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的马车扬起的尘埃早已落定，蒙恬却还在原地站立着，胸腔空荡荡地，似乎体内的什么也随她去了。丧魂失魄地站到日头高升，仆役传话来说公子有请这才将他惊醒。
　　推开木门后才想起自己失了礼数，抱拳刚想致歉，扶苏已经微笑着扬起一只手掌：“你我之间何必多礼，快坐吧。”
　　依言坐下，蒙恬只觉得唇舌有千斤重，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腹部慢慢有了点知觉，阵阵抽痛。
　　扶苏走过来，用力扳开他泛白的手指：“灵焰这个丫头真是狠心呀，看来你下半辈子有的苦头吃了。”边说边啧啧摇头。
　　下半辈子？什么下半辈子，没有她，我还算是活着么？只是听见她的名字，胸口便如被重锤轰击，无法呼吸。下半辈子？我已身在炼狱。
　　端详着他死一般寂静的脸，扶苏不忍再折磨这个可怜的兄弟：“蒙恬，她们没有走。”
　　他充耳不闻，一径沉浸在某个未知的世界。
　　苦笑着，扶苏大声在他耳边说道：“叶灵焰没有走！！”
　　蒙恬一震，终于肯抬头看他。
　　“你只对这名字有反应么？”扶苏叹口气，“她们没有走，娉忆临走前对我说她们已经回不去了。石门山已被铲平，通道已无法可找；小杜又已经死去，只有两个人的话就算有通道也回不去。你可以娶她了，蒙恬。”
　　她回不去了？蒙恬一把攥住扶苏的胳膊，双眼透出极亮的光彩：她可以留在我身边了？！
　　“是！千真万确。”扶苏强忍着胳膊的剧痛，“你可以放心了……”嘶！忍不住抽口凉气。这家伙力气真大。
　　“公子——对不住！”蒙恬终于能说话了，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下犯上”。缩回手的同时急切地追问：“那她们是去哪儿了？”既然已不能回去，为何还要与他告别？为何还要离开他身边？！
　　“你简直像个被遗弃的小孩呢。”扶苏微笑着感慨，“蒙大将军也终于要成婚了啊，也不知我还有没有这个福气喝到你的喜酒。”
　　喜酒？蒙恬呆了，他一时无法消化这一早晨戏剧性的变化。
　　“她们只是去跑几天，娉忆不肯告诉灵焰小杜的死讯，只好带她出去混几天让她死心。我已经同哈克商量好了，待她们一回来便让你们成婚。”
　　成婚？他吗？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将孤老一生的，他真的可以一辈子与她相守了？蒙恬仍是不敢相信苍天会对自己这般仁慈。
　　扶苏拍拍他肩：“灵焰是个敢爱敢恨的刚烈女子，你可要好好待她，万万不可纳妾另娶；万一在外眠花也须小心谨慎，若是被她知觉了你对别的女人留情，轻则用刑，重则去势。为兄绝不是虚言恐吓，你多多保重。”
　　“我又怎会那般负她？！”他急着辩白，却看见扶苏面上的打趣笑容，脸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公子何必取笑……”
　　“蒙恬，答允我一定好好照顾她们。”扶苏正容道，“尤其是娉忆，以后她就是你的小姨子，请代我多多照应她。哈克对她一片赤诚，若有可能，就让她嫁了吧。”
　　“公子？”蒙恬不解地道，“公子难道仍不愿对她言明？”
　　“我——早已说过了。”
　　“她不肯？”蒙恬更不解，“莫非她想嫁神仙？”
　　“呵呵，感情之事又怎可勉强，总之是我无缘。”扶苏闭一下眼睛，再张开时已经收起笑容：“蒙恬，你即刻去一趟阳周，那里的直道工程为何至今未完，你去瞧瞧。”
　　蒙恬压根不想去：“我派王离去看看。”
　　“他我不放心，还是你去。放心，来回才几天？耽误不了你娶亲！”扶苏意外地坚持。
　　“是。”蒙恬忙站起躬身，又抬起头：“新帝尚未下旨是否继续筑路，是否暂停几日，待请示后再定夺？”
　　“不！直道乃是我大秦北部命脉，有它之后何愁北疆不宁；百姓往来亦省时省力。正如娉忆所言，有了道路之后才好发展地区。近几年北疆迁移民众骤多，正是直道之力。筑路有百利而无一害，工期一日不可停！”扶苏坚定地道。
　　“是。”蒙恬退出，“我这就去。”说毕身欲行。
　　“蒙恬——”
　　“公子还有何事？”他回头。
　　扶苏欲言又止，犹疑半晌才道：“倘若——倘若日后娉忆问你那支曲子……就是方才我所奏的那支曲子的名字，烦你代我转告她。若不问……便算了。”
　　“是。”蒙恬答允，稍立了会，见他不再有吩咐才离去。心中奇怪为何特意叫住他却只说了这么件不相干的事。公子思慕之苦，恐怕不下于自己罢。
　　娉忆，我是个懦夫吧。明明说了不想扰乱你的心绪，却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渴望，霸占了你整整一个月，每夜啦你伴我抚琴。想了又想，嘴张了又张，终是没有说出口。娉忆，我希望你能记得我；当你子孙满堂，我希望你能偶尔想起有过一名男子日日对你抚琴。说不出口，却又偏偏想你知道，娉忆，你会不会去想，会不会去问，会不会懂得那支曲子，以及我这懦弱不堪的心？原谅我这最后一次的自私，就算明知哈克会不悦，你会不耐，我还是抢了你一个月的时光。只想在你生命中留下一丝我的痕迹，亦想带着与你的记忆离开。娉忆，当我抚琴时，你总是托着腮，歪着头，微笑。那样清丽婉约，我看不够。一夜一夜，你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你总是这样的，初见时我缠着你问未来的世界时你也是这么耐心地一一作答。娉忆，我原以为自己能够给你整个天下，谁知最后唯一能给的也只是这支曲子；它是我专门为你而奏。我要离开你了，可我没有遗憾，没有不舍，我很快乐。今生可以遇见你，我很快乐。今生可以保护你，我——很——快——乐。
　　
　　行了四日，第五日已快至咸阳。清晨用毕早饭，哈克取出一支用蜡封好的竹筒道：“娉忆，这是扶苏让我交给你的。”他虽介意，仍是硬逼着自己一口气说完。
　　娉忆正在为见了胡亥时要不要跪拜做激烈的思想斗争，闻言诧异地接过来问：“给我的？”
　　“唔。”显然他不想多说。
　　这个扶苏搞什么鬼，有话当面不说，玩起锦囊妙计来了。她拆开封蜡，取出绢布，边展开边有些甜蜜地猜测会不会是情书呢？
　　“娉忆，原谅我让大家白跑一趟。除非公主下嫁，这个时代的人成婚只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需特意去求陛下准许。你们应该快到咸阳了吧，别进城，立刻带着灵焰去阳周与蒙恬成婚，那里我已全部安排好了。我有七弦琴一张，虽非名琴，尚可入耳，便算是贺礼转赠他们。娉忆，一切皆是我自愿，别忘了你答允过我的事。还有，帮我对哈克说声抱歉。”
　　“这是什么意思？！”娉忆恐惧得连脸色都变了，“哈克！他给你信时还说了什么没有？！”
　　灵焰原本正在马车里打盹，听见妹妹声音不对，忙跳出来：“什么了？！”
　　哈克更不是滋味：“他只让我在快到咸阳时把信交给你，没说别的。”
　　娉忆越想越不对，这一个月来哈克的态度，临别时他的沉默，还有她一直耿耿于怀的那支曲子……还有这封信！
　　莫非？！
　　“他想自杀？！”娉忆一把将信捏住，；六神无主：“灵焰！他想以死来换取胡亥的安心！他想用自己的命来换我们的安全！”她拉着姐姐颤栗着。
　　倒吸一口气，灵焰拖着她便向马车奔去：“那我们还不赶紧回去？！哈克你发什么呆！？喂！巴扎！！这会子还有功夫收拾饭碗？！全部上马！把马车绳子砍断，我们火速赶回去！”
　　哈克万万没想到自己吃了几天醋的竟是一封遗书，更不敢相信那个圣人般的扶苏竟会选择这样一条路。为了确保他们的平安，他竟宁可一死？！
　　几个人丢下一切笨重物品轻骑往回疾驰。娉忆执意要与灵焰同乘，哈克什么也没说，只一味咬着牙鞭策坐骑。巴扎和翰斯尔还没搞清楚出了什么事，也没机会问，只跟着乱跑。三人不分昼夜地赶路，硬是将七天的行程缩至三日，抵达时也不管大白天的为何府门大开，鸦默雀静的，一行人便往里直冲。尤其娉忆，更是一路边跑边喊。翰斯尔与巴扎留在后头牵马，见她发丝凌乱，衣衫不整也不管，彼此对看一了一眼，吐吐舌头。正想说话，便听四面喊杀声起，黑压压不知多少士卒冲出来围住他们举枪便刺；身后的府门“砰”地关上，里面亦是人声鼎沸。两人见势不好，孤立无援又冲不进府，只得上马杀散小卒逃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