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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征稿]菊花顶

酸风射眸子
2008-12-30 22:53   收藏:1 回复:5 点击:938

    《畜·人》(之四)
   “农业学大寨”那会儿,养猪也是一项重要指标。那时的口号先是“一户一头猪”,后来变成“人均一头猪”。我们邻村是学大寨先进大队,他们是“亩均一头猪”。养猪也有优惠政策:交给食品站(不允许个人处理)一头猪,不仅按斤给钱,还要给粮,叫做猪饲料,还给几斤肉票(凭票买肉)。而猪圈粪是按筐记劳动工分的。因此,家家养猪。
  
   听说有一种猪,长和快,产崽多,妻子就托人从外村买回一头猪崽。是只小“老科”(母猪),准备繁殖。这种猪的名称叫“菊花顶”。为什么?听说额头上布满了皱褶,像盛开着的菊花。其实,小猪来了后,我细细地观察一番,并非是乱糟糟的沟壑。除了鼻子上边有三道较深的沟槽外,它的脑门上有四个月牙形的沟褶,成对称排列:上边的月牙向上弯去,下边的像下弯去,左边向着左边,右边向着右边。这样就使它的脑门中间呈了一个铜钱的方孔,我们当地叫“蛤勒钱儿”。由于脑门是凹进去的,显得它的嘴有一点噘。至于耳朵就是本地猪的那种大耷拉耳。
   一般来讲,长得快的猪都老实,不爱动,吃完就躺着养肥膘。“懒猪”的称谓就是这么来的。可是我家这头顶着一脑门儿菊花的小姐,按我母亲的评价是:活泼有余,严肃不足。它身手矫健,猪圈墙最矮处也就八九十厘米。它一个不足四十斤的小屁猪,竟然试了几次,就一跃而过。然后,就去做它最喜欢的事:逛大街、压马路。农村没有大街马路,它只是在土路上转上一圈儿,高兴了还要到村外去,像评剧《刘巧儿》里王寿昌唱的一样“看看四外的好风光”。因为它,我们不得不加高了猪圈墙。
   菊花顶性格外向,真真假假,乍乍乎乎。给它开饭前,它表现得像要饿死了一样,先是小声地呻吟:“嗯~哼”。过一会儿就是大声嚎叫:“嗯~嗷~~”。《水浒》里不是有“杀猪也似地叫唤”的描写?它就像被抬到案板上将杀那样的长嚎。邻居说:你们这猪可够“蝎虎”的。其实我们都知道,它就是用这种方式催促你来喂它。我们把猪食桶拎到圈外的猪食槽跟前,先用苕帚把那个石槽打扫干净,再舀上两马勺猪食,然后去开猪圈门,放它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它始终处于连哭带嚎状态,而且用嘴去撞猪圈门,就如人哀痛至极捶胸顿足一般。但这位小姐才吃上几口,眼睛就觑你。一不留神,“嗖”地就跑了。你越追它越跑,你不追了,它转一圈儿回来继续用膳。这样很费时间——庄户人家哪有那么多时间陪着它玩耍?后来喂它时,母亲、妻子和我三个人,手中都拿着点“武器”,它最爱去的方向,由我拿着一根木棍伺候。它很会用我们对付鬼子的游击战法。先是跟你摇晃它的菊花顶,眼睛盯着你,左一下,右一下。身子也跟着左突一步,右跨半步。我拿着木棍也左拦一下,右挡一下。但它是施动者,我是被动者,我总也赶不上它的频率:它只这样晃上两三下,就从我的腋下甚至胯下窜过去了。如此围追堵截多次,未果,我们就将它的食槽移到猪圈内:从墙外边往里舀猪食,这回它就无计可施了。小时学过一个语文课,叫《还是人有办法》(“大喜看见鸟在天上飞……”),信夫!
  
   菊花顶怀孕后就慵懒得很了。为了喂它方便,也为让它多活动几步,我们又把石槽移到了圈外。妻子把猪食桶拎到那里,就去上工,由母亲喂它,有时我赶上了,就由我喂。母亲一边喂,一边要跟它对话:这嚼灌儿(饭菜)怎样如何?它就:嗯(还行)。母亲说的“怎样如何”,本来是我们大队书记讲话时的口头禅儿。对于这类病句之类,母亲有一种天生的爱好,但多是一古脑地说给菊花顶。当时有一个中年妇女,也是运动的积极分子,是个文盲,却喜欢瞎“转”。冬天的晚上开会,母亲见她穿着鲜红的绒线衣,外面的棉袄却是披着(那时国家干部都时兴披着棉袄,社员叫它们“四只胳膊的”),母亲问她:你这样不冷啊?她说:并且不怎么冷。母亲在跟菊花顶谈天时就会说出来:并且不怎么好吃?菊花顶:嗯嗯(也还凑合)。母亲:那就多吃点。菊花顶:嗯嗯嗯。头也不抬,连墩带嘬,吃得很快。吃着吃着,就放慢速度了。母亲就会拍它一下:快点快点,着点急。知道不?苏修都打到莫斯科去了,不急行么?“苏修都打到莫斯科了,不急行么?”是我们生产队长在派工前讲话时说的。那时正是“珍宝岛保卫战”,队长的意思是“苏修都打到珍宝岛来了,不急行吗?”。菊花顶吃完了慢慢地转过身子回猪圈。母亲还要:慢点,大肚儿趔趄的。菊花顶边走边回答:嗯嗯(知道)。
   要是轮到我喂它,我就多一项内容:给它搔痒。这是它最乐意的事。我先从它的菊花芯上开始,那里有如天井,却长着一丛猪鬃一样的硬毛。我也跟它说话:这沟壑纵横又杂草丛生,不定藏着多少“小动物”呢。它:嗯嗯(不见得)。我用小木棍给它搔,它就晃头:嗯~哼(没有呢!你脑门生虱子?)于是,我就在它耳朵上做文章,把它的大耳朵翻过来,折叠向上,看那里边有“内容”没有。它边吃边:嗯嗯(你小子就会整这用不着的)。我就搔它的下巴,它高兴了,等我搔到它的肚皮,它就长出一口气,嘴放槽子上,也不吃食了,身子却一点一点地仄歪,像“智取生辰纲”的杨志喝了带蒙汗药的酒一样“倒也倒也”。嘴里不断地“嗯”着:嗯嗯嗯(好得很呢)。然后就彻底地侧躺那里了,眯着眼,一面长长地嘘气,一面轻轻地吧唧着嘴,还不断地:嗯哼(真好)!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把它的腋窝处都搔一遍。就给它屁股蛋子一巴掌: “丫头妈,快起来吧。梳上头,戴上花。这边戴上姜西腊,那边戴朵马莲花……(冀东儿谣)”它就爬起来继续用膳。
  
   菊花顶生产了,头一窝就创了一个大队纪录(大概也是公社纪录):十五只猪崽儿。十五只小肉球儿在盘窝里滚动。菊花顶“嗯嗯”地招呼着,总是把身后的猪崽拱拱到前边,一点一点地侧身,惟恐压着它的宝贝儿。上下两层小猪挤挤挨挨的拱奶吃,它就“嗯嗯”着,与它的儿女们交流。不过,它只有十四个乳头,十五只猪崽,总有一只吃不到奶。那一只就是最后出生的,我们称之为“老疙瘩”。老疙瘩一般又瘦又弱,十四个乳头,它怎么也抢不到奶吃。后来让对门表奶奶抱走了:我拉扯着它。后来竟也成了一只很壮实的猪。
   菊花顶护崽儿。尽管家里人跟它那么熟,你只要进入它的领地——猪圈,它就充满敌意。你总得把猪圈粪起出来,给它和小猪们创造一个相对干净凉爽的环境呀?于是给它起圈就频繁了。这活儿多是由我来做。你拿着锹跳进猪圈,小猪崽们就一惊一乍。它就不干了。它先是抬起头,眼睛盯着你:嗯?(干嘛?找不自在是怎么的?)嘴里发出很响的“吧唧”声——这是示威。然后,就“扭搭扭搭”地向你跟前凑,等到它估量着到了最佳出击距离时,它会“嗖”地一下,用嘴叼住铁锹就是一甩。只一下,你的工具准飞出去,紧接着它就冲向你了,这时,你只有跳上猪圈墙逃跑一招,否则,后果难以设想。到第二次,我就一边跟它打招呼,一边进猪圈。“喂,给你打扫打扫卫生喽,让开点。”但你不要用锹碰它,而且须立即开展工作,它“吧唧”两下嘴,就“嗯嗯”地认可了。给它起完圈,再填上一车干沙子,叫“垫脚”,它就会“嗯嗯”连声(不错不错),在那里边拱来拱去,还要躺在那里打上一个滚儿。夏天,只要是晴天,就给它在垫脚中挖一个坑,挑两挑水,倒在那里。菊花顶先是看我一眼,嘴里:嗯嗯(你小子不错嘛)!然后就带着孩子们在那里边嘻戏,我们管那叫“猪打腻”。
  
   唐山大地震,我家房屋的墙都倒了,好在都往外倒,屋顶却因为有四梁八柱没有塌下来。我家一家老小五口人都是震后从屋里爬出来的。前院三面院墙和猪圈都倒塌了,一片废墟。北院因是菜园,一家人就惊魂未定地蜷在后院菜畦里。我十点多从县城赶回来,家里人也放了心,就在后院搭个马架,苫上塑料布,将门板子铺到马架里。然后我又急着返回县城。一家人谁也没想起菊花顶一家子怎么样了。
   直到中午,妻子才想起大猪小猪们,就从东边绕到前院,一看猪圈坍塌得很彻底。她想,那小猪们砸死在里边看不到,可三百多斤的菊花顶一个猪圈是砸不死它的。就试着扒了几块砖石,没发现它的踪迹。心想:人还顾不过来呢,由它去吧。直到傍晚,听见前院菊花顶:“嗯~嗷”(人呢?来人哪)!通常都是饿了才这样叫。母亲说:看是不是菊花顶回来啦?说罢,踮着小脚跟妻子到前院,一看,可不是它们嘛!
   菊花顶头一扬一扬地“嗯嗯”(你们没砸着呀)?母亲说:唉呀,你没事吧?来,我看看我看看。菊花顶:嗯嗯(没事儿,能砸着我?)。我母亲就摸摸它的脑袋,又抚摸那十四个小猪崽儿。它们欢欢实实地围着菊花顶,大约是跑得累了,大都侧着躺在地上,嘴里尖声尖气地“嗯嗯”(玩得痛快)!母亲拍着菊花顶的头:哎,你可真是好样的,一个小猪也没伤着!菊花顶:嗯~嗷(咱是谁呀?)那你怎么跑出来的呀?你跑出来,小猪出不来呀?菊花顶:嗯嗯嗷嗷(还没震呢我就把它们叼出来喽)!那你跑哪儿去了?菊花顶:嗯嗯(村西,玉米地里。领着孩子们旅游一趟)。这时,妻子已经把猪食桶给它拎过来了。菊花顶:嗯~嗷(不跟你聊了,饿了)。母亲就摸摸这只小猪,逗逗那只小猪。的确有人见它在村西树下躺着给小猪吃奶着。人一到跟前,它就欠起身子,嘴里大声地“吧唧”着。那人赶紧离开了。
  
   菊花顶在我家呆了两年,下了四窝猪。每次都产十多个崽儿。被生产队长看上了,说队里也发展养猪,你们就让给队里算了。最后,菊花顶以八百三十五斤“白马牙”品种的白玉米的身价让给了生产队。那时,那种白玉米四角八分钱一斤。我家从此过了粮食关。
   后来养的猪,叫“长白猪”,都没什么脾气。母亲总唸叨:那个菊花顶……
  
   菊花顶在队里只一年就死掉了,死时已经瘦得只有一百一十斤了。
  
原创[文.浮生杂记]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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