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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姐姐

一笛
2008-12-04 17:10   收藏:0 回复:5 点击:3135

   
   少年时的夏夜,最爱躺在竹凉床上看星星。邻居有个十八、九岁的哑巴姐姐,时常挤到身边来跟我拉呱。
   我们并排躺着,她突然狠劲地用手拐子捣我一下,捣得我生疼。她却不管不顾,一手指天一手抓着我的胳膊“呜啊呜啊”使劲摇。我被她摇得稀昏,不知如何是好,也朝她“呜啊呜啊”地摆手叫。她得着响应,更来劲了,一把拽我坐起来,双手翻花似地在我鼻子前面舞。看我茫然,“呜啊呜啊”吵嘴似地吼得更急。我很担心,怕她火起来会甩我一巴掌,便急中生智地用食指指指天,再用大拇指指指她并伴以狠劲地点头。这下她高兴了,拍拍我的头,拉我躺下继续看星星。我则一头雾水,根本没明白她激动个啥。
   哑巴姐姐的急脾气邻里皆知,所以大家都不怎么去招惹她。她也不大理人,饱满红润的脸成天板着,不是抗着锄头,就是挑着水桶,地里家里两头忙。夏天里一身大汗满脸通红地回家,放下锄头进厨房,抄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一大瓢冷水,咕嘟咕嘟灌下肚。然后坐在门槛上摘下草帽噗哧噗哧扇风。中午甩两大碗饭下肚,用手背抹一把嘴皮子上粘的饭粒子,挑一担粪水,拎着锄头又钻进了太阳地。哑巴姐姐挣的工分,月月抵得上个壮实汉子。
   除了埋头干活,哑巴姐姐似乎没有别的爱好。家里哥姐都识文断字,唯她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怪,那年月乡村里没有聋哑学校,就连哑巴姐姐的手语也是她自创的。除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家人外,她每每对人舞起手来,人总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她急得满脸通红,就划拉着双手又是跺脚又是“呜啊呜啊”地吼,人家只得摇头走开,她也恼得一跺脚车转身就走。下次遇见,还满肚子气,板着脸不理人。
   也许是我揣着糊涂装明白,不管她啥意思,总是对她点头竖大拇指的缘故,她似乎特爱找我说话。挑水远远看见我,她会停下来“呜啊呜啊”地招呼我。我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她指指我,问我去哪里?我胡乱指指前面,她也跟着指指,又摇手,又指指,大概是让我路上当心。我也对她摇手、点头、笑。她笑笑,对我竖起大拇指,然后把扁担担在肩上,“吱呀吱呀”地挑着两桶水很轻松地走去。我看着,觉得她真是个大力士。有时候她看见我,会开玩笑一把拽住,硬把扁担压我肩上,我憋红了脸水桶还是在地上。她拿小手指对着我鼻子晃,“啊啊”地笑我没有用。
   除了看星星,胡乱地摇手、点头外,我与她没有更多的交流。只知道她是个从不惜劲的好劳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忙了上工忙家务。她的一生大概就这样了吧?出工,放工,锄地、挑水……单纯地活到老。除此外,那时的我从没想过一个哑巴还能有什么别样的生活?
   哑巴姐姐死的很仓促,仓促得令人猝不及防。
   二十四岁,一个男人跛进了哑巴姐姐的生命。他们怎么好上的,没人知道。只是哑巴姐姐变得爱笑了,放工回家,常对着镜子编她的两把大辫子,编着编着就“啊啊”地笑起来。渐渐地村里有了传言——哑巴女子谈对象了。家里人有又惊又喜,这闷女子到自己晓得找对象了,那男人会是个什么样?到底是打听到了,男人不但个头矮年龄大,还得靠拐杖走路。哑巴姐姐虽残疾,但家人还是很爱她的,怎忍心让她跟那个男人受苦?于是集体反对,劝说打骂,哑巴姐姐犟着,很久,终于屈服。家里又赶忙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也不见。
   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哑巴姐姐依旧沉着脸地里忙到家里,锄头扁担不离手,一度满脸的笑容也随红润一同消逝了。一日中午放工,哑巴姐姐放下锄头直接进了房间,吃饭时也不出来。家人以为她累了,心疼,让她多睡一会儿。等进去喊她吃饭时,她已经服农药自尽了。
  ……
   夏夜,总想起哑巴姐姐。她躺在我身边,热乎、健壮、充满活力。我们一同看星星,用手牛头不对马嘴地交流。我突然明白,那时的哑巴姐姐是多么渴望与这个世界沟通啊,她的急脾气不是天生的,是压抑憋屈的结果。她也跟正常的女孩一样,有一颗丰富的心灵,除了干活、吃饭、干活外,她也需要爱,被爱。需要理解、沟通,包容,需要尊严。而她就那么去了,带着被挫伤的尊严,带着被毁灭的爱和对人生的绝望,孤独而决绝地离去。
   从此,我的记忆里,总有一个悲情而绝望的女子,默默无声地站在岁月深处的夏夜里。
  2008.11.18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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