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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蟊山 (之八)

梧澧
2008-08-29 22:32   收藏:0 回复:1 点击:3156

     一撮毛没有估错,受辱还得出受辱费,别说一枝雪梅,世人谁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她听说已生效的判决还可陈诉,打听得国家下发的补偿款不准截留挪用,那是明晃晃的犯法事!于是各级头头们长期刺眼的一撮毛,换成了初开的一枝梅。但不久雪梅就发现,各级头头们似乎并不怎么反感她的上访和诉讼,打几天没来,他们甚至放下手中消磨时间的报纸,问这些天为啥没来,当她满怀信心问是不是有了好消息时,对方就哑吧了。气得她疯了似地大吵大闹,从县农业局吵到县信访办,从县纪委吵到人民法院控审科,吵了县长吵书记。后来还是信访上暗暗指使,抓住退耕还林这一敏感问题,把县委,县政府、人民法院执行庭统统告上了法院行政法庭。还是那个老审判长,一盆冰水泼醒了她:“现在的头头们呀,谁不是比蟊山贼还贼!过去那些蟊山贼还讲江湖义气呢,他们呀,只要不伤着自己,谁不是保官保职求安然!什么政策不政策,法律不法律,王法不王法,才不管呢!天大的事也没事似的!你没听过一首民谣‘一怕有钱哩,二怕有权哩,三怕死缠哩,还就不怕讲理哩,稳稳坑死有理哩!……’”。
   “照你说这,老百姓就是拼死拼活也拼不出一点活路了?”她好像看到了世界的末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象在布道。
   “回头?服软那老淫贼!”
   “不,抺了这张脸!”
   “抺得和缠死鬼一样厚?厚过他的缠劲?”
   “不不不,舍出这张脸蛋!那时法律都是你儿子,法官都是你孙子!”说着两指勾成了鱼钩,忘情地勾了一下那张勾魂的脸。
   雪梅不知道怎样止住恶心,怎么冲出了审判长的办公室,跑出了堂堂人民法院,扒住公路边的一棵垂柳,呕吐得眼前一片漆黑。好久,才止住了恶心,眼前才有了光亮。望着柳丝任风肆虐、梢头被人撕扯得没了叶子,女儿秀发梢般的柔弱和无奈,她终于感到了人生难耐的心寒和绝望。绝望的灰暗与冷酷里,更是那么清晰地冒出了一撮毛的得意和奸笑;摇晃出和婆婆更加没遮拦地勾搭时,背过脸对自己更加放肆的挑逗和威胁,以及每到这时气得眼前的天地都昏暗、都跟着的摇摇晃晃;连公公头蒙上被子、驼鸟钻进沙堆里一样躬着死睡的身躯、大俊那永远也翻不出一丝机灵的牛眼,都不识相地硬挤入她的眼帘来;更可恶的是,每次拖着拉不动的腿,背着背不动的失望,终于回到村头时,村头大槐树下男男女女的窃窃私语、指指戳戳……此时竟成了一把带血的尖刀,那么绝情,那么骇人地向她刺来。那窃窃私语里曾经那么多的义愤、同情、可怜、叹惜,此时偏偏都听不到了,那戮得后脑勺嗡嗡直响的恶心话,却裹着世间能有的污秽,挟着浪,卷着涛非要淹她的耳朵、挑了她的眼帘:
   “眯缝眼心也太黑了!搞了人家还敲诈人家鸡巴费!”
   “卸他胳膊不亏!”
   “也许是婆媳俩财太黑,挤得那两颗蛋子受不了啦……”
   “哪还告啥状呀?”
   “都是下阴上的烂布——遮丑呗!”那指头神秘兮兮地指指远处,又指指雪梅。
   “一下搞人家婆媳俩,哪来那么大的劲!”。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何况那一身厚油,啥时也加不完!”
   “小媳妇那么白嫩香香的身子,搁谁谁都有使不完的劲!”
   “哈哈哈——”
   人世太腌臜,奇冤太难鸣,众人的唾沬星里,太难研磨出拼死固守的人生!她是再也不能去听那村头的乌七八糟了!再也无法忍受那又臭又苦的一渠污水了!再也不愿看一眼那历史以来蟊贼出没的蟊山了,再也走不动那无望的、那怕是一寸的上访路了!她已受得够够了,累得垮垮了。可天下这么大,怎么就没有她立脚的一寸净土?世上条条路,怎么就没一条是她能走的人生之道?她一遍又一遍问自己,问苍天,太阳都怕问到它似地要下山了,还没问出个答案。难道真象人们说的,她要的净土和人生之道,只有天堂和阴曹才有吗!难道一朵花还没开圆,就早早去当花鬼吗!她不由自主走向一家农药店……
   也许是人生之路还没走尽吧,路过县委大门时,突然发现,县委大门外一个崭新的《妇女热心娘家》的大宣传栏吸引了众人,尤其是吸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女人。回想干石山上只因为都是一个穷字,很少走动的冰冷的娘家,她已不敢奢望世上还有“热心娘家”。但那么醒目的“热心”二字还是把她的寒心吸了过来。原来是县妇联成立了“维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特别法庭”,可保排除一切干扰,专门独立行使妇女儿童维权法律判处。好象地狱里迸出了一丝光亮,她不知有多激动地一口气冲上了设在六楼的县妇联。身材高挑,两眼炯亮的妇联主任,忙放下提在手里准备下班的鹿皮小包,亮着足以穿透一切黑暗的眸光,热情地接待了她。听完她的哭诉,气得那两道亮眸,火焰山似地直喷火,骂天、骂地、骂爹、骂娘、骂她雪梅为啥不早点来娘家投诉。那义愤,那关爱,那心疼,那热心,一下化去了雪梅透骨的寒彻和死的绝望。主任当即替她写了诉状,定下了开庭的日子。兴奋得雪梅一时底气不知有多足,心志不知有多高。她是连夜赶回家,收拾了所有的鸡蛋,往返上百里,于次日清晨送到了妇联主任家里。主任连说受之有愧,但怎抵得过雪梅化冰驱寒的“火焰”,最后只是怕伤了雪梅的信心和自尊,才不得已收下。
   雪梅扳着指头算着盼着开庭的日子,开庭的前一天擦黑,一辆北京213轿车扬着黄尘黑烟开进山来,直开到雪梅门前。还是那个老审判长,竟一人开着车,屈驾来接冬梅打官司了:“雪梅呀,你真了不起呀,你是我进法院几十年来,不,人民法院成立以来,第一个推翻民庭原判,这么快就做到二次再审的!你真让我不敢小瞧呀!能结识你真是我法律生涯的大幸呀!这次胜败可就我一句话了,你是赢定了呀!”还是一阵铁黑一阵铁红变换着的脸上,拥挤着深不可测的狡黠和猎物即将到手的急切和贪婪。
   原来,所谓妇联独立办案的维权法庭,和这个号称维护妇幼合法权益的机构一样,只是一块漂亮的牌子。几个女人没一个懂法,没一人有司法手续有审案资格,她们只是开庭时法庭里好看的摆设。法庭审判长、审判员全是借用县法院原班人马。只是换了个地方的原案审判长,再次独握着雪梅一案的决定大权。老审判长以为经过了原判的波折和他多少次的提醒,伶俐的雪梅,一定深会了他的暗示。于是早早在县里最豪华的一家宾馆暗暗开了房间,没等到天黑,就悄悄开车溜出城,接那早已被勾走的魂了。他哪想得到,他要碰的不是桃花、杏花、山花、野花,而是一朵冰雪严寒三九朔风也压不垮、任何污秽也难浸的冰洁的雪梅!当即被雪梅扫地出门!
   第二天,雪梅最后一次去了县妇联。只见主任当初那么炯亮的眸光一下变成了灰暗,看了一眼雪梅就低下了往日多么高贵的头,掏出洁白的手绢擦起泪来。雪梅只觉得是一块粗砂布擦得自己眼痛,擦得心上破口流血。
   “愧为娘家,愧为娘家!”主任流不尽满眼的羞惭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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