。
记忆最深的,就是母亲抱起出生不久的弟弟给他喂奶,我被冷落在一边的情形。后来,奶奶抱走了我,临出门时,我嚎啕大哭。这一哭一闹,先前说话口齿流利的我,变成了个“结磕子”。
奶奶的被窝一样温暖、诱人。但没有母亲甜香的乳汁,一切都别扭!好在奶奶最知我的心,每每在睡梦中巴咂她的蔫奶头,母亲的影子才渐渐淡去。奶奶,成了我幼年全部生活的依附。
但我说话的障碍一直没去掉。每说一句话,别人得等半天。为这,一些小伙伴常常耍笑、欺负我,甚至孤立我。冬天的午后,正是去大黑河溜冰的好时候。他们一定都去了。秀云喊过我,但被同去的香兰拽走了。我听见香兰说:“叫她做甚?一结磕上来,还不把咱等得坑死?”
她们走后,我就在窗前凝神远眺。呜呜的北风从窗缝吹进屋里。天空灰黄、阴沉,小花子家的土夯墙上,几株枯黄的麦草随风抖动着。奶奶去三奶奶家替鞋样子了。爷爷佝偻着身子坐在炉子旁抽旱烟。中午吃的玉米面和麸皮掺合的窝头早已消化了,我有些饿,便让爷爷往炉坑里放几个山药烧着吃。
爷爷应着,从筐里挑出三个皮粗、圆实的山药扔进炉坑,又加了点炭,捅了捅,屋里顿时有了暖意。
我下地趿着鞋掀开奶奶的小柜子看,放干粮的竹篮空空如也。只有盐罐子里还有半罐粗黑的咸盐。我实在不忍肚里叽叽咕咕的叫唤,随手捡了颗豌豆大小的盐粒,趁爷爷不注意,塞进了嘴里。
爷爷一边烤火抽烟,一边捋一捋苍灰的胡子说:“别拾翻了,甚吃的也没,一会儿山药就熟了。”
我盖好柜盖,上炕开始有滋味儿地吮吸盐粒带给我的种种惬意和联想:过年的油糕真好吃,黄澄澄软筋软筋的;白面馒头就更好吃了,一掰两瓣后,那甜香的气味让满屋子的人陶醉;那糖馏山药的粘甜爽口,每年也只能在起糖菜时吃几回……
口里的盐粒在我想象翅膀的飞翔下,一会儿是油糕,一会儿是馒头,一会儿又是糖馏山药的味儿,丝毫也没有苦咸、干涩的感觉,等到幻觉消失,这才感到口渴难当。那时奶奶家还没有暖壶,要等一瓢水烧开了再喝是来不及了。我便从水缸里舀一勺冷水喝。因为家冷,水缸里已结了层薄冰。喝完水后,我就用勺子捞冰凌吃。
爷爷见我这样子,几回蹲下身翻炉坑里的山药。然后叹一口气,摇摇头闭上眼假寐。
晚上,我吃完一颗烧山药后,便咳嗽不止,奶奶熬的莜面糊糊也喝不进去。咳得几乎岔气。爷爷悄悄摸出他的“索密痛”喂我;奶奶一会儿给我捶背,一会又捋我的前胸。临睡前,奶奶不得已使出最后一招:“拔罐子试一试。再不行,就得去找武月英了。说不准,这孩子得了胸喉。”
奶奶从盖物后取出一只口杯大小的黑色罐子,脱去我的上衣,找一张纸条在油灯上点燃,然后赶快投进罐里,随即把罐子扣压到我的后背。我哇哇哭叫着,奶奶理都不理,我感觉后背像被人扯去了一块肉似的,火烧火燎地疼,而且还奇痒难耐。奶奶抱住我,摇晃着,乖哄着:“我家荣荣前崩金,后崩银,长大一定住高楼。结磕好呀,他们想结老天还不让结呢。赶明儿长成袭人闺女了,巧嘴如簧,不说晕了他们才怪……”
在奶奶“罐子”的作用和她描述的“前景”里,我渐渐进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后背已不再紧凑凑地生疼了。夜里还咳,但已不再厉害。捱到天明,奶奶对爷爷说:“娃娃开始喘了,你听,她喉咙里像在拉大锯。不行,得赶紧找武月英了,再迟了恐怕把娃娃耽搁了。”
爷爷蹒跚着出去不久后,母亲抱着弟弟来了。她在我脸前审视着。我看见她秀气的眉皱了皱,然后她把弟弟放到奶奶怀里说:“是胸喉,我去找武月英。”
母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当我睁开眼睛时,爷爷奶奶和母亲都守在我的身边,我的后背心火辣辣地疼。我感觉自己的身子轻得像片云。
奶奶见我好了,高兴地抓住我一只手说:“想吃啥你跟奶奶说。”
母亲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欲言又止;爷爷从怀里抠索出一粒冰糖放在我掌心:“荣荣,你可没事了。你差点吓死爷爷。”
“还说这话顶啥用?荣荣的病就是叫你撺掇的。你早给她冰糖吃,她哪能受那么大的疼痛。”
后来,奶奶跟我说,母亲去叫武月英后,我就不行了。武月英恰恰不在家,她男人告诉母亲,只要我得的是胸喉,赶紧用烂碗渣在后心窝划十字,然后在划烂出血处拔罐子。母亲回来后,我已喘不上气了,当时情急,奶奶和母亲就照武月英男人教的那样做了。结果,连着两天一夜的罐子,我转危为安了。
秀云来看过我,还给我拿来几颗红枣。她说等我好了,一定叫我去大黑河溜冰。还俯在我耳边说:“那两天听说你病得厉害,我可着急死了。想来看你,妈又不让。咱俩可是结拜过的,要死一起死。”
秀云走后,我又被奶奶强行拔上了罐子。自从我好了以后,我又惦记起玻璃上的冰凌花了,可那段日子,总不见玻璃上冻。但见爷爷和奶奶从外面回来,冻得又搓手又跺脚。我问爷爷其中缘由,爷爷说:“你不见炉子一天红红的吗?你妈怕你复劳,她房里已好几天没生炉子了……”
“唉,要是你爹回来就好了。”奶奶叹息着。
父亲给我的记忆很模糊,他常年在阿斯嘎沟上班,好容易回来一次,也待不了几天。除非是过年。父亲回家的日子,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村里看不到的糖人、蜜枣、海红会让我在同伴中炫耀好一阵子。若是父亲再给我买一件新衣服,我着实会让香兰见了我撵着跟我说话。
然而,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
我的病在盼父亲归来的等待中痊愈了。从那以后,一看见火罐就发怵。但特别喜欢冬天。喜欢去溜冰;喜欢看灰黄的浓云遮盖住太阳的天空;喜欢听寒风吹打树梢发出的呜呜声;喜欢结满冰花的窗玻璃……当然,更喜欢在屋中间生一个红红的小火炉。有时竟想,如果再能像小时候那样病一次,那该有多好啊!重要的是,我能得到奶奶、爷爷和母亲的关爱。而现在,他们早已弃我而去,我只能偶尔在梦中与他们相聚了。那梦醒后的辗转反侧,伴着泪水和伤感,会影响我很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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