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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黄不贵 (小说之一)

梧澧
2008-10-25 16:20   收藏:0 回复:2 点击:3157

    一
  一座座锯刺似的险峰,东西走向成一条锯天般的长锯,远远望去,那似乎不停晃动的峰尖,真象是在不停地锯天。那漫天而下的云雾,就像是飞舞的锯沫,那倾盆大雨,更像锯破天河直泻而下的飞瀑。既使晴天里,那直刺入蔚蓝透明青辉里,陡峭锋利得发亮的“锯齿”,怎么看也是共振着锯个不停。于是这条“长锯”便有了个与天下群山不同的名字——锯齿山。相传上古舜帝时,由于人们还不懂科学,把旱灾、水患、地震、不治的病症,统统视为天意。这极为信奉天意的舜王,因为爱民心切,对天意降灾黎民百姓极为不满和忧虑。长期虔诚祷告无效之下,便想学着他的先祖奶奶——女娲补天之举,对天意做些修正。一日,这贤王正在晋南中条山脉最高峰——历山舜王坪上,边耕田边苦思修天救民之法,百思无果,心里烦燥,烦得一鞭劈下,谁知竟将舜王坪西侧离离劈开,劈成一道陡如绝壁的山脉。这山脉之巅,因为震动剧烈,节节裂开,裂成一个个锯齿般的峰尖,裂成一条长长的锯天大锯,按舜王的心愿,不断地锯天修天。
  传说归传说,这陡峭无比的锯齿山,是否真的锯了天、修正了祸民的天意,谁也说不清楚,却昂然挡住了古人、今人几乎不可阻挡的进山脚步。保住了华北迄今唯一的历山万顷原始森林。
  这历山原始森林及其外围方圆五百里的深山老林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中药材。相传,舜王的上八代祖爷轩辕黄帝,就相中了这块药材宝地,常到这里采药救治黎民病痛。常和御前精通医术的能臣岐伯讨论医药。便有了中医最早、也是最精典的《黄帝问岐伯答》,也叫《黄帝素问》,即后世的《黄帝内经》。这《黄帝内经》精妙无比,深奥没底,无论古时的华佗、张仲景,还是今世以高科技手段的探索,也只能知其十之八九。这十之一二的精华之精华,据说黄帝也只传长门长孙。于是传到了舜王,传到了黄氏后人,外人哪得有幸闻!
  陡峭的山崖,迎风摇曳着黄花紫卉的荆棘和连壳丛,从紧紧扒在崖头上的弯弯山道上,摇曳出一个中年男子。此人便是黄帝嫡传了数千年的长门长孙黄不贵。
  这黄不贵长着和先祖舜帝一样明亮的大眼睛,一样睿智的大脑门,一样浑实的脸膛,一样高高的个子,一样善于攀山奔走的腿脚,只是没有传说里大舜的双瞳。他家住锯齿山下五十里荆道沟中,从小与大山,与原始森林四周的中药材,与祖传的《黄帝内经》、世传的《伤寒论》、《本草纲目》、近代的医学精典《中中参西録》为伴。到不惑之年,中医的精典,西医的精要,现代中西医杂志上的现代医学前沿知识,也都烂熟于胸。一个从北京来到贫困山区的巡回医疗工作队,因稀罕原始森林,巡回到五十里密林荆棘的荆道沟。其中一位国家级的大教授,接诊了一个“蓝巩膜骨质疏松症”的患儿,教授发现这种极为少见、又是世界医学哀叹无术的绝症,竟做梦似地在好转,让他大吃一惊。而当他得知,为此患儿施治的竟是一个连本县也不知其名的山野之人黄不贵时,更觉得是在惊梦中,忙把黄不贵的药方,大海捞得金子似地,捞入他的袖珍笔记本中。
  这黄不贵深知始祖黄帝、先祖舜帝已是几千年前的慕拜,和自己已经远远不是十杆子、八杆子也探不着的事了。所以,他虽知自己确系黄、舜的后代,却羞谈帝室之后,只酷爱大山,痴爱自然,苦守着先祖留下的这块宝地。对村里年轻人蜂涌入城做小市民无动于衷,反感城里人开口舜乡,闭口帝里,以帝舜故里招摇天下游客,谋取游客钱财。几千年了,先祖的足迹早已溶入莽莽林涛,哪还有一点踪影!于是他有意给自己起名为“不贵”!
  这“黄不贵”于其说是他自起的名号,倒不如说是乡里和病人送给他的尊称。
  改革开放后,村保健站的赤脚医生进城开门诊骗人发财去了,黄不贵因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当地名老中医,得以接过村保健站医生之职,有了看病处方权,能够继承黄帝、舜帝救生济世的遗风了。他看病,像风发头痛之类的小病,从来都是随手这儿掐几片树叶,那儿折几根草杆,拔几棵野草根,崴成疙节,让你拾根木柴,烧把火煎煎,喝下就除病,不用花一分钱。遇到重病、疑难病症,才将自己严格按节令采挖、按药理药章泡制的草药,配方施治。再重的病,也不过十付八付、三五十付,十块八块,三五十块就好。太久了的疑难杂症,也不过百二八十、撑死千二八百元就痊愈。九旬高龄的佗二爷,一年冬天突然浑身筋骨疼痛。当副县长的儿子,为显孝心,也为摆阔,把老爹接到市里甲级大医院去治。结果CT、B超、抽血、挤尿,打针、输液,花了几千元,花得老人心疼,扎得血管奇疼,浑身筋骨越治越痛,实在受不了啦,偷偷跑出大医院,300元雇了个小摩托的士,回村找黄不贵,五块钱吃了黄不贵两剂草药,就不痛了。他逢人就讲,“不贵,不贵!”
  不过听说,黄不贵最近遇上了不小的麻烦。
   二
  黄不贵不时拨开荆棘、连壳丛,时而攀援,时而疾走,时而擦汗、时而抬头看看东方微露到跳出山尖、再到炎炎中天的夏日。
  历山药材再多再好,也不会有昆仑山的雪莲,南方的斑枝莲和必用的西药,总还少不了常到县城进药,他是急匆匆去进药的。
  改革开放的脚步,虽然早已将水泥路走进了五十里荆道沟村,村里每天都有一趟往返县城的小客车,但往返一趟近400里,要30元的路费。看病不贵,利润几乎低到极限的黄不贵,一个月才有几个30元的收入呀!要不是妻子养鸡、养猪、养牛抓挖几个钱补贴家用,别说和大家一起奔小康啦,只怕温饱和儿子上小学都不保呢,哪敢去享坐车的福!幸好,先祖遗传给他一双穿大山如掠平地的腿脚,让他能比晨鸡先睁眼动身,翻山抄小路,往返200里,晨鸡合眼再睁眼时才返回,一趟一趟去县城。
  日中时分,黄不贵一身汗污、一脸疲惫地来到县城三八路。
  这条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完全是县直各单位女工开展星期六义务劳动修成,后命名为三八路的街道,虽几经改造,早成了县城的“南京路”、“王府井”,但依然脱不了街窄坡陡的骨骼。
  一群穿着各种夏装的人们,人头攒动着围成个圈,围观着什么热闹,几乎占去了整个街面。黄不贵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无心去看什么热闹,连远处深入蓝天、吐云喷雾的电厂烟囱、山一样的冷水塔,铁塔高举的新风景亮点——狮子山,眼下迷人的新县城大街,都入不了他的眼帘。此时,他眼里只有药材公司,他得赶快进了药返程于百里崎岖山道。
   他此行还有一个不小的任务,那就是给独生儿子买一台14英寸的二手小彩电。都啥年代了,别说城里人,连多见林木少见天、多见石头少见人的五十荆道沟,也是21、25甚至34英寸的彩电,已分头占据各家了,他家却还是巴掌大的14英寸小黑白。别说小脑瓜早飞出林梢、已上了五年级的小儿子,连黄不贵成天讥讽“抠屁股眼吮指头”的妻子都看不过眼了,他这才下狠心买彩电。可一算钱,除了进药,连妻子鸡屁股里抠,猪、牛身上剐,分分毛毛都算上,也远远不够一台21的彩电钱!还是黄不贵几经谈判,儿子几次让步,才敲定先买二手小彩电。宝贝儿子可是眼巴巴地等他带回小彩电呢!
   黄不贵挤过人群的边沿,正要急急离去,人圈内可喉咙憋嗓的“哎呀——哎呀——痛——痛!……”的嘶叫惨呼,一下撕痛了他的心肺,绊住了他迈开的大步,绷紧了医家救生济世的特有神经,他不顾一切拨开人群,挤入圈内——眼前的惨景,更往他心上插了一把匕首——
  一个中年疯子,双手死死搂着头,倒在地上没命地翻滚着、惨叫着:“痛死啦——痛死啦!痛!痛……”。滚得一身污泥,惨叫得一脸汗污,那炸成鸟窝的长发兴许从来没有剃过、修剪过,锈成了肮脏的絮絮片片,烈日炎夏仍一身黑油油的破棉装,开膛露腚处分不清是黑汗还是污秽,让酷喜臭味的群蝇,飞机俯冲似地在他全身忽起忽落……他叫着叫着,突然四肢一蹬,口流白沫,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了。
  几个围观者一声接一声地:“死啦,死啦……”。胆小的慌忙退去,胆大的围得更近,其中一个大胡子年轻屠户,捏着鼻子,贴近些看了又看:“没死,没死,还在颤,是痛昏啦,……真可怜!”说着也禁不住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几个群众“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地感叹着。一城里人既痛惜又轻蔑众人少见多怪地反驳:“惨不忍睹?还有比这更惨不忍睹的哩!”说着说起了城里人司空见惯的惨境。
  ——呼啸的风雪中,疯子蜷缩在县城大街楼沿下,裹了又裹肮脏破烂的棉衣,越裹越扯皮露肉,牙齿剧烈地嗑颤着:“冷……冷……”。天渐渐暗下来,街灯亮了,灯光中雪瀑飞泻,穿着各种棉大衣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的行人,冷得缩着,急往家奔。街上渐渐没了行人,只剩下要冻僵整个县城的风雪和要僵硬的疯子。
  一声长长的鸡啼,叫停了风雪,叫红了东方,叫出了一轮红日。微弱的阳光,照到了厚雪破衣下的疯子。疯子的腿开始伸,头微微动,弯曲的指头渐渐伸开,最后终于坐了起来。
  “没死!”
  “还没冻死!”
  “真硬,真命大!”仍是包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的人们,一声接一声地惊奇着,冷得颤抖着,扔下一句话给清晨的严寒,急急远去……
  ———太阳烤焦着大地,疯子仍穿着破烂的棉裤,露着屁股长躺在一楼沿下,烈日晒得皮黑,流着黑汗。蚊蝇云雾般笼罩着他,笼罩得他不时地拍打着、挠着,挠出一道道血沟,挠着挠着死了一般睡着了。一只狗跑来,闻闻血沟,闻着闻着舔起来,舔着舔着张开了利齿大口一口咬下去,疯子大叫一声:“啊——呀!”猛地坐起:“我操你妈!”随口朝吓跑的狗打出几个空拳,起来又朝着早已远去的夹尾巴空蹬了几腿。
  一个接一个城里人的诉说,早模糊了黄不贵的泪眼。他不由自主地蹲下,放下退色发白的黄挂包,又翻看疯子的眼睛又号脉。
  “验尸呀?”一围观者捂着鼻子,手煽着异味,皱着眉问。
  黄不贵:“他家的人呢?”
  “他都在这大街上疯了二十多年啦,从没人问过,哪有家人!……”围观者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着。
  “他从没念叨过什么人、什么地名吗?”黄不贵有点不死心。
  “一二十年前有人听到过他睡着了说梦话,念叨过‘三妮,三妮’,后来再没听到过……”一老城里人打扮的老头含含糊糊地说。
  “三妮?……这应当是个姑娘的名字,是不是失恋气疯了?”黄不贵沉思着说。
  “还没人想这么多,你莫非也有失散多年的亲人?”老市民有点异样的眼光打量着黄不贵,黄不贵默默摇摇头。
  此时此刻,发生在这山区县城的惨剧,不知怎的,却感应到了远在500里外的另一个大山区——横山县月儿沟里的一座柴门土院。烈日下的浓荫里,一对老夫妇坐在石条上,双手拄着拐杖打着盹。其中老婆婆打盹之间,竟做了个月光清辉下的怪梦:“折桂,折桂——”老人惊梦似地大哭大叫。
  “啥?折桂?”老汉粘满眼屎的眼神里,满是陌生和冷漠。
  “我看见咱的折桂啦,他……死了,死在大街上了……”
  “白日做梦,早没那人了……”
  “刚死,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我看哩真真切切……”
  “一个几十岁的男子汉,不憨不痴,不缺胳膊不少腿,真要一直活着,早寻回来啦……能一走二十多年没音信!”说着,拭了一下和着眼屎的泪水:“唉,都怪我一鞭打散了他和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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