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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请为我记住
□ 依墨
2009-02-25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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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乍暖还寒。田野横行的萧杀似是起了悔意,在迟疑中渐渐透露出和解的气息。风中,青灰色的柳条在悄试身手,依稀是客岁的婀娜;杨花却已恣意,一簇簇地婆娑起轻快的舞。碧空如洗,衬几片恰到好处的云纱,阳光渐盛,象是未曾涉世的孩子,带着无穷的好奇,热情,泼泼洒洒扑面而来,在视线上泛开一圈圈绚丽的光泽。一时,他闭上眼,数着视网膜上的红黄蓝绿,恍若回到童年。
参加工作,已逾半年。无非做些后勤管理,组织些文体活动,说不上称心,也算不上厌烦。毕竟,放弃更好的机会来到这里,来自一个无悔的理由。想到此,他莫名地叹了一口气,睁眼,工人们已开始陆续上班。于是转身,到屋里搬出桌椅,在高高的宣传栏前准备粉刷未完的标语。
“需要帮忙吗?”
他回头,是一个前来实习的女生,圆脸,半发,一抹浅笑,正跟她两个同学一起看。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行。”这一问一答,熟悉得竟有刹那的恍惚。哦,在校时,每每写黑板报,不是常有同学在身后这么问的吗?
他微笑,似乎又置身校园,那些纤巧的龙爪槐就站在身后,一园粉红的芍药摇姿斗妍,清香四溢。
这工作,原是有悖于志的,徒留个进城的虚名,难比同学坐京倚省的意气。但世事难能尽如人意,他早已明了。年少家贫,含辛茹苦,别人眼中不堪的风霜,于他是拂襟而过的云烟,轻渺,淡然,略有清冷。虽则蚀下隐约痂痕,倒也砺得淡泊心境,不为名利累。因而秉其性,只为一场无叶无花的暗恋,他决然从本可容身的城市退回,委身这弹丸之地,姑妄地想,或可守得属于自己的云开日出。其实,当时他更信的是,这一次,即便坐隐于纹枰一点,那只拈白的水袖怕已缱绻起潇湘风月,难求一弈了。果然,半年来,荒芜了如许日夜,弹指间秋去春来,终是雁沉鱼潜,音信杳杳。有时,闭目自量,他却也坦然:我只安心守这寂寞一隅,虚位以待,毕竟守过春光,便是乱红落尽,也该无悔于这一场可爱的谵妄。
于是,闲暇之余,他便捧每月必买的书,声色不动地在文字里错落着自己。
一日,正埋首书中,随着几声轻叩,那个实习女生飘进他办公室。他未及拭去沾染满脸的诗情画意,便抬头,触及一抹盈盈浅笑,漾着窗外春天般的矜持。
“噢,你好,请坐,这里有点乱。”他忙收拾桌椅,把书推开,象做错了事,莫名一丝慌。
“不用收拾了。打扰一下,想借你的词典用,他们说你有。”白里透紫的绒衣,配黑色长裤,一股清新的学生气。眉淡眸清,如隐于诗中的一汪静娴秋水。
他找,她闲览书,间以几句寒暄。欠身再起时,她正引颈停在他的笔记本上。
“在抄宋词?”微微讶异的笑。
“是借的鉴赏词典,觉得挺好,随便抄几句。”如同不小心被窥见秘密,他略有尴尬,却并不恼。
“哦。”她拿起词典,“我叫萧玲,你还是叫我小令吧,我喜欢这么叫自己。”她定定地望他,明净无瑕。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他禁不住莞尔:小令?每天翻来翻去那些词章,果真翻出一个活色生香的小令?
他跟工会主席一个办公室,南北各守一窗,他在北面。窗前,是一株高大的梧桐,掩映着红瓦青墙。房间不大,单设在一个大办公室的里间,加上工会主席很少落座,显得清闲安静。偶尔有电话打进,却很少有人涉足,倒遂了他喜静乐思的心意,由是于无声处悠然自得。自从那活的小令闯过以后,笔记本上那些小令们竟就此不再安分,再抄,一笔浅笑,一笔水眸,时而无端搅乱了词序。
或许,她是能懂得的人——无意中想起那微诧的笑,纯净的眸时,他就想。旋即,又如刚学抽烟,才冒出一丝香中带苦的青烟,又忙掐灭,怕中了毒。他只知道,她是以翻译的身份被聘来实习,拟定卒业留用。
流光如电,不觉已是枝繁叶茂的盛春。公司效益虽是江河日下,企业文化却得做下去。好在公司三百多人,大都是年轻人,仍不失对集体活动的热情。五四青年节前夕,自然少不了他的忙碌,外请专教,内编节目,审定,排演,倒也轰轰烈烈。但于他看来,那是雷声大雨点小,难能捧出几个象样的节目。
从不去劝说别人上节目,也实在找不到可劝的对象。要不,自己就再多撑上个,他想。
那个黄昏,树静风软。春暮疏慵,在饭后更显得无所事事。他斜倚窗前,看夕晖散漫地涂着桐叶;地上,是不知何时零落的几朵淡蓝色桐花,似乎嗅得到细微的香甜。寂静中,蓦地记起一句歌词——黄昏故院里如今人去楼空,不由地又添些惆怅。正凝神间,走廊响起达达的足音,无意识地,他闪过一念,是她吧。于是收神定气,开门。
果然是她。一袭灰衣,手里拿一张纸,一个银色的随身听,放在桌上。
倒水,坐定。她开门见山:“我想排练一个节目,配乐诗朗诵,跟他们不熟,就先想到你了,不知行不行?”依然是浅笑,定定的望。
他未置可否,看一眼那张纸,标题,歪歪扭扭着几个稚气的字:四月的记念。
他眼前一亮,耳畔仿佛响起了那久违的曲子,熟悉,亲切,略带经年再遇的沧桑。她望着他浮上笑意的脸,眯了眯眼睛,有少许羞涩:“我的字就这水平了,可别笑了。”
“嗯?哦。”他看了看那些字的间架和力道,当真是犬牙交错,不敢恭维,不过小学三四年级的造诣。却是正过脸,盯着她:“你知道吗,我很喜欢这首诗,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朗诵。这下好了,可以合诵一次了。”
她似乎已知,并不奇怪,眉角微舒,依旧浅笑,打开随身听:“原来的配乐一直没找到,就拿古诺的《爱的礼赞》来衬托吧,时间不够,再加段庞塞的《埃斯特莱里塔》。”
旋即,慢板的旋律曲划开一个暖色的黄昏,暮风初薰,夕阳下,洁白的鸽羽飞旋起一场清香的花瓣雨,飘洒在芳草蒙茸的甬路上。风轻轻,送来一串湿润的小提琴音,微涩地浮出两个邂逅的影子。时光静止,一只手在轻颤地叩,仿若迷路已久终于觅回家门,似怅若喜地咏叹:二十二岁,我爬出青春的沼泽……
空荡荡的大楼里,他们浸在音符里的声音,在一遍遍演绎着那个传颂已久的动人故事。
公司里怨声日沸,有人开始辞职离去。管理层依旧坚持花天酒地,不时佐以几个桃色事件供大家饭余品尝。工会主席那水桶般的脖子转得更加起劲,一边凛然地抿着马列主义的嘴角,一边搞些顺手牵羊的小动作。而办公室里那些悄语也减了几分羞涩,除了东家长西家短的传统栏目,又致力于隐私的研究,功力颇显深厚,臻至炉火纯青,挤眉弄眼更属登峰造极。但他感觉这些离自己很远,视而不见,听若未闻,仿佛返回了身心无羁的岁月,日子突然水灵起来。
那次晚会以后,他与三个实习生渐渐稔熟起来,业余,假日,多与他们一起,聊天,听歌,打球,散步。三人中,幸有一男生为伴,方可让他安然入伙,不至尴尬。但在四人相处的时间里,明显是属于他和她的默契,一言,一瞥,一笑,飘忽其间,彼此心照不宣。这让他如沐甘霖,越发领略了杜甫那句“润物细无声”的奥妙,心里,似乎有什么在悄悄破土,生芽,继而含苞。
他一如既往,延续下在黄昏独步水边的习惯。河边,柳软风轻,碧草萋芊,对岸炊起的烟缕在斜阳下缓缓升腾,散淡,无踪,终于辜负了目光的挽留。他的脑海,翻卷着关于公司,自己和她的事情。乱絮飞过,暮色四合,风拂上温热的额,他知道,春光苦短,这一季很快就会过去;他知道,眼前如镜的水面下,暗漩着急流,坠入,就会沉溺。
但他还是盼着与她单独的偶遇。这样的时刻,也委实多了起来。
他会说,见到我你真高兴。
她就笑,那你应该请我吃一顿散文。
他或者谑自己的瘦:这么久,我一直长的这么主题思想,段落大意。
她淡下笑容,接:我倒是生得长篇小说一些,只是,没有前言,空着后记。
然后,相视一笑,任时光从身边静静流过。
很多这样的对话,似一朵朵不期而遇的小花,芳香扑面,多彩悦目。能彼此懂得这样的隐喻,让他感觉从未如此惬心。
他们一起上街,或者在那条合欢花初开的街道上逗留,或者溜进大学校园里看高高的水衫,更多的时候,是扎进一些降价处理书店里掏旧书。原因之一,她是学生,他薪水不高。但更让他们达成共识的是,旧书不但质量高,没有盗版,而且经常没有新版。这样乐此不疲的奔波终有斩获,那天,他们发现了一个名为“三味书屋”的小小书店,不仅全是品味很高的旧书,竟然还打五折。于是一番狂掠,名著古籍,长篇短作,每人抱一大摞出来。付款时,他想一起付,她浅笑着拒绝,他倒也没有坚持。那些书上,几乎都签着同一个名字,她说,书的主人怕是去了,这些书能辗转到我们手中,是缘份,我们要好好珍惜呢。
打着包出来,已是中午,才感觉肚子饿了。她说,我们去一个地方吃饭吧。他欣然,心里一丝好奇,她说来这以后从没下过饭店,怎么知道哪个饭店好呢?即刻,又有些不安,毕竟,是第一次与一个女孩单独吃饭。
很快,他们在市区最繁华的一角停下。他抬头,透过法桐树浓密的叶子,看到淡蓝底色的牌匾上,几个金色的幼圆体美术大字:肚圆圆餐馆。
在厢座坐下。他问:“来过这里?”
“没有,以前经过,看到过这里,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肚圆圆呢。”浅笑处,透几分得意。
他笑了:“那好,我请客。”
“当然了,我带路,你请客,扯平了呀。”眉眼间,笑意浓了一些。
于是他让她点菜,竟然半天,才点两个家常菜。
他拿过菜单:“轮到我点了。”
却被她一把拽住:“不行,你请客,得有诚意,既然是请我,就要随我的意,不是吗?”
他一时无语,只好作罢。其实双方所为,彼此都明白。正暗自寻思,见她忽而起身追入厨房,他随后跟上,听她正轻声对厨师说:“我们要的菜里不要放猪肉,放其它肉或者不放肉都可以,谢谢了。”
不用猪肉,那还怎么做菜呢?回座后,他微笑着问:“你也偏食吗?”
她诡异地靠近他耳边:“那是我们的祖宗呢,不能吃的。”
呵,她是回人呢!这一发现,莫名地勾出了一直藏在他们之间的一个字,远。
瞬间的惘然,竟让他失了思维:“那做菜用猪油可以吗?”
她头略微一歪,少有的调皮:“我可不知道里面有猪油啊。”
公司状况日益窘迫,每个科室和车间都开始接到销售任务,再分配到个人身上,名曰“全员销售”。市场不是靠业余时间、业余手段可以挖掘的,但大家只能私下作一番抵制,凭恶语取得一些精神胜利后,无奈地梳理起所有的关系,亲朋好友,远亲近邻,擎一支长长的杆子仔细扒寻。他当然也不例外,偶尔售出不足道哉的那么一点,又背些人情回来。如此跑了几回,跑到心灰,索性自己掏钱买下了事。
危机感象顿雨后袭来的阵风,吹在脸上。清醒之余,是真实的凉。一居一书一知己,这不肯渝移的夙愿,当真是臆想。而今,应在前面再加上:一业。无业,一切便也无以承托。又恰是这一业,始终落入他不屑的俗套,因此,难能不创伤一些理想。尽管可以高山流水,琴瑟相谐,看来,这终归是飘于云外的氢气球,只宜远观,却不能贸然扯入高压的红尘。他又一次站在春暮的河畔,回首,往事幻如浮光掠影。风雨吟,寒窗志,如同寂然飘下的落英,空留余香。他忽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无助,俯身捻起一茎狗尾草,想,便有沉默如此,怕也逃不过沧桑。
再见她时,他心静如水,澄明透彻,是不断累积的深度,让他有了足够沉淀的空间,可以坦然地看萤光般的尘事,在心底铺开幽无人晓的斑斓。随着实习日期的临近,她亦添了些淡然晦涩的眉语,染在浅笑间,纠结在他敏锐的尘眸里。
仿佛一夜间入了空灵,他们同步走进无我之境,越发细致地倾心描绘这幅缥缈着天籁的水墨。在所剩无几的时光里,他们不约而见于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河畔,白杨的眼睛始终是慈祥的见证。晨霭暮岚中,他们轻唱着那首《晚秋》,望向春水的目光,似已看到了雍容的秋天背后,蔓开荒芜。在风景前,他们并不执手,也不相看,只有感觉的触须,越过柔软的风梢默然相握。如斯动魂的静里,繁华无声地依上鬓角,他们珍惜并享受。时而,也有大笑,借以尽吐一腹婉绪。
相遇和离别,是生命永远做不完的课题。挥手时,恍若一生一世。
人流如潮,汽笛将鸣。站台上,灼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她低头,他望着她的发,暗忖,这不过是她行经的小小驿站,列车不会停止,人生没有终点。
许久,她抬头,只是浅笑。看着她微红的眼圈,他知道,她跟他一样,一夜未眠;他知道,她所以没与同学一起走,是想让他单独送她。
行李里,有他悄悄放进的几个墨字:壮志凌云;一枚殷红的椭形石章:腾飞;一盘自录的弹唱:是她喜欢的《彝族舞曲》,《外面的世界》,还有,《来生缘》。他想,这些,就是转身时,对她说的话。而他抽屉里,是她无语放在他桌上的《简爱》,扉页上四个字:相识留念;一本厚厚的淡蓝色日记,里面,是她飘过长白山林海,北戴河水色,蒲松龄故居时,一路撒下的纷飞意絮。他想,那日记是如此贵重的馈赠,看完后,一定回寄。因为,他没有权利,也不能容忍自己剥夺任何人的回忆。
空气中,车站煤油的味道,在初夏干燥的风中飘荡,微醺着他,一时间竟有迷离。她眯起眼睛望着小城街道的尽头,顷刻,似是下了决心,转向他,打破沉默:“我听你的,只要你一句话。”
他知道,公司极力留她,为此,他不止一次地劝阻。他含笑看着她,摇了摇头:“我不说,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她浅笑,望着他,嘴角轻抿,又缓缓低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汽笛声顿然响起,掠上他的心头。腹内神经突然一紧,他感到一场不堪的酸痛,席卷而来。喉间,已哽上一团絮,噎得他双睛模糊,再也说不话来。
她挪至车厢门前,回首,眸间潮动:“关于河畔,水草,槐花,白杨的眼睛,农家的晚炊,我会永远记住的。”他勉强的笑,已经凝固。
——没有挥手,没有。
走出车站,他的影子烫在柏油路上,象一个黑色的幽灵,空无内容。抬头,天空湛蓝,几丝无依的云缕正斜向天边,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失了重,想飘,又飘不起来。
脑中,一直回旋着她最后那句话:我会永远记住的……是的,因为一些人,一些事,曾美丽过自己的生活,记住,便是最好的感谢。
他抚着胸口,想,心还在,就什么也没丢,就不必遗憾。只是此刻,他感觉自己正站在岁月岸边,望着季节渐隐的背景,轻轻挥起双臂,在一字一字地说:四月,请与我一起,记住。
2009/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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