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不很热。甚至可以说有些微微的凉。
　　
　　 我坐在阴森的房间里，让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到衣襟上。吧嗒吧嗒。
　　
　　 团团在我身边团团的转着，呜咽着，乞求着，我知道它在找它的圆圆，那个又懒又谗喜欢卧在奶奶膝头呼噜噜的圆圆。
　　
　　 我无视团团可怜兮兮的怪样子，这种冷漠是我从别人身上学来的。
　　
　　 我经常会对着镜子锻炼这种可以保护自己的能力。我认为冷漠就是一种不错的能力。妈妈就是靠着这种冷漠才最终战胜了奶奶，保住了留在这个家里的权利的，同样，也正是因为失去了它，她才会离开。
　　
　　 这是你早就知道的吧。镜子里，那张干枯，瘦小，阴郁的脸正露出诡异的笑容。
　　
　　 别皱眉头，从5岁的时候我就已经不会皱眉了，我觉得那是一件很让人讨厌，而且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而且，你可能还会因此发现别人对你的存在其实根本就毫不在意。
　　
　　 那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会让你伤心。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当然，我所说的“别人”也如你所想，一个是我的妈妈，另外一个我叫他爷爷。
　　 你看，在这个下午，我竭尽所能的努力挖出了一个很大很深的----大坑。
　　
　　 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看见团团在我的身后，用它锋利的牙齿死死的咬住我的裤脚，仍在坚持不懈的呜咽着。
　　
　　 它是我的第一个俘虏，因为它可能深深的爱着圆圆，所以它跳进我的陷阱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就象我那么深爱着奶奶，所以在我把那圆滚滚的圆圆送到她身边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怜惜。
　　
　　 奶奶说：不要相信你的感觉，因为那是错的。
　　
　　 我觉得爷爷不爱我，也不爱爸爸，这是错的？你也这么认为么？
　　
　　 又皱眉头？哦，你还是不要开口的好，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的那些想法都是废话，废话！
　　
　　 不要试图用你的那种可笑的理由诱惑我，也不要装出这种无辜的表情装可怜博同情，即便，你顶着我的脸你也无法真正的变成我。
　　
　　 你应该象刚来的时候那样，叫嚣着冲过来：你是我的，你逃不掉！
　　
　　 那样的话我也许还会用那种恐惧的尖叫配合你----我不会输！如果，那样曾经让你觉得很有趣的话。
　　
　　 不要用你那没有力量的愤怒吓唬我，既然你不能替代我也不能改变我，那么就给我安静的闭嘴，这是属于我的游戏时间。
　　
　　 在这个故事里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他还是她？我自己也不清楚，那时侯大概应该在8岁到11岁之间。这要看你的接受能力而定，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一个老人家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依靠外力改变的。
　　
　　 就象现在，你在看我的这故事，经历着我经历的所有，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在将来，我所有的一切你都已无法摆脱！
　　
　　 那么，你就是我的俘虏了。
　　
　　 你看，我已经掘好了一个足够大的坑，我认为它足够埋葬我所爱的一切，你说呢？爱的都埋了，我还要恨作什么，还是，你认为它比爱更值得留恋？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站在你的背后，伸手一推，你没有选择，也不能后退。
　　
　　 那么，就跳吧。孩子。
　　
　　【二】
　　
　　 团团是一只狗。很老很老的狗。
　　
　　 据说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它就已经陪伴着我的爷爷很久了。
　　
　　 据说我小时侯还曾骑在它的背上摔过跟头。
　　
　　 后来爷爷又领回了圆圆，那只又老又笨的老花猫，那以后我就再不曾欺负过团团，因为从此我就有了一个我能够欺负得动的玩具了。
　　
　　 由此我推断欺软怕硬其实是人的天性，而人的天性里我最不相信的就是善良，因为那需要学习，而我，自从父亲死了之后，就已无处可学。
　　
　　 你呢，你会理解我这种无奈的，是吧。我亲爱的兄弟。
　　
　　 你知道我喜欢欺负那只老猫。可是让我恼怒的是在我欺负圆圆的时候，团团总会冷不丁的加入战团，从后面或者正面把我狠狠的扑倒，然后和它的老相好首尾相逐的在我的哭嚎中跑走。
　　
　　 团团和圆圆是老相识，我认为它们应该是老相好才对。
　　
　　 就象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的那个和妈妈并肩漫步的男人与她的关系一样。
　　
　　 我在骨子愤愤的恨着，不知道是恨妈妈还是那个让妈妈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不止的男人。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就恨着他，不是他母亲就不会离开我，离开家。即便是爸爸死后的一年里，母亲仍是爱着我的，是奶奶逼走了妈妈。
　　
　　　【三】
　　
　　 爸爸的死让我印象深刻。
　　
　　 那天晚上我出奇的怪，在半夜忽然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月光里爸爸那消瘦的不能再瘦的身影，伫立在我的面前，象标枪，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身体如此的挺直过。
　　
　　
　　 从我记事起，从来都没有看过他那么平静、安静、安详过，记忆中似乎他一直都是在病着，在爷爷的口中我得知其实就是爸爸拖累了爷爷不能在乡下安闲，是他拖累了妈妈也拖累了我们整个家。
　　
　　 那天晚上，爸爸的眼睛象两颗星星一样闪耀在我的眼前，光亮，却无法让人感受到丝毫的温暖。
　　
　　 他用枯瘦的手爪捋过我的头发，呼吸也一反常态的没有发出那种如风箱抽动样令人难以忍受的巨响。
　　
　　 但这种安详平静却让我恐慌，我翻身坐起，呆楞楞的看着那两颗小星星在我眼前明灭闪烁着。
　　
　　 爸爸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才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风箱抽动一般的呼吸声，那干瘪的胸膛里传来的咚咚强健的心跳震得我晕头涨脑，但那声音却让我觉得安全。
　　
　　 虽然他的骨头硌得我很难受，但却有一种陌生的温暖让我忘记了恐慌，在我进入梦乡之前，似乎有水滴落在我的唇边，我的味蕾里布满了那种陌生的咸涩。
　　
　　 在那个晚上之前，爸爸从来都没有象那次那样的抱过我。
　　
　　 而在那个晚上之后他再也不能抱抱我了。
　　
　　 他死了，就在那个晚上，他死在了我的怀里。
　　．．．．．．
　　
　　 我无法忘记。
　　
　　 那天是习惯早起的爷爷在我的床上，发现了早已失去了呼吸的父亲。
　　
　　 也是爷爷在我惊天动地的哭嚎中，强行分开了爸爸的环抱着我的手臂。
　　
　　 即使我的哭声足够响亮，但他在分开父亲的指骨臂骨骨节时，那啪啪的声音依然清晰无比。
　　
　　 从那以后，我拒绝任何人的怀抱。包括企图从我身上汲取些许慰籍的新寡的母亲。
　　
　　 我无法想象，爸爸的身体就是在我的怀里失去弹性、失去温度后，又冷却到塑像般僵硬的过程。
　　
　　 那以后总有双星星样的眼睛每天准时的在熄灯之后在我的房间亮起。
　　
　　 我怀念那陌生的，温暖的感觉，但我更害怕那失却了弹性和温度的僵硬的身体和手臂。
　　
　　 所以，我的房间几年里一直灯火辉煌，和家里的冷清对抗。
　　
　　 爸爸的死，似乎只让我一个人彻底的绝望。
　　
　　 妈妈再不用在单位和家里来去匆匆。爷爷奶奶也开始习惯夜里的宁静。
　　
　　 只有我，怀念着父亲风箱样的呼吸和擂鼓样的咳嗽，怀念着爷爷咕哝的咒骂着老天爷，起夜的奶奶踢倒痰盂的声音以及，妈妈温柔的话语：慢点喝，吃药吧。然后是爸爸把那种难看更难喝的药汁灌进喉咙的声音。
　　
　　 咕嘟。
　　
　　 咕嘟。
　　
　　 啧．．．．．．
　　
　　【四】
　　
　　 母亲是个好女人。这是奶奶经常说的话。
　　
　　 我并不清楚他们的评断的标准。但我认为她说的话很是言不由衷。甚至十分的虚假。
　　
　　 因为在爸爸的第三个周年忌日刚刚过去不久之后，奶奶就扬言要把妈妈嫁出去。然而我知道妈妈并不愿意，这从他们的争论中我可以听明白。
　　
　　 他们一直都认为我是个孩子。
　　
　　 很懂事的孩子。除了爸爸死去的当天，我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他们只知道我很听话，似乎也很理解我不肯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抱我一下的理由。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我的恐惧和怀念。
　　
　　 我只跟团团圆圆说：爸爸死了，我很害怕。
　　
　　 妈妈，奶奶还有爷爷都曾试图在我睡着之后抱我一次，希望我能够重新接受他们的温暖，或者爱。
　　
　　 但每一次我都会在第一时间惊醒，惊慌失措的对他们拳打脚踢。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哀伤和无可奈何的怜惜，这让我总是想起爸爸。
　　
　　 那天晚上把我抱进死亡阴影的爸爸，那双晶亮的眼睛，那风箱样沉重的呼吸，和那滴落在我唇上的泪。
　　
　　 在我固执的谨守自己的领地的日子里，奶奶的身体也开始日渐萎靡。
　　
　　 圆圆开始整天整天的不理我，只是盘卧在奶奶的膝头沉睡着，我觉得就是它汲取了奶奶最后的生气。
　　
　　 团团也会赖在爷爷脚边，似乎比爷爷更加的老迈，爷爷怕累着它，迁就它再不到公园里看人下棋。他一向只看不下，因为他不会。
　　
　　 他曾说过我们一家人都来自一片遥远的大山，那里没有电，没有漂亮的街灯，在我的印象里那应该是电视里的印第安部落一样的存在。
　　
　　 在奶奶去世之前我去过一个叫学校的地方。那里很多和我一样长得小小的孩子们。他们每天喳喳的笑闹个不停。
　　
　　 我不喜欢，我讨厌那些脏糊糊的小爪子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我以绝食抗拒再去那里。
　　
　　 奶奶终于挨不住了。
　　
　　 临死的时候她拉着妈妈的手不肯放松。直到妈妈满脸泪痕的点头给了她一个什么承诺。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后来爷爷拎着我的脖领来到奶奶面前。
　　
　　 我看到奶奶在笑，她说：不哭啊。奶奶要去见你爸爸了，奶奶去跟爸爸团圆了。
　　
　　 我也去。
　　
　　 爷爷一巴掌打跑了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痴心妄想的渴望。
　　
　　 然后，奶奶死了。
　　
　　 然后，妈妈开始和一个男人见面，领他到家里陪爷爷喝酒，还让我叫他叔叔。
　　
　　 再然后，妈妈终于还是要嫁了。
　　
　　 那个叔叔当着我的面跟爷爷说一定会照顾好我，还和爷爷商量是我们搬过去还是他搬进来的问题。
　　
　　 所有的一切，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也没有人问过墙上的爸爸和奶奶。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们都这么以为。
　　
　　 只有团团圆圆知道我不是。它们开始怕我。总是跟在爷爷的身边，不让我靠近。
　　
　　 我更加的孤独。
　　
　　
　　【五】
　　
　　
　　 阳光清亮如水，镜子里的我嘴角微翘。你这样的笑容总是预示着某种阴谋正在形成。不过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因为我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如何去笑。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因为直到今天我也依然还是不能肯定，究竟当初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刚来还是已经在我身边潜伏很久。如果是后者我不得不佩服你的隐忍，以及你的卑鄙。
　　
　　 是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为能够得到卑鄙这个词儿感到自豪。当你看到我幼小的心灵正在一步步的走到了崩溃边沿，你终于忍不住了。
　　 你装成我的样子，用那种自以为是的真诚诱惑着我。
　　
　　 你说：“爸爸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也死吧。”
　　
　　 你说：“奶奶死了，她很孤单，你去陪她吧。”
　　
　　 你说．．．．．．
　　
　　 我当时是不是很笨，居然差一点就相信了你，或者我差一点就相信了那真的是我的愿望。
　　
　　 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我是姓叶的。叶家的男人都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
　　
　　 我的父亲被病魔折磨多年一直到死也未曾叫过一声疼！
　　
　　 我的爷爷掰碎父亲僵硬的手掌时也没有掉过一滴泪！
　　
　　 叶家的男人再小，也还是叶家的男人。
　　
　　 你不该因为我的年纪小就忘了，我是叶倦。
　　
　　 你从前有没有过失败的经验我不知道，但是很明显我警醒的现实让你无法接受。
　　
　　 “你是我的。你逃不掉！”
　　
　　 “你是我的，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从你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伊始，就从未停止过这样的叫嚣！
　　
　　 我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嗜好皆是拜你所赐，因为我没有一点多余的精力！
　　
　　 你那时侯总是能够清晰的捕捉到我内心最深处的一点点松动，攫住那些我一直在逃避的痛楚和恐惧，借以肆无忌惮的攻击着我。
　　
　　 在征服与被征服，妥协于反抗的较量中，我从来没有过别的选择。我的冷漠，我的坚强，我的软弱我的绝望都曾在你面前暴露无余，可我从未放弃过。
　　
　　
　　 你似乎很在意输赢，但对我来说这种对抗很无趣，而这一切却不会因为我的憎恶而消失，从一开始这就注定了是一次不存在平等的，毫无廉耻的侵略！
　　
　　 可是，我不会输。我是叶倦。
　　
　　
　　【六】
　　
　　 我终于寻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妈妈不在，爷爷也跟着搬家的车子去未来的新家了。
　　
　　 家里只有我，团团和圆圆。
　　
　　 当然，那时侯你也在的，我就是因为和你吵了架才有了这个计划。
　　
　　 虽然我不相信你，但却相信爸爸和奶奶也许真的很孤单。
　　
　　
　　 于是，在这个连阳光也阴冷无比的午后，团团圆圆躲在墙角互相依偎着，远远的看着我。
　　
　　 爸爸在墙上，奶奶也在墙上。一如既往的看着我，微微的，凉凉的笑。
　　
　　 我对爸爸说：“奶奶说她去看你了，是真的么？”
　　
　　 爸爸微笑着不说话。
　　
　　 我又问奶奶：“奶奶，你和爸爸在一起，爸爸的病好了么？咱家的痰盂给爷爷扔掉了。”
　　
　　 奶奶也不回答我，依旧是一脸的沧桑。
　　
　　 我看了下躺在团团肚子上的圆圆，说：“奶奶，没有了圆圆你很寂寞吧。”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团团在屋门外呜咽着吼叫着。
　　
　　 圆圆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镜子中我的和它自己的脸，呜呜的呻吟了一声。
　　
　　 我走到窗口，用脸颊蹭着圆圆的毛乎乎的大头。
　　
　　 圆圆，奶奶想你了。我说。 然后把手臂放到窗子外面，然后，松手。
　　 奶奶曾抱怨过爷爷不该选择住在六楼，因为她不喜欢爬楼梯。
　　
　　 我打开门，团团立刻冲进来。它发疯一样的转着圈却没能找到圆圆的影子。
　　
　　 它先是对我咆哮了一会，既而变成哀哀的呜咽，咬住我的裤脚不放。
　　
　　 我只能低下头，拍着它的脑袋说：“圆圆去陪奶奶了，你不能去，你要陪爷爷。”
　　
　　 团团似乎听懂了我的解释。它应该比我聪明。可能也比你也聪明那么一点点。
　　
　　 它看看我，看看镜子，然后竟然跃到了阳台的花台上，我没有过去，因为我知道它能够看到窗口外地下暴露在阳光下的圆圆。
　　
　　 团团又哀哀的低吼了一声。
　　
　　 我转过头：“团团，过来，爷爷快回来了。”
　　
　　 我走过去，团团伸出它长长的濡热的舌头舔着我的脸，耳垂，脖子．．．．．．
　　
　　 团团的牙齿真的很锋利，我躺在镜子边上，却看不到自己脸上的冷漠。
　　
　　 我只来得及看到团团跃出窗口的影子，那毛茸茸的大尾巴笔直的竖立着。象风中的狗尾巴草。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凉，温度从喉咙上团团的齿洞里喷涌而出。
　　
　　 在见到爸爸和奶奶之前，我忽然想：爸爸奶奶我，团团和圆圆团团圆圆了，那爷爷和妈妈是不是会很孤单？
　　
　　 接着似乎有人在笑。
　　
　　 是你吗？
　　
　　 终于是我输了吧？
　　
　　 可是，你也不是赢家。
　　
　　 来吧，和我一起。
　　
　　 轰----黑暗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