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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黄不贵 (小说之二)

梧澧
2008-10-27 10:09   收藏:0 回复:2 点击:3183

    黄不贵站起来,拍打着疯子沾到他手上的污物,自言自语:“这病能治呀,咋就没人管管、治治?……”
  一城里人瞪圆了惊疑地大眼:“这病也能治?”
  黄不贵憨厚的脸膛不无自信:“咋不能!”
  众人惊疑、轻蔑地上下打量着黄不贵,一个接一个说:“谁能?你?”
  黄不贵怜悯地看着几乎是死在地上的疯子:“我想治好他!”
  一个干部模样的男子有点卖弄地说:“那年北京大医院的大专家看了都直摇头,说‘这病一发展到头痛上,就不再是错乱神经,而是伤坏了脑子——一点治头都没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高主任!咱城建局的高大主任!……”
  高主任出言不俗:“那是全中国、全世界在摇头呀!”
  黄不贵不知趣地坚持:“不用全中国全世界,我就能治好他!”
  一城里人指指地上死尸一样的疯子:“乡下人,火车不是推哩,牛皮不是吹哩,吹牛,得看地方,看时候!”
  黄不贵:“我没吹牛!”
  城里人:“牛皮都吹破啦,还没吹牛!”
  高主任难耐轻蔑地:“你是医生?”
  黄不贵:“历山荆道沟村保健站的黄不贵。”
  高主任:“原始森林边上?”
  黄不贵:“对!”
  主 任:“五十里长,只有一村,此外再没人烟的荆道沟?”
  黄不贵:“是,主任去过?”
  高主任:“我去哪地方干啥?”
  城里人:“哟,原始森林出华佗啦!”
  另一城里人戏虐地双手将黄不贵推示给众人:“看,华佗也嫌原始森林荆道沟太偏僻,想下凡成咱城里人!”。众人哄堂大笑。
  高主任旋转的眼珠,旋转出的不仅是戏虐:“老乡,不,黄医生,咱打个赌,你要能治好他,咱县城建局出资,在这新城大街白给你盖个《黄氏神经病医院》!”
  一城里人:“哟,高主任!你是让这牛吹晕啦?还是让这疯子恶心怕啦?”
  高主任对着那人耳朵:“我是想耍耍这吹牛,不过也真让这疯子恶心得怕怕啦……要真能搬掉脚下这块臭石头……”高主任说到这里,不无失望地不住摇头,遐想的大眼睛视入懊丧的回忆。
  ——“热烈欢迎省卫生验收团莅临我县指导工作!”的横街巨幅标语下,验收团的车队缓缓行驶。车里的胖首长刺出大脑袋,伸着大拇指,欣赏着干净、整洁、都市化的街景。坐在后排的高主任——当时是县城建局的高副局长,有点卖弄地献着殷勤:“高厅长,容我斗胆高攀一句——咱是一家子!县上让咱主抓卫生县城这块,咱无论如何也得为您负责,保障您验收过的卫生县城不会出失误!”
  谁也想不到偏偏这时,一侧一个酒店的后门,伸进一颗蓬头垢面的疯子的头,两只贼溜溜的亮眼盯上了一个大泔水桶,趁穿戴着脏污不堪的白衣蓝大护巾的工作人员,躲着乱舞的飞蝇,掩鼻急过,没注意到他之机,冲出去急捞一把稠泔水,先呑一口,又急臼一破碗,在轰起群蝇的追赶和工作人员发现了的轰吓中逃往大街。袖子滴答、破碗豁沿出的脏水汁沥沥一路,沥至标语下,沥到行人身上,沥了一路苍蝇,一路臭气,一路骂声。验收团的车队碾着脏水汁而过。车里的胖首长煽鼻掩口:“臭!真臭!这是什么卫生县城呀!”
  就这样,一个眼看到手的省级卫生模范县城——臭没啦!高
  副局长因不可推卸的责任,被降职为城建局下属科室主任。
  死不甘心的高主任,为了东山再起,绞尽脑汁,用尽关系,才把创建省级文明县城的肥差又弄到手。这实际上是他的关系网极尽拉网之力,给他网络来的立功赎罪、立大功受奖的机遇。他是那么小心而又卖力地为立大功受奖而拼搏。为确保万无一失,他特意在省文明县城验收团光临前夕,用一辆垃圾车,把让他伤透脑筋的疯子,不远千里扔进了省城。想让千里之遥和省城一眼望不尽的繁华,足以稳住、吸引住疯子,让他乐不思蜀,至少寻不回来。正当他几乎是以决胜的姿态,终于迎来了全省文明县城验收团光临时,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疯子,竟天上掉下来、地下冒出来似地,头插红花,扭着唱着,直扭到大街中央,把当时是那么肃穆、壮观的县城主大街唱开了锅,交通堵塞,长长的车队受阻于“热烈欢迎全省文明县城验收团光临我县!”、“誓做全省第一文明县城!”的横街巨幅标语下。喇叭的轰鸣,震得条条横幅阵阵战栗。一群干警齐来驱赶。真是疯子像豹子,你不惹他,他不惹你,你惹了他,他可不客气!情急之下干警的蛮横,让气极的疯子回头捡了块砖头冷不防砸过去,不偏不斜,砸碎了小车玻璃,砸出了首长一头血……
  气晕了的县委书记,敲着桌子把即将卸任的老城建局长和高主任好好吼叫了一顿,要不是高主任多年经营的关系网拼死拉网,别说主任啦,公职都难保!后来县上只让他管城市卫生和市容市貎。县里这样安排,还有个以观后效的目的——要他安抚好疯子,别让疯子再肮脏了市容,再出乱子。事后好久才知,跑省城的长途卧铺客车司机,见疯子被人打倒在省府长街,好心拉起疯子,还给了疯子个面包。这疯子便瞄上了司机,并趁其晚上发车不备,钻进了卧铺下。
   四
  想到这里,高主任长长叹了口气:“一砖头砸没了梦求多年的省级文明县城,也砸没了我即将到手的城建局长,更是把这疯子的麻烦粘给了我,我是让头尅得怕怕啦,我做恶梦梦的都是这疯子!”想到这里,高主任几乎忘情地脱口重审一句:“你要真能治好他,咱城建局真给你盖座精神病医院!”
  “哪能让县上给我盖医院,不过……这病时间太长了,已发展到了头痛阶段,没万把块钱的药,恐怕扳不过来……”黄不贵觉得只要钱不发愁,病就不愁。
  “多少钱局里都出!就怕你吹破天不管天塌,要治不好呢?”
  “退款!”
  “那不行!”
  “加倍罚款!”
  “也不行!”
  “当骗子法办!”
  “还不行!”
  “你还要咋?”
  “吃不了兜着走!”
  “啥意思?”
  “疯子你带走,从此再不准他踏进县城半步!”
  “好!”黄不贵与主任击了好响亮的一掌,高主任见山里人轻易上钩,如释重负,心里好不痛快!
  一城里人:“那就快治呀!来个现货,也让大家当场开开眼!”
  一乡村模样人:“这有些难为人吧,世上哪有神仙一把抓!几十年的坑,别说一锨两锨十锨八锨土,多少天能填得见了底?”
  另一城里人:“是呀,这不存心叫人下不来台嘛,太过份啦!”
  “他不是华佗下凡嘛!”高主任一付捉弄、鄙夷和生怕心机落空的神态。他虽早就知道深山出俊鸟,但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眼睛瞪得倒不小的山里人,能驴头上长出角来!他只想不花钱、不费力,让这倒霉透顶的疯子永远不再走进他的眼界,不再惊飞他的升官梦。
  “治就治!”黄不贵从包里取出针来。一时,挤着看热闹、看景气的人群,炎阳下挥洒的汗水,千张口吐出的异味,充斥了、堵死了两侧靓女广告不断头的三八路。
  黄不贵不动声色地扎针、运针,疯子象块木头,毫无反应。
   “哎呀,一会啦,咋还没一点反应……”一山里人一脸的担心。两头堵了长长一溜、似乎已吼破了喉咙的小车喇叭,几乎让人人脸上的汗水涌动着担心和焦虑。只有高主任不让快意爬上脸来。
  黄不贵心无旁鹜地冷静运针,疯子突然抖动了一下,人们同声“咦”了几咦。黄不贵仍不动声色地继续运针,直到疯子慢慢睁开眼,转开了眼珠,才又猛运几下针,“嗖”地拔了针。
  疯子慢慢坐起,缓缓摸头,使劲摇了摇:“不痛啦!不痛啦——”高兴地叫着一跃而起,望了一眼那么多的围观者,情不自禁地又舞又唱起来。
  “嗬,还真神仙一把抓!!”
  “人不可貌相!”
  “真人不露相,看不出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高主任有点傻眼。
  “给这位黄大夫唱段小苍娃吧!是他救了你!”一城里人对疯子说。
  疯子张口唱了半句,摸着脖子想了半会,憨笑着摇头摆手:“那,我可——唱不来!”一山里人大失所望:“唱不来?——”
  谁也没想到,疯子竟闻声抢上前:“哎——叫我?”山里人和身边的人一下掩鼻退了几米远。一城里人退了好远还煽鼻口。
  黄不贵惊问:“你叫唱不来?”疯子转身逼近黄不贵:“你叫我?”黄不贵看看疯子,看看众人,似乎是问大家:“这?……”
  一城里人忙向黄不贵介绍:“他整天哼哼呀呀唱不停,真要他唱个啥,他就是这一句——唱不来,慢慢都叫他唱不来。他也就答应唱不来,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
  黄不贵想了想:“早听说过,没见过!”。那城里人笑了笑说:“没见过唱不来,不算舜乡人!”
  “我成年钻在老山里,不进药,不来县城,碰不上他。”说完不好意思地对主任说:“高主任,你看,他这病少不了几味贵重中药,我今天就得进这几种药,得不少钱,我来时不知道碰上这事,钱不够……”
  “该给,该给!”众人七嘴八舌里,已有点激动。
  “不好意思,高主任,不是我要钱现货,我这一来一回抄小路也是200里,再来一次太不容易……”黄不贵一脸难色。
  高主任看看众人,有点迟疑地问:“得多少?”
  黄不贵不好意思地:“最少……也得一千,见效再……”
  “钱倒不多,只是……哪有还没看病就先要钱哩!”高主任掩不住难堪的脸上,已有寻疙台下驴之意。
  “主任,您看,这是给……唱不来看病,不是给我看,他是咱城建局的头痛,你总不能叫我又尽义务又垫钱呀!再说,我也实实是垫不起……”
  “谁看病都得一视同仁!你先看病,再拿单据来局里找我报销!”高主任很为自己的回答欣慰,一脸摘了愁帽子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又寻思了一下,接着说:“咱还得说好,不在国家报销之内的药种,可不能报销!”
  黄不贵为难地:“他要用哩这几种药,样样都不在规定报销之内呀!”。高主任赶快就疙台下驴:“我可不敢违犯政策、违犯法律!”
  “说了半天,半夜说了个黑地,说了个没啥!”黄不贵一脸读不完的失望。
  一山里人不平地出主意:“你不会也趁圪台下驴,不揽这瓷器活啦!”。说着指了指群蝇飞罩的唱不来:“这恶心,这臭蝇,一粘上可是你走哪它跟哪,甩不掉,洗不下,剥不了!”
  “可这……这人太惜惶啦……”
  “天底下惜惶人多哩!我看你也没个三头六臂,就是千手观音,也不能不叫世上有惜惶!”
  “你说这碰不见吧,也就算啦,治不了吧,也死心啦,可这……这人明明能治,咱是医生,咋能见死不救呢……”
  “不听你吹啦,我班上还有事!”高主任急忙钻出人群溜了。
  “你看看,国家都不敢粘惹这,你敢粘染?”那个山里人说着抬腿要走,不少人也纷纷离去。
  黄不贵看看远去的人们,深思良久,无奈回头对唱不来说:“人家都能拍拍屁股走,我这腿这会就是抬不动!……我说不过这心……唉,算我前世欠你的,跟我走吧!”说着去拉唱不来,唱不来怕打似地捂着头躲避:“不不不……”
  “你就想行善,也引不走他呀!就是硬背走,你也背不动以后的大麻缠!”已走了几步的山里人回头说。
  黄不贵也真的犯了难,他看了看两边的食品店,思谋着卖点啥好吃的哄哄唱不来。正要掏钱,儿子企盼小彩电的眼神,村里病着的乡亲,特别是佗二爷突然瘫痪了的病容,牵动了他的心——他的钱一分一厘都安排得尽根尽尾。掏钱的手又缩了回来,只深深地朝那食品店吸了几口气,闭上眼想象着那些好吃食的美味。这一吸,吸得肚子咕咕直叫,嗓子跟着也冒起火来。这才想起一路赶得急,妻子给他带的馍和水都还没顾得吃喝,便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掏出个白馍和水壶,啃一口,喝一口,嚼起来。唱不来眼馋地看着他吃喝,嘴也跟着动起来。这让黄不贵脸上顿时一喜,让他想到这唱不来可能是因为犯病,也已一晌没吃东西了,忙掰了半个馍,连同水壶给了唱不来。唱不来抢过来三口并做两口,呑下馍,又咕咚一口水,直呛得鼻口喷水飞馍花。黄不贵忙掏出卫生纸,给唱不来擦擦,又拿出个馍让唱不来看看,装入包内:“兄弟,咱回家吃吧,回家我给你治头痛。”说着轻轻摸了摸唱不来的头。这唱不来何曾尝过这样的温情,只见他看看黄不贵,看看黄不贵装有馍的包,终于跟上走了。
  黄不贵带着唱不来来到城外小河边,一群十八九岁的中学男生在齐腰深的水中洗澡、打水仗。唱不来被打水仗吸引,还不时地学着做动作。正在为难的黄不贵见状眼里一喜,取出一身新单衣,在唱不来身上比比,唱不来伸手就抢,黄不贵忙收回来,指指唱不来脏烂的棉衣棉裤,指指河水,又指指水中的学生:“脱了下河洗洗,就给你穿!”
  唱不来高兴地脱下棉衣,一一下扔进河里,油腻过大的裤袄,油腻似地飘向下游,一直到拐了湾,看不见了也没见沉下去。唱不来刚进入水中,就胆怯地停下来,黄不贵正要为难,学生们捂着鼻子游过来,七嘴八舌地强硬抗议:“下边去,下边去!……”黄不贵灵机一动:“这是国家的河,你有洗澡的自由,唱不来也有洗澡的权力!除非……”。学生们看了又看这个虽土里八叽,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却闪烁着不俗光芒的高个子,一下软了许多:“除非什么?”。黄不贵乘机说:“除非你们把他弄到那儿洗洗,要不,你们真还得给他躲开地方!就怕他这一洗,你们再也没法下去洗了!”说着指指下边一点的一个水潭。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厌恶地看看唱不来,很不愿意,又不舍地看看眼前这一大片炎夏乐园。黄不贵赶快说:“你们不是在学雷锋吗?不是在讲八荣八耻吗?我也在学,也在讲,你们要能把他洗干净,我就能治好他的疯病……”。
  单纯好义的学生们,再次惊疑地看了好一会眼前这个出言不俗的中年男子,斟酌了好一会,捏了捏拳头点点头。只见他们一拥而上,将唱不来架到小水潭里,按下洗起来。唱不来开始还拼命挣扎,后来抗不过了,也大概是见学生们并没恶意,也就任其摆布。
  黄不贵掏出给唱不来卖单衣时卖的一袋强力牌洗衣粉,学生们接过来,撒雪似地洒了唱不来一头,随着七手八脚一顿擦搓,泛着明亮汽泡、一片乌云似地黑泡沫,一直飘到唱不来的袄裤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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