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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征稿)倩儿

酸风射眸子
2009-02-06 17:48   收藏:0 回复:6 点击:3601

   
   倩儿我家狗的名字——一只公狗。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带有脂粉气的名字?这狗有一副好脾气,跟谁都逗,特别爱讨好人。比如我从外回来,一进家门,我家的大鹅就扑上来,一边大声地呵斥我,一边伸长着脖子叼我。那时倩儿也只两个多月,刚刚跑得快了些,就勇敢地赶来护驾。它斜刺里向大鹅就冲了过去。嘴里尖声尖气地“汪汪”着。那鹅大概心里想:你个小屁孩儿,敢跟老娘玩一把?伸嘴就啄了它的额头一下,我听着“咚”地一声。倩儿撒腿就撤,躲到我的身后,一边抬脸看我,一边委屈地“吱溜”。我一把抱起它,倩儿马上就高兴起来,嘴巴就亲到我脸上来了。躲不及,还是让它舔了一下。鹅到了跟前,也认出了是我,就“哦—呀”一声,打道回栏了。
  我想,倩儿不是多么忠于主人,而更多地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勇。当然也有一点阿Q。这种讨好,有阿谀奉承的弄臣色彩。我们那里土话叫“献浅儿”,也叫“倩儿灯”,简称为“倩儿”。据我考察,那个“倩”,似乎用“欠”妥当些,当然也不见得精准。但考虑到倩儿跟我们的感情,故舍“欠”而用“倩”。这样记述,也涉及不到文字学上的条条框框。
  
   倩儿成年后很是英俊:身材修长,两耳尖尖,一身苍青,只肚皮发白,两只眼睛总是亮晶晶的,透着聪明、喜兴和一派阳光。人们说它是狼种。我却不信,因为它最少的就是狼的那种猜疑、凶狠。只要它见到的人都是朋友。对其它动物,也是能逗就逗,一副乐天派的样子。本来狗和猫是天生就有芥蒂的。但倩儿也喜欢和我家的猫瞎胡闹。我家的猫长着一副阴阳脸,是位女士,原本就正经,那时上了点年纪,就更不苟于言笑了。人家正在屋外窗台上梳妆打扮,它就溜过去。阴阳脸正眼也不看它。它就突然一窜,“汪—”的一下,猫就急了,一抓子挠住它的鼻头,它疼得一边呻吟一边转一边用俩前爪拳击样地拍自己的鼻头。让我老妈看见了,我老妈数说它:哪有大伯(音bai)子总跟弟媳妇闹的?没大没小!(我老妈有一个奇怪的认识,她说,狗是大伯子,猫是弟媳妇。在我们这地方,大伯子是断不能跟弟媳妇闹着玩的。好像真的要闹了,就像猥亵一样严重。有句俗语:“宁在叔公公怀中坐,不在大伯子眼前过”,说的就是弟媳妇与大伯子这种有如“天敌”一样的关系。)他呻吟着偎到我老妈那里,我老妈说:来,我给你看看。摸摸它的鼻头,吹了一口气:嗯,好了。去吧。倩儿又欢天喜地地跑了。
  
   就倩儿的脾性,我老妈也曾指点着它的额头说过:养个狗也是看家护院啊?你可倒好——阿庆嫂是“来的都是客”,你呢?来的都是友。它就跟我老妈摇头晃尾、伸舌挠爪地嘻闹。我家院子很大,有一亩多地。只要来了外人,倩儿肯定要吼两嗓子。那声音浑厚:“汪—嗡”,有着浓重的胸腔共鸣。这时,来人就得打招呼了,知道它名字的,只要一唤“倩儿”,倩儿立马迎上前去,尾巴大幅度地摇动着,还要往人家身上扑,亲热一番。它尾巴的摇,是一种很彻底的,不带有一点敷衍的摇动——它的屁股也跟着扭动。至于从未谋面的,倩儿也只是站起身,审视地看着来人,从来不从鼻子里发出威胁的那种“嗯嗯”声。来人只需“喂”一声,或者叫着母亲,以至我家任何人的名字,倩儿的尾巴尖就轻轻地频率很低地敲地了——这是认可和接纳的表示。等那人走了,倩儿就伸个懒腰站起身来,慢慢地晃着尾巴履行欢送仪式了。因此,凡来我家的人,都不怕倩儿,倩儿也从来不拴。
   白天人们下地,倩儿也不肯在家里呆着,早早就出门等你去了。我揣测它也怕孤独和寂寞。冬天要把我的手套叼着,见我拿出来的是小型农具,它叼得动的,也要给我叼着,比如镰刀什么的。叼不到的,也要趔趔趄趄地表示一下。到了地里,我说:倩儿,别去乱跑。它就老老实实地在你附近转悠。碰见同类,肯定要打闹一番。你要是不告诉它,它可就不知去向了。可只要你发现了它,一叫“倩儿——”,即使在一公里之外,它也像箭儿一样飞到你身边。它的跑完全用直线,不管坑洼还是土岗,是麦田还是菜地。人们走的,牛车碾成的路,对它没有任何诱惑力。
  
   我要是外出,一搬自行车,倩儿准会“嗖”地一下跑出去等我。我得让它送到村外,甚至更远些,因为我知道,它实在是依恋。等我说:回去吧。它就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尾巴轻轻地摇着。我又说:回去吧。它站起来,慢吞吞地往回走几步,又回过身来,坐在那里。我就支起自行车,走到它跟前,抱着它的头,跟它贴贴脸,然后,就说,回去,不许跟着!它这才拖着尾巴回去了。妻子去公社开会或者到外村办事,不管是大雪漫天,还是青纱帐起,倩儿总是忠勇的警卫,有了它,妻子也壮胆。公社外村都在几公里之外。到了那个村头,妻子怕它进村人们害怕,也怕它招惹是非,就会对它说:倩儿,在这儿等着我,别离开啊?倩儿就坐在道旁,前腿平伸出去,把脸放在两条前腿中间,眼睛看着妻子离去的方向。等妻子回来,它老远就像箭儿一样飞过来,又是扑,又是哼哼唧唧地唱,又是围着她打转转,毫不掩饰那种兴奋。
  
   那天从城里打工回来,倩儿没有出门迎接我。我进门喊了一声:倩儿!倩儿蜷缩在门口东面,抬着头望着我,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两条后腿叉开了,尾巴尖勉强地摆了摆。我放下自行车,蹲在它身边:你怎么啦?它就侧身躺下了,嘴轻轻地舔着我的手。我一摸它,身上湿漉漉的,颤栗着。我大声问:妈,倩儿怎么啦?母亲很干脆:劁了。劁,就是阉割。我说:倩儿你怎么不跑?母亲说:它见谁都是亲人。兽医都不用捆它,就办了。倩儿这时嘴里发出“嘤嘤”的哭音儿,眼睛也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母亲说:它总到外村去。兽医说,那天在外村见人家都套住它了,不知它怎么一扭、一窜就钻出来跑了。不一定哪天让人套住吃肉。兽医来劁猪,就把它也劁了。我点着它的头说:谁让你总到外庄找情人呢。生存第一,而后才是性啊。呵呵,先保命吧!倩儿还是嘤嘤有声,似乎是哭泣,似乎是诉冤。我转到堂屋,拿了一搭五香豆片儿(北方的豆制品,也叫干豆腐)放在身后,不意还让母亲发现了:那是给你买的,你给它了,你就没有酒菜儿了。我陪着笑:倩儿不是遭了大刑了么?倩儿颤颤巍巍地叉开两条后腿站起来,先舔了下我的手,又舔了一下豆片儿。我说,唉,你就躺下吃吧。就扶它躺下,我就一块一块地撕着喂它。倩儿的吃相从来不好,什么食物到嘴里,没见咀嚼就没了。可今天,吃得可斯文了。
  
   倩儿确实老实了,不爱跑了,也发胖了。但还是没能保住命。
   那年冬天,开始了“打狗运动”。我把它带到村西的玉米桔垛里,嘱咐它不要出来,还给它留下了吃的。可是,这位先生,人家一声唤:倩儿!就摇着尾巴出来了,一副与人为善天下一家的样子。
   据说逮它、杀它极省事。一叫“倩儿”,它就来了,人家用绳子给它往脖子上一套,它还在摇尾巴呢。三个人合力把它吊在小树上,一个人舀了一瓢凉水,往它正喘气的嘴里一灌,它就不怎么动了。打狗队给我们端来一盆燉熟的狗肉,我们连看也没看,就让他们端回去了。
  从此,我家人不吃狗肉。
  
   唉,畜是值得人信赖的朋友,人可是真不值得畜信赖的动物。
  
  
  
原创[文.浮生杂记]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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