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府愁云惨雾地过了四天。
　　在这四天里，扶苏默默告辞回府去了；娉忆整日闷在房里发呆；蒙恬则整日在外找人。少了灵焰就如少了灵魂，没人高兴得起来。
　　晚上娉忆正对着油灯想心事，猛听得窗棂上有人弹了两下，轻声叫她：“娉忆，是我。”
　　这声音她听了二十多年，太熟悉了。娉忆扑过去开拉开门刚想咆哮，嘴被她一把捂住。
　　灵焰拖着妹妹闪身进屋：“嘘，不要大声说话！”
　　娉忆挣开她，气极了：“死丫头！这几天你到哪去了？！回来就玩007，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多担心？！……”
　　“对不起，娉忆，我本以为自己会死的……不告诉你是怕你拦着我。”灵焰在床榻上坐下，“先别说这个了，我看见小杜了！”
　　娉忆大奇：“谁?!难道他真的也来了？不会吧？！”
　　“嗯，可是他说不认识我。”灵焰就是因为想不通这个才跑回来找妹妹的，“可他明明就是小杜。”
　　“会不会是小杜的祖先啊？”娉忆一时忘了生气，也猜测着。
　　“那也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吧？我想带你去看看他，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哪？”
　　“……咸阳宫。”说完之后很有先见之明地又捂住她妹妹的嘴。
　　而后娉忆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实在不知该为她的牺牲精神感动好呢，还是捏死这冲动的丫头。她无力地趴在灵焰肩头：“你这死猪！我们费尽心机才让秦始皇对你失去兴趣，现在全白费了！”
　　“我真的觉得是你们多虑了。他其实只是单纯喜欢我，一点儿那种意思都没有。”灵焰很认真地说：“他对我就像对他女儿萼霈。”
　　“但愿如此。”事已至此，娉忆决定还是不提醒她伴君如伴虎什么的，何必让她瞎担心。
　　“小杜就在萼霈那里，走，我带你去。”灵焰急不可待要搞清楚那是不是杜小弟。
　　“这么晚？”娉忆拉住她，“你是怎么出来的？”
　　“翻墙呀。”
　　果然！她就知道。“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放心，内宫只有在各处道口才有卫兵，跟着我包你没事。”两人悄悄潜出蒙府，在寂静的街道上穿行。
　　“灵焰，你真的不再回蒙府了吗？”娉忆小心地劝，“别赌气了好不好？蒙恬天天在外面找你，看得出他很难过的。”
　　“……娉忆，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闹别扭。我很清楚他的选择，所以我才离开。”她在这四天早已将一切想透了，“他喜欢我，但国家对他而言更重要。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懂得过普通人的生活，若他也是个普通人，在这古代或许我可以帮他成就功名；而他却是支撑着秦国的大将军，功名利禄他都有了。与他在一起，我得靠他养活、靠他保护却什么都不能给他。”她凄然一笑，“我所有的，只是这一颗心，还是自己收着比较好。”
　　娉忆同情地看着姐姐：“他伤你很重。”
　　“……是我自己太天真，居然要他放弃一切跟我走。”
　　“你明知他不是贪恋权势，而是他从小受的忠君教育就是这样的，他也无可奈何吧？”
　　“我知道。”灵焰紧紧抿着唇角：“所以我不怪他，只是，我不能再待在他身边了。”一切都改变了，要怎么回去当初？
　　“嗯，我了解。”娉忆为姐姐心疼，“你知道，我总是支持你的。”
　　灵焰回首给她一抹笑容。娉忆突然觉得，灵焰早已知道那是悲伤的又无法可解的死结，所以才走得这样干脆。她除了默默离开，真的再无他法。
　　婉舆宫。
　　灵焰早已摸清了今夜正是小杜值外岗。姐妹两潜伏在树后将门口那人仔细打量。
　　“是小杜没错。”娉忆再三把他与记忆中的杜小弟仔细比较，觉得确实是同一个人。“下手！”
　　两人一左一右，将小杜放翻了拖入树后。
　　“是你们啊？！”小杜吓掉半条命，“我正奇怪秦朝哪块来的人会用擒拿手呢。”
　　“死小子，这会子又认识我了？一年多不见你居然一点长进都没有。”灵焰不客气地拧他的腮帮子，“说！白天干嘛假装不认识我？！”
　　恨恨地甩开她手，小杜也正一肚子火呢：“我说你这女张飞脾气阿能改改啊？！白天当到那么多人就冲过来抱我，你以为你在演青春剧啊？！我要是讲我认识你，怎么同他们解释？说我俩一起长大，又一起掉到秦朝来的啊？”
　　“此话有理。”娉忆十分公正，“不过你怎么会跑到咸阳宫当起侍卫来了？”
　　“还不都是你们！”他想起往事就来气，“我被她摔到秦淮河里头以后发现自己躺到一片树林里头，然后我走了足足三天才遇到人晓得自己跑到了古代来了。当时我只穿到一身睡衣，还光到脚，差点没冻死我！后来我在一个小村子里头偷了套衣服，又偷了点钱，一路流浪着走到咸阳城里。我又不懂这边的方言，也不晓得怎么才能养活我自己，只好一直到处偷钱。”
　　“哇！原来你做了飞天大盗？！”灵焰乍舌，那么乖的杜小弟，偷窃？！她还以为只有自己才会做这事呢。
　　“总比饿死好包。”小杜低下头，“我也是实在没的法子唉。”
　　“知道了，后来呢？你是怎么进宫的？”娉忆急着听故事，没空教育他。
　　“我也晓得老百姓存钱不容易唉，就只找大户人家偷。有天晚上我被人发现了，逃跑的时候腿上中了一箭，我还当自己死定了呢！哪晓得那家的主人看我身手好，就饶了我，不过要我到宫里头去给他刺探消息。”小杜遇见故人，南京话滑溜地又流出来了。
　　“也就是说，你从小偷变卧底了？”
　　“嗯，后来我才晓得那个人就是有名的奸臣赵高。”小杜沮丧地说：“本来我想不干的，可是又不想死，只好听他的赖。他把我安插在这边，叫我随时同他联系。”
　　“不怪你，这也是么的法子滴事唉。”灵焰不知不觉也变南京话了，“不过现在你不用干赖，跟到我们混包？”
　　“我……我不走……”小杜的脸涨红了。
　　“干么事啊？无间道做出瘾来啦你呀？”灵焰诧异。
　　“为什么赵高要把你安插在这里？”娉忆沉思着,“干嘛不把你直接安插到皇帝身边去？以他的势力应该不难吧？”
　　“这你就不懂了包？这块是公主的房子，皇帝老来这边，安在这块不扎眼唉！”
　　娉忆看了看他的神色：“你喜欢这个公主是不是？”古代生活乏味，无聊中人容易产生感情。
　　略有些羞涩，但他很坚定地说：“是地！我已经决定老，不再回现代老。就永远在这块陪到她。”
　　双胞胎乍舌：“你疯啦？！她是公主你是奴才，你不能跟她在一起的！”
　　“我知道。”小杜笑笑，“我只要能每天看到她就满足赖。”
　　灵焰想起蒙恬，娉忆想起哈克，她们不支声了。
　　
　　隔天娉忆将灵焰入宫并找到小杜的消息通知了大家。别人尚可，唯有蒙恬一言不发。娉忆私下找他把经过说了，又说了灵焰的初衷和决定，蒙恬听了也只点点头答句：“知道了。”见他这般冷漠，娉忆心下暗暗恨他薄情，自思自己也没理由再住在蒙府，便对他说自己要搬出去。蒙恬也不过点点头便转身走开了。等他走了之后，娉忆才想起自己其实没地方去。
　　好在哈克有的是金子，为她在咸阳购置了一座三进的小房子，略加收拾便请她搬过去。因为是蒙府的亲眷，买卖手续一概从简，也无人前来盘查户籍，十分方便。哈克暗喜自己终于可以亲自照顾娉忆的饮食起居，带着巴扎翰斯尔忙前忙后，高兴的不得了。
　　
　　话说扶苏外出一年多，回来那日几个妃子便翘首以待；谁知仆从传话回来说公子要住在蒙府，令一众美人不由哀怨起夫君的无情；等了几天好容易将他盼回了府，又闷闷不乐地老是一个人关在后园里抚琴。扶苏原就是秦国琴技高手，此刻心绪满怀，琴声愈加缠绵悱恻。妃子们暗暗埋怨不提。
　　这夜正当小雨，他搬了琴在亭上对雨独坐，回想起心上人的音容笑貌，只觉得天下之大唯有自己是第一伤心人。手指在弦上纷飞起落，诉不尽的哀与愁，道不完的伤与痛。
　　蒙恬静静出现在雨中，立在面前的他满身滴水，双目定定的，魂魄早随着琴音飞远了。
　　见着他，扶苏一点也不惊讶，他冲蒙恬招招手，示意他来身边坐下：“此曲可好？”
　　“公子。”蒙恬恍若未闻，仍是一脸漠然，面孔上细细密密的雨水缓缓滑落：“她……宁可入宫求死也不愿为难我……”他的心早已疼的麻木了。
　　“唔，似她那般真性情，是会如此的。”扶苏似在意料中，仍在拨琴，“她呢？一定不肯再住蒙府，要搬出去是不是？”
　　“是。”蒙恬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与哈克他们一起搬了。”
　　“呵呵……”扶苏立起身，也步入雨中。“我早说过，那是一对光明磊落的女子。”他闭上眼睛，“你不能背弃父皇，离开大秦；我不能改变身份，回到过去。我们果然是难兄难弟。”他笑了。
　　蒙恬痴痴地望着无尽的雨丝。娉忆说：她去求皇上杀了她；求他不杀蒙氏满门。她说她不怪他，她有的，只是一颗心……
　　“来，今夜你我共谋一醉！”扶苏张开眼，命人取酒来。“我还从未醉过。”
　　蒙恬却并不去碰几上的铜樽。记得那夜，灵焰嫌他弹琴扰她睡眠时曾用鞋子飞他——他取过古琴放在湿透的膝上，盘腿飞指。身畔扶苏倚着栏杆一樽樽地倒酒；半晌，对着弦上飞溅的血珠，哈哈哈哈仰天狂笑起来。
　　
　　这一边，娉忆正在与哈克摊牌。
　　“哈克，你知道，我是来自未来的人，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如此帮我，我担当不起。”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是你的仆人。”哈克十分坦然。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我并不爱你。”娉忆咬咬牙把话说绝，“如果我再这样依靠你生活，就变成在利用你了。”
　　“没关系。”哈克微笑，“我愿意。”
　　“你还有你的国家——”
　　“我的国家灭了。”他淡淡扯了扯嘴角，“一个战败的王又有什么面目站回去统治百姓。我早已将政务转交皇叔，我现在只是你的仆人而已。”
　　“可——万一我回去了？”她仍然觉得对不起他。
　　“我等你。”哈克将手抚胸立誓，“永永远远。”
　　叹口气，娉忆按着他的肩，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哈克温柔地道：“早点安歇吧。”他转身出去了。
　　
　　封赏已毕，蒙恬与扶苏必须回到上郡继续镇守北疆。两人怀了无限心事辞君踏上归途。蒙恬在临走前对弟弟说：“若她有事，随时告我。”几分钟后扶苏又对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蒙毅十分头疼，然而两位兄长的神色这般黯然，他又怎么忍心推辞？只得应允。平日里常常遣人去探访两女，送些物资了事。
　　
　　秦宫中最得宠的后宫，便是二十六子胡亥的母亲鱼绶夫人。她虽不若楚国贵族楚夫人那般地位高贵，却因本性温良恬淡而备受始皇青睐。这位夫人平素不大说话，也从不与人争持，一味地守着儿子侍候皇上默默度日；加之她堂兄乃是当朝丞相李斯，故而虽后宫妒者甚众，却无人来招惹于她。
　　这日胡亥听闻宫内新入了一个人，父皇宝爱如珍。他不免担心母亲的地位，匆匆跑来告知。鱼绶夫人听完他的话后，苦笑着为他整理衣襟：“亥儿，为娘的只求与你相守便知足了。”
　　“母亲，为何父皇这般宠你，却不立你为后？”
　　“我地位低下，才德浅薄，楚夫人那样的贵人才是皇后人选。”
　　“楚夫人？哼。母亲，你才是世间最好的女子！”胡亥十分不忿，“真不懂父皇为何有了你还要再纳新妃！”
　　“后宫原就要人丁兴旺才好。”鱼绶夫人爱怜地看着儿子，“亥儿，今日学了些什么，说给娘听。”
　　“跟赵师傅练习书法。”胡亥终究是十五岁的少年，很容易就忘掉了不快，“母亲，我写与你瞧。”
　　“好。”鱼绶夫人轻抚儿子的后颈，轻轻叹了口气。
　　
　　灵焰住在宫里不上一个月已经闷得想上吊。她成日往婉舆宫里跑，逼着小杜陪她过招；后来嫌来回跑得麻烦，同嬴政打个招呼直接搬过去住了；又把菡馆那一套全数套在婉舆宫里，胡天胡地。好在萼霈性格柔顺，随她去闹。灵焰怕妹妹寂寞，常悄悄将她偷运进宫玩耍。反正萼霈不能视物，只听声音也听不出两人容貌是否相同。小杜因这姐妹两的缘故常常被召入内殿与心上人见面，有时还能说话，于愿已足，也就不来嫌她们是电灯泡了。
　　这天娉忆又在宫里与萼霈说笑，灵焰去御膳房偷酒和下酒小菜去了。嬴政兴冲冲走进来叫：“阿房！越南进贡了一对蓝孔雀，我带你去瞧瞧？”
　　萼霈正想解释说阿房不在，不料却听身边的阿彩（娉忆的化名）压低了嗓子道：“陛下！——今日、嗯……今日民女稍感不适，不愿外出……”
　　“哦？怎么了？可是受寒了？”嬴政见她果然不似往日有精神，忙问，“传御医进来瞧瞧。”
　　“不用不用……是……中午时吃得太多，闹肚子……”娉忆瞎掰。
　　“原来如此，你这丫头。”嬴政宠溺地命人多送些消食暖胃的药剂来。
　　萼霈暗暗奇怪，面上却不露出来。待父皇走后才询问娉忆。
　　娉忆情急下一时忘了萼霈在旁，此刻要赖也没法子，只得将她们的前后来历说了，又顺便把小杜为她决意永不回现代的事悄悄告诉了她。
　　等到灵焰偷酒回来，萼霈亲手摸过两人的面容，这才相信世上竟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自幼拢闭在深宫内，双目又不能视物，对于人情世故和俗世常理不甚了然；她只知这名女子一个爽朗一个细腻，都是对自己很好的朋友。一听说父皇若知道两人面目相同会杀了她们，当即便允诺帮她们隐瞒实情。
　　而以她十九芳龄，从未与男子有过接触；这一个多月来与小杜朝夕相处早已熟悉；闻知此人为了自己甘愿一生为奴，自然大受感动，从此对小杜也不似起初那般疏离了。
　　有了公主做掩护，双胞胎越发在宫内搞七捻三。婉舆宫内的宫人们十分奇怪为何自打阿房搬进来后公主便不大要她们在跟前；又常说后园内闹狐狸，命杜侍卫入内赶捉。其实狐狸是不闹，闹耗子才真。常听得御膳房那边嚷嚷着少酒少菜，厨子们老挨罚。次数多了，还请了法师进宫捉妖，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
　　娉忆来回翻墙也翻得烦了，回去也怕面对哈克那沉重的付出，她常常住在宫内；若遇见嬴政来访，便冒充姐姐与之周旋应酬。一次两次看不出来，三五回后嬴政便觉得小阿房近来有些不同，比之前多了几分淡雅端庄，言笑间也妩媚了许多；渐渐也开始懂礼数，更常常谈古论今，说起世事来头头是道；有时故意出题难她，她也能给出明晰简洁的回答。嬴政面前的“阿房”原就是双胞胎姐妹俩轮流出现形成的幻象，一个惧怕他是掌握生死大权的皇帝，对他分外小心，不肯触怒与他，想出许多趣谈来逗他开心；一个感其爱护，对他开诚布公，坦率直陈又敬之若父；一会儿精灵古怪，调皮捣蛋；一会儿温雅知心，言笑宴宴。他哪想得到这是两个人，只说阿房年岁渐长，出落得品貌双全，不经意间早已扎根在他心里了。两个丫头只顾着讨他欢心不让他起疑，哪会想到正在挖掘自己的坟墓。
　　
　　这天朝后嬴政将李斯与赵高留住，下了一道旨意：“朕要为阿房建一座离宫，此宫需与咸阳宫比肩，规模陈设皆不可渐慢。两位爱卿速去筹划。”
　　“遵旨。”李斯忙躬身应诺。
　　“陛下……陛下已纳阿房姑娘为妃了？”赵高探问。不是说阿房失踪了吗？原来是被皇上收进宫了。蒙氏这一手够快够狠。
　　“不。”出乎他意料的，嬴政摇摇头，“阿房温婉贤淑，智勇双全，淡泊名利，通今博古而又不失赤子之心。以她的资质足以母仪天下。朕要立她为后。”
　　这对与蒙氏有仇的赵高及有妹在内的李斯来说无异于一道惊雷。秦宫的后位一直虚悬，后宫诸女早已明争暗斗多年；近年来秦皇日渐老迈，诸人也渐渐死了心，只说他是不打算立后的了。谁知今日突然说要立一个年方及笄，刚入宫才一个半月的小丫头！李斯暗暗为妹妹可惜。
　　而赵高一想到蒙氏家族会出一个皇后，这个皇后又把皇上迷得晕头转向言听计从，入宫才一个月就叫皇上给她修建与咸阳宫比肩的离宫，素来目下无尘的皇上居然答应了，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将来若再生子……他不禁胆寒，蒙氏会放过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