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绝响
　　文/sunny
　　
　　
　　 夜深，寒露重，帘外月蒙胧而微明，他辗转反侧却终不能寐。遂起，披了衣服独自在灯下抚琴。
　　 几日前他刚刚卖去了东阳旧业，还向尚书令讨了一块河轮珮玉，截成薄片镶嵌在琴面上作琴徽。琴囊则是用玉帘巾单、缩丝制成，这琴他爱不释手，每每心有所扰，便要弹上几曲。琴音袅袅，他的心亦随之波澜起伏，每每想到自己那‘不以天下私亲，宁济四海蒸民’的理想倍受司马昭之流的排挤和压迫更令他忧愤不已，不禁与琴音相和感而起吟：
　　
　　 人生譬朝露。世变多百罗。
　　 苟必有终极。彭聃不足多。
　　 仁义浇淳朴。前识丧道华。
　　 留弱丧自然。天真难可和。
　　 郢人审匠石。钟子识伯牙。
　　 真人不屡存。高唱谁当和。
　　
　　 “好！好个钟子识伯牙，高唱谁当和！此曲此诗甚妙！”他诧异，不见来者只闻其声。
　　 “君乃何人？”
　　 “已故之人，幽没于此，闻君弹琴，音曲清和，不甚欢喜，故来听耳。”
　　 “既然如此，何必鬼鬼祟祟，不如相见！”
　　 “我形骸残毁，怕是会吓到先生，还是不见为好，先生莫怪！”
　　 “形骸之间，复何足计？你既能听懂我的琴声，可谓知音。近在咫尺而不得见，岂不令人扼腕！”
　　 他款款相邀，良久，那人才现身。旦见他长丈余，著黑衣革带，虽健硕魁梧但容貌尽毁，口无牙颇为可怖，犹如夜行恶鬼，乍见他不免也心下一凛。
　　 “先生莫怕，我虽为鬼却决不会伤害先生！久闻先生琴如人：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天质自然。今日路过有幸闻之，更是感同身受恍如重生。先生若不弃，我也试操一曲以敬先生。”
　　 他最爱以琴会友，见那鬼说得诚恳，欣然授之于琴。月光下，那琴音铮铮，铿锵作响，激昂慷慨，起伏不止，眼前竟恍若刀光剑影，杀伐阵阵。
　　
　　 殿堂上，手持利刃戈矛的武士们如潮水般涌了过来，顷刻间就将他围得密不透风。那该死的韩傀却偷偷在一旁冷笑，然而他很快就换成了绝望的苦笑。那个人，那个年轻人竟然杀不死。他宛若不死金身，一堆堆武士只如落叶般倒在了他的脚下，他的剑舞得风雨不透，剑风中寒光如电泛起的绿光顷刻叫人身首异处！然后，最后一个武士倒下了，那个年轻人浑身是血却勇往无畏。已抖若筛糠的韩傀跌坐在台阶上，垂死挣扎道：“放，放下剑，我，我保你不死，禁卫军！禁卫军！！”外面千余名韩国军士已蜂拥而来。但他不理会，昂首、执剑！嗷！——只听得一声凄厉地惨叫，韩傀慌不择路竟跳上王座抱住已缩成一团的哀侯，于是他的剑一剑刺穿了韩傀也直中哀侯。
　　 一剑，两剑，三剑……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密密麻麻进入殿中的士兵们却没有一个人再动弹。人们怔住了，为他最后的举动震撼住了。只见他出奇地冷静，举剑、反手，那寒光竟劈向他那张英武的脸庞，双眼刺穿，脸上血肉模糊，然后撒手倒地，再没有一丝气息。
　　
　　 “你，你竟是太史公所作刺客列传中的那五人之一，聂政？”他脱口而出忍不住打断，全然明了，感慨中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但那鬼却没有作答，放下琴只是叹息。
　　 “我本布衣，何来英雄！太史公所作无非叫后人读史明鉴，他所道乃大义，为国为民！木人却惭愧，所做之事其实只为复仇，先生再听，便可知一二！”
　　 那鬼又继续抚琴，琴如诉，哀婉悲凉。
　　
　　 “娘，儿若不报父仇誓不为人，我定要夺回那把广陵剑，手刃昏君。娘，我走了！”
　　 风萧萧，他一去不回头。入深山访名师，学得不是剑却是琴。韩王无道，偏爱靡靡之音，杀人如麻竟叫乐师弹琴助兴。整整十年，他苦练琴艺伺机而动。十年后他终于身怀绝技再入都府卖唱为生，却不料被娘发现一眼认出。于是，吞热碳毁其声，甚至连满口的牙齿亦砸掉。终于连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也视若无睹，两人擦肩而过却从此天涯陌路。
　　 不久，他琴艺名震韩国，天下人只知有木人却不知昔日的那个聂家遗腹子。韩王终于召见他进宫，他一曲技惊四座，韩王欲罢不能，要留他在宫里左右侍奉，他心知机会来了。假托以一事相求。
　　 “闻王有名剑，此剑削铁如泥断发无声，当世名剑无出其右，臣神往已久，恳请陛下容臣一见遂愿。”韩王最爱炫耀，便命人取剑。
　　 剑啊，父亲的广陵剑啊！他捧在手中不觉落泪，那泪便滴在了剑锋上，突然饮泪的宝剑寒光澈澈凛冽无比，韩王尚不解，他已跃起一剑便击杀大仇得报。只是，爹啊，娘啊，儿不孝，儿走了！他一剑又反手挥向自己，一下、两下、三下……这一切也不过就是顷刻，那些侍卫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早已决绝地把容颜尽毁，徐徐倒下，那最后一眼他看见了心爱的女人。
　　
　　 铮!一声弦断，曲音就此戛然而止，他和他，人和鬼都不禁怅然，久久沉默无语。
　　 这时远处隐隐有鸡叫，那鬼便起身告辞。他目送影无踪才转回灯下，但脑海里却尽是那鬼所弹之曲，引得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天亮的时分，再也坐不住了，出门又去锻铁房。膛内炉火通红，每一锤都宛若锻打着他的铮铮铁骨，如那把绝世广陵剑，三年出，饮泪洗血旷古绝情。
　　 他挥汗如雨心驰神往，怎乃小人到访无端端打扰。此人乃司马昭的宠儿钟会,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实乃纨绔公子，他懒得理他，连头都没抬。令钟会好不尴尬坐立不安，他一时兴起忍不住戏谑：“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自是难堪却隐忍不发，只是很机巧地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然后悻悻离去。他大笑不止，悠然自得。只是，哪里想到天下小人难养也，他是痛快了却埋下了一祸根。
　　 不久，他便因替好友吕安拍案而起仗义执言而被钟会、吕巽奸党之流诬告入狱。那罪名果真是绝，竟所谓‘不孝者同党’！那个司马昭标榜以“孝”治天下，不孝便是死罪，家事难断国法难容，两者交缠，实在既狠毒又方便！他再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阴险无赖，当即在死牢写下绝笔书，笔笔字字都让他愤慨激昂意难平！
　　
　　 公元262年一个夏日的傍晚，落日的余辉将洛阳东市刑场染成橙色。刑场外三千学子跪而请愿，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唯有他临刑自若，坦荡从容。
　　
　　 “人生譬朝露。高唱谁当和！取我的琴来！”
　　 他没有过多的牵挂，只是很想再弹一曲，弦断有谁听？知音少！
　　 风轻轻，琴声袅袅，铿锵激昂。围观的人群屏气慑息，谛听着这最后的绝响。静静地人们竟仿佛听到空中有另一琴声在与他相和，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正是那夜的秉烛夜弹！
　　 他大笑，士为知己者死！古有钟子与伯牙叹高山流水，今日我嵇康亦有鬼君，痛快痛快！只可惜：《广陵散》于今，绝矣！
　　
　　
　　后记:
　　 琴曲《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乃汉代相和楚调但曲之一。汉蔡邕《琴操》中载有《聂政刺韩王曲》，琴家以为即今日之《广陵散》曲。于东汉末而成大型的古琴曲。《晋书》载，魏晋琴家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嵇叔夜不乐仕进，锺会以康负德望权，司马诛之。康临刑顾日景，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常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二00八年七月十九日
　　 (去年三界三国杀时遗留的备杀贴,今日寻得发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