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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落日阴影下的双拐 (之二)

梧澧
2008-05-11 08:10   收藏:0 回复:1 点击:3033

    大约半年后,我因生意做到了世界头号大国,成为明星企业家,被补选为市人大常委,分管司法监督。一次,因一份揭露司法枉法、监所虐囚、造成大批人犯雪片似上诉、家属结伙上访、上级连连批示、催办的人大提案,由我带一个人大法律检查团视察监所。也不知是把我们当成了救星,还是可抓的稻草,每进一监号,几乎每个人犯都争相鸣冤,几个人记都记不过来。我也懂得不能听信一面之辞,也知道面前不无扭曲的灵魂,但一进门,那蜂一般嗡起的鸣冤浪潮,那有的义愤,有的涕泪,有的发誓,有的头头是道,……让我不能不信,不能不天平倾斜。我开头是默默听,细细问,逐渐是送鼓励,给支持,最后是一一送上安慰、同情、关切、惊讶、义愤和“我们决不允许冤枉一个好人、再造冤狱”的保证。随着那“保证”不断出口,我渐渐觉得走入了欧州中世纪暗无天日的地狱、康熙、雍正王朝文字狱的刑部大牢,自己成了高举上帝可以拨云见日法杖的使者、握着尚方宝剑的八府巡按、钦差大臣……一个上午,我是听得脑胀头昏,问得口干舌燥、心火中烧、却正气升腾,问话更细,唯恐有漏。当我以匡正法治的天使、正气凛然的法神,昂首而又疲惫踉跄地进入最后一个监号时,不知是一个上午的嗡嗡声涨满了我的耳鼓,后来者会挤破耳膜,还是这个监所的嗡声力冠群雄,我自觉是一下撞了巨大的蜂巢,蜂云似乎带着“闷雷”向我压来。要不是打头的一人犯一见我,立即钻入众犯身后,羊躲狼似地缩了起来,缩去了大半嗡嗡,只怕我的耳膜会突然胀裂成聋子,使我不得不退出这扫平冤狱的神圣而抱憾终身。刹时间,那忘不了的迅捷动作、瘦高身材、虽光着头但更浓密的两长条络腮胡子、白净得两条磨得发白的刀子似的长脸、落网白狼一样恐惧的目光……好象不是从我的眼前出现,而是一下由我的脑海浮出。让我又昏又胀的头“铮”地一震,震出了猝然的清醒。
  这就是那只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狠不得一口呑噬小羊的狼吗?这就是那位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俨然尘世一切生命的主宰吗?那目光的凶残怎么一下就成了无底洞般的惊恐!那一身的狂傲怎么全化作了见狼的小羊、闻狗的弱兔呢!我不信鬼神,但“给他,由他,过几年,你再看他……”的弥勒佛语,鱼似地跳出我的脑海,让我吃惊得心颤。
  还有更让我心颤的。
  由于打头的突然缩回去,缩减了我耳膜的轰鸣,由于我的副手见我怔着迟迟不开口说话,以为我太累了,把我拉到一边,替下了我,更由于我的感官高度集中于那见我立即缩回去的“打头”,让我白日做梦梦惊雷似地,那么清晰地听到了本应是很难听到的惊闻:“头,全牢十八个监号,可是都按你的号令一齐冲杀上去了,成功、成仁全在咱这最后定音的一锤了!……”
  “这火候上,你这头咋忽地缩回了?”
  “大伙不成了无头蛇了!……”
  “这不是啥……功亏……一……一篑嘛!”
  “弟兄们的命运可全押在这一锅了!……”
  “这不是把我们耍了!……”
  “扔下难友们替你吃枪子呀……”
  “把我们出卖了!……”
  “把我们推到沟底了!……”
  “小心全牢爆发火山烧死了你!……”
  “修理!修理!”
  “往死里弄!死里弄!”
  “少说也得卸条腿!……”
  最后竟发展到全围上了那“头”,我们倒成了空戏台。
  人犯中突然滚出的惊雷,一下炸飞了迷惑我一个中午的阴影,炸得我眼前直冒金星,炸出了我一脑海蜿蜒飞舞的金蛇,蜿蜒飞舞成了两个占满了我脑海整个天幕的大字——上当!这突然的惊醒,一下荡空了我匡正法治的一腔正气,荡出了我不可名状的羞愧,羞愧得我一个中午的幼稚、自负无地自容,让我被恶作剧愚弄了的凛然正气爆起了压抑不住的恼火,恼火得要爆炸,要燃烧……
  就在我的恼火要象原子弹一样暴发、裂变时,更让我至今一想起来仍惊得几乎要灵魂出窍的一幕闪出了——不知是众人犯围攻的战果,还是见有人代了我的位子,把我取代成了站于人后的可有可无的跟班,不再是多大的威胁,一出任何高超演技都演不出来的“变脸”荒诞剧瞬间唱红了——他竟一下由刚刚的小羊、弱兔子,变成了仍是当初猖狂于新开大道上的那只狂狼!不,比那时更猖狂、更险恶!
  只见他“蛇头”似地突然返了回来,似乎还大张着蛇口、亮着森人的毒牙。似乎眼前不是扣押他的森严的监所,而是比新开大道更无垠、更任其横行、任其主宰的蛇的王国,面对的不是我这个显然是他的克星的天敌,而是他只要张大蛇口就可一口呑下的烤全羊。于是我又强压怒火,想静看他能亮出多少高招!
  “你们有金刚钻吗?我们的冤案可是块硬磁器!”他显然是在恶意挑逗。
  “我们是法律监管!既监督,又主管!”我的副手一身正气和坚信,很明显,我的副手是学着我和我初来一样地入了套。
  “不会招来打击报复?加刑?”狼眼绿森着我,想把套下死。
  “惩戒打击报复、司法枉法,是我们此行的重中之重!当着我们这么多的天平,谁敢公然试法!”他庄严、自信地环视大家,目光停在我脸上。我和大家都点了一下似乎是法神那样神圣的头,只是我觉得我的点头,犹如法神在晃动鱼饵,在引诱贪馋的、会逃了的滑鱼儿上钩。
  “那好,我说!”他大概真把自己当成了天下无不可呑的莽蛇巨口,当成了气呑山河、应对万变的杨子荣,把我还当是新开大道上的弱老头、小羊、甚至是栾平。他讲的大致意思是——他仅仅是四次交通纠纷,是纠纷的无辜受害者,公安局硬上纲上线成抢劫,……要求平反冤狱,无罪释放、补偿损失。我的副手学着我一上午的神气,一次一次、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查问。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耳朵的是,他只字不提对我的那次抢劫,但四次的强词夺理和当初他在新开路上的货色相比竟没一成翻新,就象四个笨学生照抄一份答卷,只是在慌乱中抄错了某些地方。这种顶风而上的蛮劲,这样瞒天过海的胆略,这当面说谎脸不红、心不跳的厚脸,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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