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上学以前的那段童年岁月,是在父亲身边度过的,记忆最为深刻的,便是晚上睡在父亲身边的美好时光。
　　 我三岁那年，有了二弟，由于父亲与母亲工作不在同一个城市，我便跟随父亲生活。
　　 每晚睡在父亲身边。靠紧父亲的胸脯，感觉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温热，那样的舒适，父亲的心跳是那样的坚强有力，如同进入静谧的港湾，很快便会进入幸福的梦乡。
　　 夏天，父亲靠在床头边（其实是墙壁，用报纸糊上，床便是学校的铺板，两头用长凳一搭），一手捧着一本书，有时会是作业本，或是报纸；一手摇着一把扇子，而我，在父亲那把扇子的摇啊摇中，进入到甜美的梦乡，在经历了一次次这样的甜美梦乡中，我在慢慢长大。
　　 冬天，父亲早早把一瓶250毫升葡萄糖瓶的温开水塞进被窝里（不是父亲小气，而是因为那时学校里的开水是限量供应的），让我暖脚。因为父亲要去上夜办公，让我一个人先睡，怕我脚冷。父亲一般会在上完夜班后，8时左右回到房间，洗脸洗脚后，轻手轻脚地坐进被窝里。许多次，我一点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有几次，我迷糊中隐约感觉得到，父亲坐进被窝后，总会看上一会书，这是父亲多年养成的习惯。许多年后，这种习惯也便遗传到我的身上。星期六的夜晚，父亲不用去上夜班，因此，我也不用一个人先睡，父亲总是把被窝先坐暖了，再让我睡进去。感觉是那样的温热，父亲会用大腿轻轻地夹住我的一双小脚丫，那个暖和哟！比那个葡萄糖瓶可要舒服多了。我就这样睡在父亲身边，父亲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我身上的被子，用那温和的男中音，慢慢地给我讲故事，直到我进入梦乡，父亲才去翻看总是放在床头边上的书。睡在父亲的身边，我几乎听完了《西游记》、《安徒生童话》等中外名著里的故事。稍大时，我便会在床里边自个儿看小人书（连环画）。父亲上夜班时，我一个人看，差不多时，就一个人先睡下；不上夜班时，父亲坐在我旁边看大人书，我看不懂时，便问父亲，父亲会非常仔细地给我讲解，我识字，便是从那会儿就开始的。
　　 记忆里，父亲的睡相很好，向右侧睡，双腿稍稍曲起，成弓状，也就是睡如弓，没有呼噜声。我从小就跟父亲养成了这种习惯，父子俩睡在一起时，都保持着同一个方向，同一种睡姿，面向墙壁，父亲说这叫面壁思过。父亲常说，人这一生，难免会犯一些错误，或是有意识的，或是无意识的，我们要时常反省自己，知错必改。
　　 在我七岁那年，父亲调回了家乡，我也就结束了睡在父亲身边的日子。许多年过去，我再也没在父亲的身边睡过。
　　 2007年冬天，父亲在例行的体检中。被查出右肾囊肿。那天上午在县第一医院作了切除手术，手术过程四个小时，非常成功。吃晚饭时，我让兄弟们全部都回去，我留在医院陪伴父亲。6时许，父亲从麻醉中清醒过来，显然有些虚弱，手上与脚上都挂着盐水，腰中刀口处插着一根导流管，小便处插着一根导尿管。父亲还是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你回去吧！这里没事了，有事也有医生。”我说：“爸！是医生分咐的，要留一位家属陪夜呢！”见我这么说，父亲也就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小会，父亲对我说：“你妈那里有没有打电话过去？”我说：“爸！您就安心养病，妈那里，你出手术室那会，就报了平安。”“哦！”父亲的脸上才安祥了许多。“爸！要不我给您拨通，您亲自对妈说说话？”“不用了，你们说过就好。”父亲说：“你看这个样子，我能打电话吗？”说话间，我已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把手机靠近父亲的耳边，母亲说什么，我没听见，只听父亲就说一句话：“我很好，已经没事了，有孩子们在你就不用担心。”然后父亲要我把话机拿开，我想也好，多说话也不好，还是多休息得好。
　　 见父亲嘴唇有些干燥，动过手术，又不能喝水。我从护士处拿来几根棉签，沾上点开水，轻轻地试擦着父亲的嘴唇，父亲摆摆手：“别太麻烦了，我没事的。”
　　 因为术后所挂的盐水量多，父亲的导尿管中所流下来的尿液，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得放一次，而且每放一次，都得去叫护士，护士都会记下尿液的数量与颜色，而我还要跑到卫生间去倒掉。
　　 晚上10点多,父亲的点滴终于打完了,我在父亲的旁边铺上一张从医院租来的钢丝床,摊上被褥,轻轻地躺下,因为是习惯,我拿出先前在医院门口报亭上买的报纸,看了起来.大约不到半个小时,我听到身边的父亲那既熟悉,却又是那样陌生的鼾声轻轻响起.大约是麻药刚过的缘故,父亲的鼾声不是很均匀,我看了看父亲,父亲这回是平躺在病床上,因为身下插着两根管子的缘故,身体不能动弹,侧不了身,也许这是父亲平生为数不多的睡姿。脸色有些苍白，脸上的老年斑比先前增添了许多，头发已白了大部分，整个人挺消瘦的。
　　 见父亲睡得安详，我轻轻地关掉电灯，又轻轻地躺下，睡在父亲的身边。将近四十年没在父亲身边睡过觉，躺在床上，儿时那一幕幕睡在父亲身边的情景，如电影电视般地在我脑海里回放.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在枕头上。
　　 子夜时分，我被一种轻微的响声惊醒（也许是记挂着父亲，要不然我是不会那么惊醒），借着微弱的走廊灯光，看到父亲用双手在摸着腹部，我第一感觉可能是刀口有问题，马上如子弹出膛般迅速起床，扭亮床头灯，问父亲：“爸！您哪儿不舒服？”“没......没!我没事,没事,你睡吧!”父亲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我马上摁响床头的应急灯.值班护士很快就进来,轻声地问父亲:“哪里不舒服?”父亲说:“胃胀得厉害.”护士用手摸了摸父亲的腹部,又用指头轻轻地敲了敲肚皮,问父亲:“老同志!您有胃病吗?”“嗯!我的胃一直就不太好,不能吃刺激性的东西,一吃就要发胀.”父亲回答说。“哦！这就对了，医生在盐水中掺入的药物，有些对胃是有刺激的，再加上您一天没吃过东西，腹中早空了，因此，催化胃病的发作。没事的，现在我给您去拿些药来，您吃下去，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医生会在药物的使用上作相应的调整。”
　　 父亲吃过药，不大会就睡着了（大约这些药有安神止痛的作用）。
　　 我把父亲的尿袋放空倒掉，又轻轻地睡下，却再也没睡着，父亲腹中的咕噜噜的响声，倒让我增添了许多担忧。
　　 凌晨3点多一点，我又一次倒掉父亲的尿液，看看身边的父亲，睡得到还安详，稍稍放下些心。
　　 早晨六点不到，我就起床。看看父亲还是沉睡中，大约是药物的作用还没过，不然，父亲这会定然是要醒的。
　　 我先倒掉父亲的尿液，然后自己洗漱一下。
　　 七点许，父亲醒来，我问他感觉怎样，他说：“还好！”“肚子还胀吗？”我接着问，父亲说：“还胀着。”我说：“爸！我去端些热水来，您先洗洗脸，然后，我用热毛巾给您捂捂肚子，说不定会有一定作用呢。”父亲点点头。
　　 我端来热水，替父亲洗脸，我明显感到父亲有些不自然，只是身不由已。洗完脸，我用热毛巾轻轻地捂住父亲的肚子，父亲明显感觉舒坦些。我想趁机把父亲的胡子也刮刮，父亲死活不肯，说明天能动时，自己刮。
　　 正争执间，昨晚值班护士来了：“老同志，怎么样了？”“喔！还胀着。”父亲说，“我已跟主治医生通过电话，他马上就到，没事的。”护士微笑着拿开父亲肚子上的热毛巾，用手轻轻地摁了摁父亲的肚子：“喔！还真胀得厉害呢，看样子得插胃管，这样更快些。”
　　 八点钟，医生准时查房。因父亲昨夜闹病，所以，医生首先从父亲查起。
　　 经细致的检查，其他一切正常，只是胃中积淀了许多胃液与胃气，需要尽快排出来。由于父亲术后身体虚弱，无法利用自身的体能给予排出来，医生说再有效的办法是插管。就是用一根管子从鼻腔经食道插到胃里，通过吸力，将胃液及气体排出来。
　　 八点二十分，医生给父亲插上了胃管。
　　 下午二点许，已从父亲胃里累计排出约1200毫升的胃液，父亲明显感觉好多了。
　　 我摁铃叫来护士，问可不可以拔掉管子，护士说感觉不十分难受，最好还是拔掉，因为引流这东西，会把胃里好的坏的胃液一起吸出来。
　　 “那就拔掉吧！”父亲急急地说。
　　 “好的，我去拿双手套来。”护士说，等护士转身走出病房，父亲便将管子从鼻孔中拨了出来，速度之快，让我始防不及。于是，我大惊，父亲说：“没事的，这东西原理我懂。太脏了，不要麻烦人家，再说医生拔，还不如我自己拔好受。”
　　 到晚上，父亲气色看上去好多了，二弟三弟他们也都来了，想替我调班。我想我还是可以再为父亲值一夜班。父亲死活不同意，说我昨晚折腾一夜，根本没睡，这样会吃不消的，再说，今晚也没有什么事了，你们都可以回家，如果一定要留一个，必须调班。执拗不过父亲，我只让三弟来接替我。临走时，我将病床轻轻摇起，三弟递上一份刚刚买来的报纸，父亲如获至宝，二弟忙给父亲戴上眼镜，父亲摆摆手示意我与二弟可以回家。我想，这样也好，好让父亲可以安心看报，早点休息，明天再来陪伴父亲。
　　 走出医院，已是华灯初上，在隆冬的寒风中，感觉有点冷，也有些累（这些在医院并未感觉到）。想起小的时候，父亲又是打扇，又是泡暖脚水瓶（葡萄糖瓶），又是讲故事，又是深夜起床为我把尿、盖被，难怪睡在父亲身边是那样的舒坦。我仅为父亲值一夜班，就感觉有些累了，可那个时候父亲为我值了上千个夜班，父亲可有多累啊！他说过一声累吗？泪水止不住从我的眼眶处突眶而出。
　　 父亲很快就康复出院，我想让他老在我家休养些时日，父亲死活不同意，还是执拗不过他，只得送他回自己家。
　　 父亲的心里，总是想着别人，在学校里，想着他的学生，想着他的同事；在医院里想着医生护士以及病友；在家里想着他的儿子与妻子，想着儿媳与孙子，唯独没有他自己；父亲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甚至不给儿子添麻烦。
　　 朱自清先生认为父亲是一个背影，寓意望尘莫及，而不能望其项背。
　　 而我认为，父亲是一本书，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