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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律诗这东西(之四)

酸风射眸子
2008-10-28 21:27   收藏:1 回复:5 点击:3194

    四
  
   那“元三征射虹,神五伟升空”有什么问题吗?我们来看一看。你首先要让读者读懂。是不?那么不懂,就是错了么?也不是。其次,毫无疑问,这两句诗是用典,今典。不经作者道破,读者无从明白。无从明白,也不是错误。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请问谁懂?那些“懂”者,也无非“雾里看花,水中捉月,觑得无由得近伊”!然而,这种涵玩就其乐无穷。然而,显然我们说的“元三……”是无法与之媲美的。所以,第三,诗毕竟是语言艺术。我所引的这两句诗,其实是两句话的缩写,而且毫无意趣可言,当然其审美价值就“岌岌乎,殆哉”了。现在抄得沸沸扬扬的使赵忠祥先生的咏神七的“七律”,也属于此列。
   飞船腾焰入云霄, 载我英豪举世骄。
   出舱漫步伴天链,定轨疾驰巡鹊桥。
   ……
   什么叫“举世骄”,什么叫“伴天链”,都是短语的缩写——说明作者语言这一关尚未得过哩,怎一个“猜”字了得。
   我倒是不十分看重他格律上的错误,这并非难改。根本问题是这诗没有诗“味儿”。什么意境呀,神韵呀,风骨呀,呀呀呀,统统没有。读完后你会有什么感觉?没有。说好,说不上,说差,也说不上。它太一般了。须知,诗作为文学作品,它的最终价值就是审美价值。倘无美可审,诗还能称之为诗么?
   想起一个笑话,说明“猜诗”古已有之,非今人专擅也。
  有一诗人作诗如下:太窥门夹豆,丫洗盆漂辛。娣胸三白假,肉顶一黄真。
   此诗也是高度凝炼,诗成之后,诗人的工作量也很大:他必须跟在每个读者后面解释:“太窥门夹豆”的意思就是,一个老太太在门缝里偷看新过门的儿媳妇洗脚,门缝里竖过来夹着两颗黑黑的眼珠,就象夹着两颗黑豆。你看多么形象啊!第二句,脚丫子在洗脚盆里露出来,就象漂着一块姜,古代把姜叫辛。太形象了!为了高度的概括,后两句用了组合法,娣字是女和弟的合并,意思是指弟妹,肉字是内人的合并,意思是指自己的老婆,整体的意思是,弟妹胸前三颗白色的珍珠是假的,而自家老婆头上那枚黄色的金钗是真的。云云。
   猜不到吧?其实,公平地讲,这诗是形象思维的,他讲了一个故事嘛,而且形象的跳跃有如现代诗呢。这与我们现在很多人只在诗中进行抽象思维而言,还要高明些。只是太费心思猜想。我们现在更多的诗,还不是语言的费解。而是没有诗。
   归根结底,是肚子里边没东西。
   回到黛玉论诗上吧。她说的作诗的前提,其实是读诗、品诗。“腹有诗书气自华”嘛。而况有李白、王维、杜甫三人的作“底子”?
   我觉得,一个“读”,一个“悟”是断少不了的。
   读。读书,读诗,也读别的特别是文史哲的书。古诗需要有较深的旧学基础。何谓旧学,我以为,即传统的文、史、哲也。对这个文史哲,周汝昌先生甚至认为它反映着真、善、美:文者,美也;史者,真也;哲者,善也。我以为是有道理的。再比如儒学、道学、佛学,古诗词哪离开过它们的学问,包括它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和美学思想。
   南宋的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有别才,非关书也;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不能极其至。”又说:“学诗者以识为主”。李玉洲在《补遗》中写道:“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欲助我神气。”杜甫写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若干年前,我曾对杜甫的这句话写了如下的读书笔记:“以往总是以为要将那书翻得‘韦编三绝’,方才叫‘破’。其实,破者,析也。不读书不能诗,瞎读书,也不能诗。关键在于分析、解析、赏析。比如一首公认的好诗,你竟然读不出它好在哪里,为什么好;一首破诗,你竟然津津乐道。你的鉴赏水平,反映着你的读书水平,即博与专,也反映着你的审美水平,那是不是也反映出你的写作水平呢?我以为是的。一般来讲,眼高,手是不会低的。眼低呢?手断不会高。个中三昧,今方知之,不亦蠢乎!”
   现在我也这样认为。
   当然读书绝不只是为了提高鉴赏水平,它还有综合的文学史学哲学造诣。庄子说:“水之积也不厚,其浮大舟也无力。”你就那一滴酒精,就不能勾兑出一缸酒。什么是淡而无味啊?诗的创作不也是这个道理么?《诗话》中说:“未有不学古人而能为诗者,然而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食古不化就成了前边说的“花裤衩”诗人了。由“书”而“识”而“力”,是读书的路径,也是做一切事包括写诗的过程。为什么很多人到一定程度,就再也超越不了自己了?就在于底蕴。所谓“江郎才尽”,后继乏“材”。这时候与其多写,不如多读。今人葛兆光说:“……文化品味说来是一个很虚的东西,但缺少它就是让人瞧着俗气,知识储备看上去是一种无关的因素,但没有它就是让人看着浅薄。”
   很多诗人,连《唐诗三百首》也没读通,只是学会了格律,就以为找到了作诗的门径,于是就率而操觚,怎么会不是“顺口溜”呢?或曰:李白斗酒诗百篇,咱就不行么?不行!为什么?你有李白的学养和才情么?肚子里边没东西,你也可以百篇、千篇,当然不会是诗。
  
   悟,就是酝酿的过程和结果。如果物象、世象是“米”的话,写文章是将米做成饭;写诗,是将米酿成酒。也就是说,物象成为了意象,世象成为了心象。饭可以让人吃饱,酒可是使人沉醉的。从物象到意象,从世象到心象,再到诗中的意境和神韵,是一个酝酿过程。你不想要这个过程,你就别想着要好的结果。勾兑的酒从来不如酿造的酒醇,因为它没有那个酝酿的过程。当然,勾兑酒快。须知,即使勾兑酒,也需要有“酒精”,甚至还有香精呢。
   作诗,当然第一仍是立意,意境或境界高者才是上品,但意境很多是诗中语言营造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立意与语言实在有不可分的关系。因此便是锻句炼字了,于是便有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魔症。王国维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境界全出。”那这首词的意境是“闹”出来的。由此可以推论,那“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意境恐怕也是“绿”出来的。所以可以认为,词句在意境的营造上有着重要的作用。但这个营造的过程,就是开悟的过程。
   钱钟书说: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而就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我以为他们说得很好。刘壎《隐居通议》里说:“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如果“火”是灵感的话,那“艾”以至“油”就是“识”,就是学问了。他说得也算是“步骤”清楚,言者谆谆了。
   古人有的把悟唤作“得意”,庄子有“得意忘言”之说。这种状况恐怕在诗人中是普遍存在的。陶渊明的《饮酒》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真的是忘了吗?还是他不愿意说出?我倒是倾向于后者。当然,那种“真意”确实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这就是诗所以为诗的魅力。我还记得宋人有一句词,叫“妙处难与君说”。这里也有它难以说出的那种诗意,那不也是含蓄在内的“神韵”么?李白的“相看两不厌”,那“不厌”是什么?那也是“你不说我就明白,你一说我准糊涂”的复杂而微妙的感受。文宜曲,而不宜直。袁枚说:天上管文章的是“文曲星”,却不叫“文直星”。因此古人说:“诗者言也,但言微不与常同,理玄或在文外。”我实在赞成它的“不一般”和“在文外”。令人感知,然而却剪不断,理还乱。
   《柳南续笔》中引钱圆沙之说:“诗文之作,未有不以学始之,以悟终之者。”这就是积累与创作的关系,“厚积”与“薄发”的关系,当然也是“读”与“悟”的关系。当然,二者也互为因果。
   我们的诗“浅”,缺乏“新意”,表面看是语言,根本原因是底蕴,直接原因是缺乏“悟”。
  
  
原创[文.你评我论]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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