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我将记下小儿的每一分每一秒。
　　 当我在大龄女人堆里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婆家比我家还穷，我不得不白手起家。结婚时就欠下了不少的债，随之就是买房，自然是债台高筑，我和老公只得勤俭节约地过日子，最艰苦的时候，我们有一星期都舍不得吃一块豆腐的记录，那时正值生姜昂贵，我俩竟有半年不知生姜味，如今都不愿意提这些了，提起来倒让笑贫不笑娼者蔑视呢。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已经很难糊口，哪里还敢奢望要孩子？
　　 又是两年过去了，并不见肩上的担子减轻，可是人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眼看着同龄姐妹家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而我却还在做人流，最后是弟弟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说：“姐，这么等也不是个法子，你几年之内都还不清债，还不要孩子了？”思之再三，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个孩子。
　　 怀孕是个既辛苦又快乐的过程，当小腹渐渐隆起，我的心里真的忘掉了很多烦恼，满脑子都在想孩子的事。我比以前更加坚强了，为了孩子就算再多的债我也不怕了，我要尽快把债还清，还要挣更多的钱，让我的孩子生活得舒适、开心、幸福！肚子在一天天胀大，顶得我吃不下东西，但是我心里有着将为人母的幸福。每日里，我抚摸着他，跟他说悄悄话，他也像听懂了我的话似的，时不时踹一两下回应我，我盼着早一天跟他见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于在一天夜里，我们的小儿子也急着要见爸爸妈妈啦，一阵强烈的巨痛之后，我听到了新生儿的哭声，日思夜想的心肝宝贝终于和我见面了。我忘记了自身的疲惫，仔细地端详着他：跟他的爸爸像极了。小小的脑门上竟然也有小小的皱纹，但皮肤的那股子白劲像我。小东西刚出产房，小嘴就够着要吃呢。全家人自然是皆大欢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小儿出生的第三天，异常发生了，从此把我和这个家推进了痛苦的深渊……小儿出现了腹胀，孩子开始哭闹不止，药用了不少，医院也跑了好几家，不但不见轻，孩子的小肚子反而胀得像面鼓，细丝样的血管清清楚楚地暴露在胀薄的皮肤下面，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助和愤怒：不是医学很发达了么？怎么连个孩子的病都瞧不出来呢？我心急如焚。就在第五天晚上，病灶出头了：在孩子的小球球底下，溃出一道口子，流出好多浓血和一些不明的东西，夹杂着一些气泡，还伴着一股醒臭味。老妈似乎意识到什么，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走，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跟随，只说留好奶子等孩子回来好吃。
　　 我哪里知道，孩子这一去检查回来的结果就更难让我接受了。那一夜，我和孩子都走了大半生：县城中医院查不出来，直接去了市附属医院。在这里，我应该感谢玉红，是她陪婆婆和老公去了承德，不成想半路上还出了车祸，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幸好只有婆婆额头上划破点皮，其它人安然无恙。可怕的是他们带回了如同死亡判决书一样的诊断结果：孩子是肠道干燥，引发大便秘结成尖状，导致肠道被磨破，引起腹腔感染，以致于顺小腹薄弱处膨出。由于孩子太小无法实施手术，医院建议去北京，说大约得十万元，也不一定能成功。十万元！在当时，实在无法弄到这样一笔钱。我只有抱着孩子哭的份。这边的婆婆可真怕为孩子欠债，早已不再理会抱着孩子哭得死去活来而尚在月子中的我，赶紧拽起儿子去医院为她那道划破的口子拍片去了。
　　 此时此刻，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抱着一息尚存的孩子，不知该往哪里走，我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喉咙，一阵阵心痛，一阵阵晕眩……突然来了好消息——我至今应该感谢婆婆，幸亏她去拍片，老公在医院见到了刘大夫，他是我一位恩师的老公，那时任外科主任，得知此事后，他答应帮我们为孩子做一个手术，于是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手术应该说很成功，但是刘大夫担着心，他说对于孩子来说，感染关还是致命的一劫。我心里当然更多地憧憬着孩子的痊愈。老妈为此也付出了夜以继日的艰辛，点滴要时时看好（５－６）滴，多了会滴成肺水肿，少了孩子的体液不够，几天下来，老妈的眼睛累坏了，看什么都花，只好让婆婆来替个班，谁知她老人家只捏着表在那做样子，我不放心地问她：“几滴了？”她说：“跟昨天一样。”“昨天几滴呢？”她这才说她的眼睛根本看不清秒针！——天哪！她是何居心哪？为了孩子我顾不上养月子，每天奔波于药房住院处以及各检查科室之间，他的儿子又要上班，每天还要为孩子输血20ML，就连年迈的老妈也都搭进了全身心的劳役和健康，这些她都应该是看在眼里的呀！做为孩子的奶奶，她怎么会如此地无动于衷呢？！
　　 真算是老天有眼，我的小儿在一天天见好了：开始排气，开始吃奶，也开始排便了，我和老公苍白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一点笑容。孩子的满月是在医院里过的，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全家人绷紧了一个月的神精也稍稍放松了许多。正要吃午饭，孩子的爷爷突然闯了进来，说他一点都不知道孩子生病的事，说是婆婆怕他着急压根就没告诉他。我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只要我的小儿好了，其它的我一概不究。
　　 终于，我可以抱着伤口尚待痊愈的小儿出院了，回到老爸老妈在电厂简陋的家。天空是那么蓝，太阳晒得暖融融的，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尽管我心里时时为小儿祈祷着，可是恶运还是一步不停地来了。也是小儿那病弱的身子太经不住风雨了：离开了点滴，小儿的体液很难维持平恒，开始脱水，同时排便也出现异常——呈蝌蚪状，孩子又开始哭闹，尽管我每天都在笨拙地给他打针（孩子生病后不得不自己学注射），用药，但我终于怕小儿抗不住，还是抱起他又返回了医院，刘大夫说幸亏来了，孩子已经因脱水而致酸中毒，十分严重了，再晚来一步孩子就没命了！
　　 将酸中毒纠正之后，刘大夫开始研究孩子的大便，他判断是肠道粘连阻碍了正常空间（最后一次手术也证实了这一点），于是他又在引流处做了一个造漏手术：就是在引流口处的肚皮上挖出一个坑来，以便排泄通畅。我可怜的小儿子，刚刚一个月大，就经受了这么多场生死劫难，那个扒掌大的小肚瓜，我实在不敢正眼看，上面满是伤痕累累，让人惨不忍睹……
　　 然而，老天爷似乎并不眷顾我们一家，小儿的病症并不见轻，相反，没几天，他连蝌蚪便也没有了，肚子又开始鼓胀来，并且一口奶也不吃，刘大夫万分遗憾地告诉我们：肠道已经完全被梗阻，第一次手术因粘连而失败了。倾刻间，我泪如泉涌，这么小的孩子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苦痛之后，必然要夭折么？还不如当初就让他去了，不用受这么多罪，我可怜的小儿呀！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此刻，他的一双大眼睛还迥迥有神，让我如何能放弃？我给大夫跪下来求他“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枯萎，你就拿死马当活马医，再做一次努力吧，我绝对不愿你……”
　　 善良的刘大夫，不忍看我悲痛欲绝的苦苦哀求，答应我再做一次努力，但他有个条件：只把孩子留下，家属一概撤离，回去听信。因为他知道这次手术的成功率太低太低，他不想让家属看到从手术台上下来时没有了气息的孩子，我虽有不忍也只好答应，我为小儿留下了40ml血，然后恋恋不舍地望着小儿慢吞吞出门去，心却留在了小儿身边……
　　 我也知道，这次手术是何等的不乐观：一个出生时才六斤多的孩子，在月子里就经历了两次手术，病痛的折魔已使他不足四斤了，再有这一次大的开腹……但是，纵然是死，我也要等到他的最后消息！我坐在房屋的角落里，心惊肉跳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傍晚时分，弟弟急火火地传回信来：说刘大夫让带上东西赶紧去医院——谢天谢地！我的小儿他真了不起，又抗过了一关！等我赶到病房时，小儿竟圆睁着两眼，正四处找寻呢，只是哭声明显地乏力了许多。我真想一把抱起小儿让他吃一口妈妈的奶水，可是手术不允许！虽然没能吃上奶水，但他一到了妈妈的怀里就一声也不哭了，只是用小嘴拱啊拱的。
　　 尽管小儿子很顽强地抗过了三次手术关，但是他的身体早已透支怠尽，那瘦弱的皮包骨的身躯再也抵抗不住手术带来的巨大伤害，术后的第二天，孩子的病情开始恶化：小儿痛苦地哭闹了一夜，清早我给他换纱布时，发现刀口处殷出了血迹，并且肚子也又一次胀了起来。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一次我没有哭——很镇定地拔掉了孩子身上的所有管子，毅然地抱起他把奶头塞进了小儿干渴的小嘴里：我要让小儿在最后时刻吃上妈妈甘甜的乳汁，为了那微乎其微的胜算，小儿已经那么久没吃到妈妈的乳汁了。然后，我让老妈收拾好东西，我们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不能让刘大夫再看到这无可挽救的一幕而倍受煎熬了。儿呀，刘大夫，还有几位护士阿姨，为你流过泪，献过血，他们为了你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整宿觉了，如今，他们已经尽力了，你也尽力了，妈妈不能再奢求什么啦。
　　 回来的当天，小儿的体力渐渐不支，哭声越来越小，同时，吮吸的乳汁也瞬间又从刀口处渗出，我心如刀绞，都是因为孕期营养不良，才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让我的小儿受此大难，都是我的错，我的罪孽深重，我恨自己，我的心在流泪在淌血，可是这一切都不顶用了呀……
　　 到这里，我还要感谢老郭师傅，是他帮老公趁天亮为小儿找到了一处避静之所，让小儿得以安静地休息，按老年的风俗是要将夭折的孩子支解或残害了才吉利，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我要让小儿完完整整地走进天堂，我要让他在天堂里开心地生活，快乐地成长。我的小儿，自打他急匆匆来到世间，先是幸福地大哭，告诉世人他来了，然后是日日与病魔斗争痛苦地抽泣，他还没来得及笑就要回去了……
　　 我只静静地抱着小儿，紧紧地贴着他的脸，吻他的唇，子夜时分，他就这样紧紧地依愄在我怀里，贴在我胸前，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地走了，嘴角上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儿呀，你是为脱离苦海而笑吗？你早已厌倦了人世间的苦痛了是吗？你是要去天堂那极乐世界吗？你一定会永远幸福了吧？精神恍惚中，老郭师傅要抱小儿走了，我的眼前一黑……仿佛跟着小儿一块飞起来了，小儿在一瞬间长大了，长成了六七岁的儿童，他清脆地笑着，高兴地跑着，仍然穿着我亲自给他做的那身新衣服，他对我说：“妈妈，这回我可好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了，我有好多小伙伴，还有好多好吃的，但是我就是吃不够妈妈的奶……”说着，小儿俯下身来——我的身子一振，醒过神来，一下子泪如泉涌，我再也见不到我可怜的小儿啦！我像被捣去了心肝的空壳，恍恍惚惚，游游荡荡，再也找不到哪里是我的所在。我真的好想跟小儿一起走……痛哭之余，我一直找寻着小儿的足迹，也许我该为小儿庆幸：他终于解脱了病痛的折魔，去一个轻松的地方了，我相信，他会在天堂里会快乐地成长，因为我似乎听到，天堂里有小儿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