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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马路 [转载]
□ 高尔夫
2008-07-02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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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马路
作者:刘东洋 2006年夏
(写这些不招人待见的街啊,路啊,是我们家的遗传,嘿嘿)
金马路,不在台湾,而是横贯大连开发区的一条东西大道。大连郊县的农民喜欢富贵的名字,是富贵到极致的名字—你的公司叫万达,我就叫亿达,你叫顺发,我就叫大发。开发区的地界原本就属于金县大孤山乡的马桥子村,这里的地名、路名就多染上些乡里人的喜好,金州、金窑、金港、金湾、金石滩、。。。一路叫过来金灿灿的,彷佛这里遍地都是宝贝。岂不知在以粮为纲的年代里,这些地方都是穷乡僻壤。当地的苹果和鱼虾卖不上好价钱,粮食产量又不高,农民的收入比不上北边的乡村。老乡们开玩笑时会说,老祖宗从山东逃荒过来时,逃到这里就饿得走不动道了,天生的穷命!这些天天苦穷的农民,起名的时候反倒专挑大富大贵的名号,金马路,听着就吉祥。
如今的金马路,寸寸都铺着钞票,60米宽的红线内设了6车道(其实,摆上12条机动车道还有富余),道路中央留着两米宽的绿化带,整齐地种着黄杨冬青,路口摆着盛满天竺葵的大花盆,两侧的人行道最宽处能有20多米,一码地由2寸厚的花岗岩铺就。在人行道的边上,安有一溜高2米的筒灯,靠近马路的一侧,则是白色的梨花灯、串子灯,还有带着帆状反射板的照明灯。灯与灯之间,每隔4米种着一株银杏,银杏的根部一律是镶着花岗岩边槽的方池,里面铺着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再看道路两边的建筑,那叫一个新,经过前后几次的整体包装,沿街的老楼都被挂上花岗岩或是铝扣板,几天的功夫就变了模样,再配上五彩缤纷的大幅广告,整条金马路洋溢着富起来的骄傲,马路旁边的一幅地产广告牌上赫然写着:“掘金金马路,开发区第一大道商机涌动,无限‘钱’景尽在眼前!”
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金马路还是田里的一条土道,干燥的春季,马车过时,掀起一股股黄尘。那时的路边也没有什么行道树,从大连市内过来,经过炮台山、过了马桥子河,就能望到地平线上最突出的标志性建筑—红星剧场、供销社和乡政府。它们的形象就像电影《功夫》里的那栋楼,修鞋、卖菜、卸磨、杀鸡,展现的是舒缓的乡村节奏。马路上没有黄金,也没有商机。
1984年,国务院指定把靠近大窑湾港的马桥子开辟为大连的开发区,起步阶段面积为3平方公里,远景规模为20平方公里。马桥子一夜之间成了东北对外开放的前沿。即便是这样,谁也料到开发区能够出落成今天的模样。给开发区做第一轮规划的是辽宁省规划院的规划师,其中的孔总是同济大学文革前的毕业生。孔总后来回忆说,当时根本就没想到开发区日后能成气候,他们当时的想法就是把金马路以北划为来料加工区(当时的规划师还习惯性地认为工业用地一定要放在下风向),路南作生活区,中间夹着商业行政中心。对着图纸一瞧,果然,开发区像是个被工业区紧紧包裹着的“粽子”,从西山入口处,进区的道路一分为三,向北的一条通往工业团地,向南的那一条通向海边和东山一带的生活区,中间这条金马路从西向东笔直地穿过中心区就向西南大窑湾港的方向折过去,三条路被从大窑湾港拉出的疏港路在西端截断,明显地把开发区捆绑起来,显然,当时的决策者们没有料到日后的开发区能够达到建成区5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35万人的规模。
国家当时给开发区管委会财政拨款1000万,外加2.3亿元的贷款。那意思是说:这就是筑巢的钱,至于能不能引来凤凰,一靠国家的税收减免政策,二靠低廉的土地、资源、劳动力成本,还有,就靠地方政府的游说本事了。八十年代中期,世界500强中没有哪一强知道中国的大连。为了吸引日资中的巨头,开发区曾经创记录地用每平方米4.9元人民币的价格把西山道南的一块地“卖”给了日本东芝电器。日本人拿了地之后,并没有急着盖厂房,而是先在建了几个篮球场,美其名曰为建设“花园工厂”。东芝后来是在开发区建了厂房,那地也囤到了身价不匪的今天。这是当时的区情,大家也就认了,反正卖地兴市还不是全中国的通行作法?
拮据的年代又总是富于幻想的,开发区的创业者们在八十年代还是普遍认为很快“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规划师们也没有因为手头紧就压制对未来的憧憬,相反,那一时期的规划都是“不求最好但求最大”的手笔,金马路的红线上来就是60米,后来通往金石滩的五号路更是达到了100米。当时的规划师们以为,要彻底杜绝未来的交通拥堵,首先要把主要道路建造得足够宽,为此,他们还预留了一条高架路的通道。在他们看来,车水马龙、多层次的立体交通,实在是一个城市现代化的标志,就像当时的香港和深圳那样。哪知道,多年以后,真正住在高架路边上的居民怨声载道。况且,解决城市交通拥堵,不能单靠道路的宽窄,还要考虑到路网密度、多元的交通工具、合理的交通政策、沿线土地利用规划的布局、路况和管理。就好比一个人身上的血液循环系统,并不因为只有一根粗壮的大动脉就可以保证其通畅,还要看这个人血脂高不高,支血管堵不堵,循环网络是否完善,心脏跳动是否强壮。这些都是马后炮。当时,人们想的只是要做大。
当然,把金马路做大也不光是为了走车,金马路更重多地被看成了开发区的脸面。在领导的要求下,规划师们把大型的宾馆、酒店、政府机关、银行、邮局、会所统统集中到了金马路的南北两侧,把原本应该设在这些楼群背后的辅路、停车场也都搬到了金马路上,并且要求局部的建筑还要从道路红线退后。由此产生的效果可想而知,每当人们乘车进入开发区,就能看到一条宽阔的大道张开双臂扑来,道路两旁一栋栋高楼大厦,对投资者来说,像是政府开出的一张张抵押证明;对政府来说,则是开发商帮助营造的可视政绩,对于老百姓呢,更多的是美好未来的一次预演吧。
九十年代金马路上最早完工的那些建筑,颇像是空投在广阔农田里的一群UFO(“不明来历的飞行物”)。一脸茶色玻璃的金马大厦,曾经是那个时代最时尚的区内建筑。开发区管委会和中国银行都聚集在这里,每天出出进进的都是行色匆忙的官员和白领。几年后,随着开发区建设重心的东移,管委会搬进了自己的办公大楼、中行也建了几十层高的中行大厦,金马大厦终遭遗弃,墙砖脱落了没人补,茶色玻璃也在灰尘的蒙蔽下失去了昔日的荣耀。在金马大厦的旁边,是工商银行大楼。此楼长着一枚古代刀币的嘴脸,脑门子上装着红色的钢架,涉嫌抄袭香港汇丰银行的结构。它的邻居是银帆宾馆,早年最火的涉外宾馆,因外形酷似两片银帆得名,并为此获奖、上过《建筑学报》。再往东看,路口站着建设银行自己开发的金元大酒店,据说,建行光花在大堂的装修费用就超过了三千万,贴了满地的大白花,而酒店的外表却是通体的蓝玻璃和白瓷砖。
一路下去,金马路上那些自命不凡的银行、酒店其实记录着一个个迅速发迹、破产、再战江湖的故事,也是被意识形态贴满 “现代化”标签的时代画卷。驴车走过,路边就是刚被推土机铲过的山头,几十层高的大厦贴满了昂贵的花岗岩,里面没有一家商铺入住,三五成群的农民工住在这些清水素面的大楼里,远处最后一茬庄稼还烂在田里,洋人和洋人的买办的奔驰正停在田间地头,官员拿着刚刚打印出来的效果图,对着一片蓝天碧海在说事儿,附近,以肉体谋生的小姐用惺忪的睡眼打量着街上西装革履拿着砖头般大小的手机的男人。。。这样的定格,完全是 “超现实主义”魔幻色彩的蒙太奇,也是金马路曾经走过的一段奇异之旅。
有时,面对着这些很快老去的故事,不由地会问:是谁开发和设计的这些大楼?是谁批准了它们?是领导的审美水平太低?还是有人从中收了黑钱?是管理者无能?还是设计者的脑子出了问题,错把建筑看成了符号,一种没有背景的单体?顺着这些问题,又会从经济想到体制。在一个以厂房和五到六层居民楼为主的新区,兴建一堆三十几层的办公楼、宾馆,无疑要冒很大的市场风险。地方政府似乎对此并不担心或者说不关心,好象总有银行能在政府的行政干预下,“合理地评估”并接手那些半截子工程,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私利替那些不甚成功的开发商友人揩屁股。在监督机制失效的状况下,城市建设冒进的代价就是把金融风险转嫁给全体人民。所以,即便是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也没让哪个开发商急得跳楼,他们留下的,是银帆宾馆对面的王子大厦,十几年来,满身披挂地傻站着。凯伦酒店对面的海都大酒店,也是一空十年,今年年初才被铲平。
还有那个五彩城,这个由管委会牵头、“中海直”开发的商住旅游区,从完工的那天起,就沦为了一处空城,冬天尤其如此。当初,开发商们口舌如簧,把北边的大款都忽悠来,说是开发区马上会变成深圳那样的大城市。五彩城开盘之初,楼花就售罄。可随后的十年中,五彩城中并无多少外地的游客,因为它与居民区隔着宽大的金马路,当地百姓也不愿意到这里消费。五彩城傻等了十年,直到安盛的小高层建到了五彩城内,这里的生意才有了起色。原本,只要规划的时候把五彩城和路南的民族学院互换一下位置,就可以避免五彩城长年的惨淡,但政府的心思一直没放在这上面。
自打管委会搬进了新的办公大楼,管委会想得最多的就是造景工程。单说金马路上的行道树,就被折腾了若干次。金马路上原本种满了桧柏,不知何故,这些桧柏被拔掉,换种了小叶梧桐。小叶梧桐没种上多久,上面要求种大树,小叶梧桐被改成了大叶法国梧桐。那些梧桐在金马路上好不容易长出了树冠、形成了荫凉,又有领导指示改造金马路。好端端的梧桐被更加昂贵的银杏所替代。这小叶银杏没种下多久,又改成了4000元一株的成年银杏。算一算,开发区这过去十年之内,换了五次管委会主任,这行道树也跟着换了五次。
今春,金马路全面改造的工程再度打响。西山老区将被崭新的高层建筑群所取代,管委会也把旁边的税务局给炸了正在筹建新的管委会大楼,并把大楼前的绿地铲平修成广场。管委会东侧的大剧院在几经停工之后即将完工。一切都很顺利,因为整个过程都没有纳税人的参与。管委会从来没有想到要让老百姓对他们的预算报告发表意见,他们只是习惯性地在电视上宣布若干“为老百姓办的实事”之后,就消遥自在地花钱去了,并且,先把自己的大楼给建了。
今夏,开发区房地产的形势仍然不错,金马路上原本闲置的空地已经或正在变成密集的高层住宅;小汽车销售的形势也不错,金马路上的空旷也变成了车流滚滚。当那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照将下来时,金马路上的梧桐却不见了,细瘦的银杏像是一只只被拔了毛的鸡毛掸子,搞得行人无处藏身。
走在金马路上,但见历史被一点点剪接或掩埋,彷佛把错误埋葬错误就不曾发生过一样,然后,又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做官、继续改写历史。被剪接过的金马路逐渐呈现出新世纪的统一性,如同那广告牌上的说辞:无限‘钱’景尽在眼前!但眼前的金马路已然迷离,分不清是出闹剧、喜剧、还是悲剧。相对于悲剧,金马路从不纪念过去,它没有和公民一起反省的力量,相对于喜剧,它远没有圆满,作为闹剧,它又是那么一板一眼地打着官腔。
走在金马路上的行人也正在习惯着没有树荫的日子,没人晓得或愿意去追问那些梧桐的去处。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人们紧赶慢赶地从这日新月异的第一大道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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