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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万

梧澧
2008-04-01 15:18   收藏:0 回复:7 点击:4579

    序
   太行山本在冀州之南,大河之阳,虎视冀、鲁、豫三省,揽尽天下富庶,过的本是多舒心的日子。怎奈只顾自己光个身子日光浴里寻舒畅,生怕别人拔一毛似地,懒得长一棵树,于世没个益处。又接天横地,阻碍通行。惹出“愚公移山”的天大事情,被天神夸娥氏之子移到晋、冀之交的苦寒之地。
   没想到落入苦寒,倒长了点灵性,出了个大财主。这财主大概水土之过,生就的一毛不拔,抠(吝嗇)吃抠穿,抠已抠(一味敛取)人。狠不得抠尽所见钱财、买光所见土地、登上富甲八方的财主王宝座。日子清苦,生育无力,年近半百,仅生一子,还因怀孕时营养太亏,生得头大、脖短、小眼、小个子。老两口觉得,把偌大一份家当交于此儿实在放心不下,更怕那盼死了的梦想成了泡影,便咬牙出钱请人算了一卦。卦中竟说此儿没一点福,一生吃不上白馍,死了也是个饿死鬼。这真是怕啥偏有啥,当下吓得二老魂不附体,一齐跪下求给个破法,不给就不起来,不让走人。算卦先生头一回遇上这种黏人,哪黏得过!长长叹了口气说“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吧!”。这老两口的父母舍不得花钱让儿女上学,两人都是斗大字不识一升,听不懂那破法。先生想了想说:“你不会终生让儿子只吃白馍,不粘一口黑馍!”两人一听,虽心底一疼,但终究疼不过失去家业和儿子,便不敢有违。
  一
  让父母怎么梦想也梦不出来的是,他们死也放心不下的弱儿子,长大后竟将那“死抠”抠到极顶——只让同时代的俄国文学巨匠果戈理笔下的吝啬鬼典型——泼溜希金望尘莫及;能把家业发达得天上没有、地上无二、前不见古人、后惊倒来者——让父母当初自以为已是天大了的奢梦,羞成了酸菜一碟!
  粮食万冬天穿的棉衣,补了又补,是一点也不夸张的百层衣。连腋窝也不知补了多少层。就这,那一朵朵破棉絮仍被他心染得探头探脑探出破布,去贪沾尘世的灰黑,活活一身黑绵羊皮。夏天,他只穿一件恐怕是世界上最短的裤衩,勉勉强强兜住见不得人的地方,此外,连一块破麻片也舍不得往肩上披。任凭毒日头把浑身晒得黝黑,肩背烤得油亮。无冬无夏,脚从不穿鞋,一座太行山,把那脚打磨得驴蹄甲似的坚硬。走过的路一溜坑,踩到石头上咚咚响,踏上蝎子、蛇头,更是毒刺、毒牙都成泥。远远看去,活脱脱一个婑野人。走近才发现,是个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的婑子,一个转动极灵活的大头,一双滚动得滚圆的小眼睛,两片厚厚的嘴唇,一嘴长门牙总咬着下唇,好象是在咬他人的肉。
  吃的除了白馍不敢更改外,全是糠菜一半、黑豆面一半的饭食。怕误了起早干活,晚饭从来都是糠菜稀汤照星星、照月亮,以便起来尿的次数多、不怕睡过了头。
   唯一的女儿认为是赔钱货,是出嫁后才知白馍味。老婆终于瘦死。续弦舍不得下聘礼,更怕续得年轻了,死在他后头,占了他的家产,便捡便宜捡了个老妈子,也是熬不得清苦,恨得咬牙切齿。
   长工就更惨了。吃的自然不能比主母和小姐强了,干活却要不得落后于吃饱白馍的东家!工钱说的是和山外一个样,可干活赶不上东家要扣,达不到东家标准要扣,耕地慢了要扣,打牛多了要扣,连庄稼长得不好时,也说是活计没干好,要扣……年终只能给个路费,还说是行善白送的。
   多大的灾年也没有减租之说,年年春荒都高喊“行善”,放开借粮。不能按时交齐租子、还清债的,东家从不追交,一律抗长工来抵。一抵就是一辈子,直到老得实在干不动了,连饭钱也干不够了,才放个“善”屁——连人带债都不要了。太行山几乎家家都有一到两人终生给他无偿抗长工,他的几百顷田只须备足畜力,从不用出一文人工钱。
   二
  粮食万没少心痛自己老吃白馍,也曾怀疑算命有点玄乎,便改成了外包一薄层白面、内包一厚层黑面、心包一圪瘩烂小豆馅的假白馍,装个样子应个算卦中所说的景。想不到这风俗风行了整个太行山,“太行人,真捣蛋,头遍包二遍,三遍包豆馅”的民风流行到北方各省,直到改革开放前,这是后话。就这,粮食万还是吃不尽心疼,老思磨着如何革了这吃白馍的天大破费,去了这块心病。直到一次出门的奇遇,才让粮食万咬牙彻底走出了吃白馍的疼痛。
  那是个夏收之后,他去县城卖粮,饿了去馍铺买馍——此时家里存粮虽还达不到万石,却已有人高称他粮食万了。他指着那大白蒸馍说:“来两个!”这本是旧时街面上买东西的习惯——拿了东西再掏钱。馍铺小伙计斜了一眼,只见一个一身灰黑、穿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裤衩、肩上搭着一条几乎成了麻丝的油黑汗巾、由于天热该搭在肩上的褡裢提在手里的婑个子,踮着脚尖倾在馍摊前。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在那粗糙的胳腮胡子黑脸上,月夜猫头鹰似地转着四方。尤其是那双奇脚,让涉世未深的小伙计分不出是讨吃的,还是传说会吃人的野人,一下吓傻了,傻得在粮食万的眼里,活象神汉看鬼似地大瞪着“神眼”眦瞪着他……
  “看啥?不认识?”粮食万只觉得那眼眦瞪得有点神怪。
  “是…不认识,不,…认识!认识!您稍等,小的去叫掌柜来……”听了声音,小伙计才感到不是野人,却仍惊慌得犯了对顾客不能说不认识、以免影响了拉客的店规,说话仍是语无论次。
  “你掌柜叫啥?认识我吧!”粮食万觉得不应有人不知道他。
  “大诸葛,别看我们来这儿没多久,市面上没人不知道他
  的!”提起掌柜的一腔自负,没自负掉小伙计脸上的惊疑。
  “那你就是小诸葛了!”粮食万想戏弄戏弄这个毛孩子。
  “看不出来,‘你这鬼’还真有点鬼精!”进入小伙计耳朵的
  却没有戏弄只有夸赞,夸淡了脸上的惊疑,夸出了一缕窃喜,夸得他很自然地,按当时城里人称呼下九流的口语,把“你这人”说成了“你这鬼”。
  “还真是小诸葛!不过两诸葛卖馍,太屈材了!莫非是来这山里小城隐居的高人?”粮食万话里满是刺,他觉得这小子说话嘴上没毛,更恼火一个毛小子竟敢说他“你这鬼”。
  “说你‘这鬼’,你还真‘鬼精’!我和我家掌柜就是都姓阴!”边说边去了。
  一个“阴”字当即阴来粮食万一身寒气。只因见小诸葛去叫大诸葛,以为是叫大诸葛来接待他这大人物,这才燃起了堂堂粮食万素有的一身盛气,让他很快走出了那寒气,使他能够盛气得背上手、仰起头、轻蔑地笑傲那熙熙攘攘的市面。不料手拿一本《周易八卦心解》的大诸葛来后,比他更轻蔑地看了他一会,随意抓了一把黑馍渣扔给了他,还一肚子不高兴地直骂伙计:“给你说多少遍了——啥人啥打发,吃黑馍的给杷黑馍渣!一个这也办不了!”气得粮食万土枪出堂似地,一把回敬了回去,回了一馍摊的黑馍渣,眼珠子火红的炮弹似地,几乎也要跟着馍渣喷射出膛。大诸葛一下被威慑住了,隐隐觉得来者不善,马上换成一个黑馍,笑着喊声“刚出笼的大馍馍一个,接住啦——”扔了给他,生气地回头轻声对小伙计吐了一句:“如今这啥都长价啦,一大把黑馍渣都打发不了一个饿死鬼转世啦!”话未落音,黑馍更猛地直砸到大诸葛嘴上,又立刻弹了回来,轱辘辘滚过馍摊,直落到粮食万脚下。温软的馍虽没把大诸葛砸痛,但猪尿泡打人,臊气难闻,只见他攥拳大怒:“哟,一个囫囵囵哩大馍都打发不了你——啦!你要是有腰劲(指有钱)一辈子只吃这——”说着用卦书狠狠敲敲大堆的白馍:“不粘这——”更猛地敲黑馍:“我阴诸葛管够你一辈子!”说着扔下卦书,出拳向粮食万逼来。小诸葛哪等得掌柜出手,抢先一拳向粮食万砸去,被粮食万一把推得老远:“还想和我粮食万交手!这馍摊不想支啦?”说着横笑着指了指那白馍,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十文钱的大铜子,往馍摊上“啪”地一放,不屑与之计较、答言地仰头看天。
  “粮食万”三字,让怒火中烧的大诸葛一叶遭霜似地蔫下了拳头,小诸葛不知“粮食万”是啥,只顾连珠炮似地放出了一串话:“是老虎,走遍天下吃哩是肉,是狗,到哪儿也啃哩是骨头!铜子再大,能改了命里吃黑馍圪瘩!”边说边挽袖子边伸拳。要不是大诸葛挡得急,说不准还真能打出粮食万一鼻子血来。两诸葛前前后后一席话,听得粮食万只觉一股阴气阴去了全身的盛气,隐隐感到这从没见过面的、有点邪门的阴姓二诸葛,一老一嫩两口白牙,你一言、我一语,字字玄妙,句句暗合着算卦人所言的玄机,似乎是冥冥中有什么向他警示,让他不由地直反滴咕:“莫非真如算卦所言,我真是一辈子吃不上白馍的命!?最终非得落个饿死鬼!?莫非真是多亏了算卦先生给的破法——‘反其道面行之’,这些年老病不敢断药似地——顿顿不敢断白馍,才有了家业的日日发达!?天哪,真要是这,我那头遍包二遍,三遍包豆馅’可就犯大忌啦!闹下大事啦!我那时时想省了吃白馍的心病就更要命了!……得赶快补救,赶快补救!再磨蹭只怕就要出大事了……可咋个赶快补救才能立见效呢?”一时心乱如麻,想不出法来。隐隐只觉得大祸就要临头,阴气阴冷成了寒气,从脚心直往头顶冲,冲得他从大署天的汗流浃背,跌进了三九天的滴水成冰!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长牙跟着猛嗑起来。两诸葛和围观的人众都吃惊注视着他,那一双双雪亮的目光又成了他眼中走不出去的雪盲,让他只觉眼前一片空白,一天寒雪,孤身一人,如临末日……”吓得他拼力纵身一跃,想拼死逃离……哪知跃起的一双脚底板上足足有一寸厚驴蹄甲的光脚,竟“腾”地一声,落在了馍摊上——只惊得他“唰”地扫了一圈早已围住了街道的看热闹人群,疯了似地吼道 :“我粮食万向天发誓:今生只吃白馍,不粘黑馍,要是吃一口黑馍,立马饿死!”
  怒不可扼的小诸葛冲上去,一把将尚未走入理智的粮食万拉了下来,正要拳打,大诸葛忙拉过小诸葛,上前连连说一时疏乎,没看出是粮食万大东家,连连赔礼,并把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白蒸馍,连同八文应找零钱,双手恭恭敬敬捧给粮食万。
  大诸葛的恭谦世故和“粮食万大东家”的高称,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缓过了神来。不过谁也料不到,刚刚缓了点神、走出惊悸、走入了镇定的一双滚动的小眼珠,在接过钱数钱的瞬间,会那么快地不由自主地滚动出了火辣辣的光来。火辣得他当即忘光了两诸葛的阴与神,忘记了刚刚走出的惊骇,亮显了两诸葛让他粮食万不能忍受的卑视与挖苦,火辣成了堂堂粮食万不挽回面子绝无法平息的窝火,燃烧起了强烈的报复欲,更烧旺了他多年来无论人与鬼、强与弱,有了机会,不从那儿抠回点什么就不得安宁的贪欲:“他二诸葛虽神怪,但总还不是神!更不是老天爷吧!得趁眼前的良机,概不能免地抠他一把吧?不然的话,今儿放过这一抠,明儿就得再放过不能抠掐的那一抠!后天还会有更多的不该死抠冒出来!要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放过,岂不消雪似地消去了多年的发家绝招,甚至融掉抠了多少年才抠来的粮食万!融化了即将登上的财主王宝座!”想到这里他仿佛又一次跌入了寒冬,跌出了一身一身的冷汗。突然,只见那牙又一咬,咬得那眼珠飞也似地转了起来,转着转着,转出了闪闪亮光,一句底气十足的话随即亮出:“这馍还是一文一个,二文一斤?”
  “是,是!”大诸葛忙答。粮食万掂着手中馍反复趁了趁:“不
  缺分量?”
  “不缺,弊号向来守信!更不敢诳您粮食万呀!”大诸葛自信又不无讨好地保证。
  “秤杆抬不平咋办?”粮食万咄咄逼人地问。
  “缺一赔十!”
  “说话算话?”
  “绝不失言!”
  “好!”粮食万扔回手中馍,捡了两个凉透了的,已有点干皮的馍。
  “那是样品!”大诸葛有点慌神。
  “样品更不能诳人吧!”
  “那是,那是!不过——”大诸葛脸生愠色。
  “怎么?”粮食万脸放凶光。
  “那早凉了,还是吃热的!”大诸葛忙送上笑脸递回热馍。
  “我专爱吃凉的,何况天又这么热!”说完抢过秤来,亲自过秤,秤头抬得不喜欢。粮食万本是要揪住不放,接机闹他个天红地黑,好好挽挽面子、狠狠抠他一把的,但一来余悸未尽,二来抠了一下一处已有点干裂的馍皮,竟掉下一小块硬皮来。又见那贼精的大诸葛也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早已算透了他的心思,准备好了针尖来对付他的麦芒,提醒他——在这大市面上真闹大了,众人不一定都向着他,他还不一定确保能挽回面子,便拿定了抓不到西瓜也不能丢了芝麻的上策,减了话里的火药味:“有这不言语的师傅,你…是赔十个馍?还是叫我拿去示示众!”
  大诸葛心如明镜,但也不愿因十个馍闹出大事来,便扔“晦霉”似地一口气扔出去十个白馍,生气地一屁股坐下,一头埋进怀里。粮食万是一扬手一个,一扬手一个,一口气接了十个大白馍,装满了整整一褡裢,美滋滋地坐下吃馍,直吃到众人散去,乘大诸葛不备,悄悄拾起脚下的黑馍,塞进了鼓鼓的褡裢,才喜出望外地去给他的小毛驴送那个黑馍。
  于是在那个白馍非常稀罕的年代,一个吃着白馍的叫花子加野人,一个野人、叫花子一样的特大财主,就成了七百里太行山以至周边各县的今古奇观。人都知他光长头不长个,光长抠心眼不长人,死抠他人,死抠自己,啥人都抠,不抠不得安宁,甚至不抠就没法活着!抠下的钱都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买地发家,实现父母做普天下财主王的遗愿。十年间,他滚雪球滚成了拥有几百顷田,几百号白使用的长工,上百台“龙拉磨”,上千牲口,丰年、灾年,一年到头,存粮从不下万石的“粮食万”。于是人们统统叫他“粮食万”,他也喜滋滋地应称,到后来只许叫他粮食万,不准再提他真姓名,久而久之,无论他人还是他本人,都只知粮食万,不知其真姓名了。
  这么多粮食,别说他了,就是全太行山的人也吃不完,猪八戒下凡也吃不清。可是谁也想不到这粮食万最终还是饿死了。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不是他破落了,也不因为他的吝啬,还不是得了食道癌,能吃也嚥不下。
   三
  成千上万的民脂民膏堆起来的粮食万,从来不想那民脂民膏更是民恨民怒。终于有一天,民恨民怒大过了粮食万,高过了太行山——长工罢工,佃户罢佃,山民围住他要造反。粮食万急了,急跑到县衙借兵保护。县官早服了这个“扎穿骨头流不出血来”的抠死鬼,再说县里才几个兵,哪敢去做明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吃亏买卖!把保家产看得比保命要紧十万倍的粮食万,赶快到平阳府求救兵。府尹原本一万个不愿管那边远穷壤的麻烦事,可“粮食万”三个字,立即从他眼珠子里闪出雪亮的银子光来!当那雪亮的银子光里闪出一个神气十足的小野人时,那穿带,那抠相,又吓得堂堂府尹闭气了——一时只觉原来早张好的狮子大口,缩成了小小老鼠嘴——只提出了要粮食万负担五百石麦子的军队火食。更让府尹一辈子吃惊不已的是,他那已是缩小再缩小的小小老鼠口,竟似漫天要价、如雷贯耳,一下吓昏了粮食万!慌得满堂衙役围着叫,府尹亲自掐人中,也没叫醒、掐醒。这府尹看出他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有油又砸不出仁来的山核桃,凉透了心,干脆全当他死了,吩咐让人抬远远地扔了拉倒,最好扔到百里以外,免得臭了熏死人。办事的差役见往北是去省府的方向,不妥,就扔到了南边。
  也算是粮食万路不该绝,这往南百里正好是沃县镇汾河大桥修桥工地。因官银缺额大,又是本府第一大桥,沃县正按阳平府公文募捐,捐款多的,府里可保证满足一桩最大的心愿。从一整天惊吓昏死中惊醒的粮食万,睁开眼吃惊地东张西望,认出是沃县镇地面,是去阳平府时路过的地方——“我怎么到这里了呢?”他吃惊地问自己。寻思了一会,隐隐想起了狗府尹要他出五百石军粮的事,暗笑道:“好大的口气呀!别说五百石,一斤、一两、一颗、半颗能给你吗!你就不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我粮食万是啥?是一颗烂小豆也要七抠八抠,非抠回来的绝抠!抠出了一太行山的穷鬼、抠愁了堂堂七品县衙正堂、抠低了“方七百里,高万仞”的太行山、抠服了无不警畏的天地鬼神,抠掉了发家暴富路上所遇的一切绊脚石,还有抠不了你狗府尹那点刁、贪的理!还有不抠得你乖乖给我出兵的事!说句心里话,你那点玩意还看不到咱眼里哩!想到这里,他只觉得一身豪气、所向无敌,转身就往阳平府返去。可上路一想,怎样个抠法呢?他又觉得这堂堂府尹、刁钻出了名的大官,不比以往抠动的所有钉子,只怕不能光去死抠、蛮抠,还得好好动点更绝世的抠心思,……于是,那布告上的最大心愿,还是鬼使神差地把他招了回来。
  只见平阳府的大红布告上明明白白写着“捐一石粮,纪念碑上刻名,十石,桥旁塑像,百石,满足一桩最大心愿,比如当地方官、娶美、报仇雪恨、将仇家绳之以法等等”。“这桩最大的心愿太撩人心了,比普天下财主王的诱力不小多少呀!这可正是咱拼着命、打着灯笼、满世界要找的呀!……可这一百石粮和狗府尹那五百石是一样样的活要命呀,是减不了一点点的刮骨敲髓之疼呀!再说,咱粮食万啥时候往出挖过一颗粮的里肉呀!要是开了这个头,更是和愚公移山一样,一粒沙一粒沙、一把土一把土地掏空我的粮食万呀!何况这一下就是一座山样的整整一百石呢!开这个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万万开不得!开不得——就象啥时都不能放松死抠一样!……”又一划算:“捕西虫(麻雀)还得撒把秕谷呢!碰上这财黑、心毒出了名的狗府尹,只怕是不多少出点血不行啦……”一想到“出血”二字,他破口直骂:“狗贪官,你咋不要人血人肉呢?我完全可以破破皮放给你三大碗,从屁股上给你卸下三斤来!多长几天不就长回来了嘛!那粮食可是打狗的肉包子,一去再没回来的念想呀!”又一划算:“布告上没说是啥粮食,咱捐只能添锅、没人热眼、不好换钱、存久了又会烂的烂小豆,比起府尹的狮子大开口来,就是把五百石换成了一百石,把金豆似的麦子换成了要沤成的灰土,一反一正,咱赚的可就大了!再说这些苦苦找不下下价路的烂小豆,已成了一大心病啦!要是既卸了压在心头的一座山样的心病,又斗败了那又大又贪又脏又刁的狗府尹,更保住了我的粮食万,不,以后不知会是多少个粮食万呢!——这该是多大的快事呀!这不正是人常说的‘舍了陈芝麻抱了大西瓜’吗!”想到这里,那舍小豆的奇痛才一点一点化为抠败府尹、抠回无数个粮食万的安慰。
  鬼精的粮食万生怕刁钻成性的府尹到时赖账,把他耍了。更怕此时在他眼里已成了黄镫镫金豆的“烂小豆”白白出一粒。便很动了一凡常人动不来的鬼精的心思。他故意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地去捐献,修桥民工都停住手惊奇又卑夷地注视着这个野人儿——这以貌、以衣取人,当即点燃起他的一肚子闷气和恼火,又激起了他“叫你们这些小石子、小土坷垃知道知道啥叫泰山”的牛气。更想借机好好出足风头,造足声势。 死死压住府尹的刁钻,牢牢钩死那狗官会反悔的鼻子。便走上前故作谦逊地说:“我给咱添几颗煮锅的小豆……”
  记账老先生见是个古怪的叫花子,大吃一惊,忙整了整老花镜端视了半天,才惊问:“你?---只捐几颗?”粮食万见老家伙和众民工一样可恼可笑,挑逗而报复地伸出了大姆指。
  “十颗?”老先生连连挥手撵他走人,粮食万一把抓住老先生的手,连连上抬,一脸嘲弄。
  “十斤?”老先生轻蔑地几乎是反问,粮食万更轻蔑地笑
  看着老先生,再次高抬老先生的手。
  “百斤?”老先生有点将军地嘲问。粮食万卑视地抓住老先生的手再往上猛抬。
  “一百斗!一百石?”老先生暗笑自己将軍将得太海了,“啪”地一声放下了笔:“贴出去多时的大红布告没布告来一个铜子,倒招来了个捐‘饿’的‘饿死鬼!’”说完瞧也不再瞧他地要离去。
  “一百石!写上名字——粮—食—万!”粮食万拎小鸡似地
  拎回了老先生。
  “你?不……是来我这儿说梦?”
  “五天后一颗不短送到!到时你可别磨磨蹭蹭误了咱卸货!”说完扬长而去,老先生眼珠瞪不完的惊骇和疑惑,直瞪得掉了眼镜,好大一会儿不知道捡。
  四
  惊骇归惊骇,五天后,老先生若无其事地记他的账,谁会把一个叫花子、婑野人的海语当回事!太阳偏西后,奇景出现了:先是老先生听到远处似乎有闷雷萌动,隐隐觉得地在微颤;接着不远的山尖上伸出一双双尖耳朵,惭惭冒出一长条似乎是涌动而来的白蛇;好长好长的“白蛇”之后是“花蛇”,差不多同样长的“花蛇”之后是“黑蛇”。走近才看出,是逶迤三里多长的毛驴驮队,无数的驴蹄子荡起了一天飞尘。虽然来路是太行山的方向,老先生仍不愿相信就是粮食万送粮来了。直到殿后的粮食万骑着头灰毛驴,摇头昂首、趾高气扬、光着上身、热汗津津地直冲到眼皮低下,“咚”地一声跳下驴来,那驴回视了一下看不到边的同伴,扬着脖子长叫起来时,老先生才从惊呆中回过神来。这老先生不顾大热天脸像霜打、浑身颤栗,慌忙低头哈腰抢着去扶早已隐隐落地的粮食万,又是寒喧,又是让人倒茶、又是呼喝人去给端洗脸水,又是喝斥快快备酒席,一时乱了方寸。
  老先生的百般殷勤粮食万全不屑与顾,只见他一块石头似地“咚”地一声,两只脚踏上老先生的记账桌,一挥手“啪”地甩了个不偏不倚、几乎是贴着老先生耳朵的当空响鞭,三百头毛驴和赶驴长工立即按颜色排成一个中间黑心、一白边、一花边的方阵,俨然一支点将台前精锐之师。粮食万不知有多快意地欣赏够了对手几乎吓跌倒在响鞭余音中、又捂耳朵、又看手心是否带血的窘态后,才占领军统帅似地驴鞭杆敲敲老先生的脑门,又挥令旗似地挥鞭指指他的驴师说:“一百石小豆,三百头驴一颗不少全驮到,你赶快给我点数、卸驴,别误了我粮食万的要事!”
  这么大的数目,这么快一次送齐已让人人惊奇不已,更让人人惊得直伸舌头的是:三百毛驴竟是白毛驴、花毛驴和黑毛驴每样各整整一百头!白毛驴驮的是白毛裢(羊毛编织的口袋),装的是白小豆;花毛驴驮的是花毛裢、花小豆;黑毛驴是黑毛裢黑小豆!而让人人吃惊得伸出的舌头收不回来的则是——粮食万的超短裤衩、跷起二郎腿后那绝无仅有的驴蹄甲脚和他那小眼珠几乎翻上脑门的狂傲。 多少人看看天惊疑相问是不是白日做梦……多少人感叹见了人老几辈没听说过的景气!更多的人是惊得呆若木鸡!
  老先生急中破例,让人赶往酒店专为粮食万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给赶脚的长工们备下了大肉、粉条加萝卜的杂绘菜和热气腾腾的白蒸馍。谁知一向死占光的粮食万,不仅不准口馋鼻馋、满口流水、饥肠辘辘的长工们动那诱人的饭菜,喝斥他们去就着汾河水,啃只有出远差才能享用的纯谷面窝头配咸萝卜条,他自己也是看都没看那一桌酒肉山珍,而是两个大白蒸馍,一根大葱,一碗凉水,一个人蹲在一大堆石头上低头大嚼大喝。面对老先生的老脸赔情、恳求、民工们的调侃:“这么好的席面不吃白不吃呀!”他竟“唬”地站起,一脸诡谲、两眼鬼精地说:“白吃?我出烟泡,白送你个大烟鬼,你要不要?”一语惊得众人连退几步。
  “沾上那费吃浪喝的瘾,还能嚥下咱老百姓的家常饭菜吗!不是和吃大烟一样吃空高山,临了当个饿死鬼!”粮食万翻鼻子、咬嘴唇、瞪眼珠地又猛追了一句。老先生不由大笑说:“你这么大的财东,还怕吃穷了饿死!”此时此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粮食万多年来被人以衣取人、以貌看人、受尽外人看人下菜的屈辱,一时间全给斗了起来,斗成了一个狂字。只见他喝了口凉水,冲下嚼满口的馍,扔了碗,对着旋风般围上来的看热闹人群大叫道:“饿死我?你说饿死我?”他愤怒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向众吼道:
  “我,七十二盘龙拉磨,
  九十九顷不靠天,
  要想饿死我粮食万,
  天塌河干石头烂!”
   五
  这消息长了翅膀,一下飞到了阳平府,飞遍了阳平大地。
  再说粮食万,小心翼翼将揭下布告,平平展展贴上一块大木板,扛在肩上,骑着毛驴摇头晃脑直奔阳平府。淹在粮食万捐粮奇闻里的阳平府,立即掀起宣然大波。一路看稀奇的人,排满了百里路旁。少不了看不够、跟着、追着看究竟的人。等到了府衙前,已滚雪球似地成了人山人海。同样陷于捐粮震惊中的府尹,听着惊堂鼓响得异于往常,慌得急整官带传击鼓人上堂。让府尹惊魂出窍的是,他看见他亲手签发、盖印的一张大告示,长着两条野人短腿,“咚”“咚”“咚”直走上堂来,惊得两厢衙役忘记了喝威,府尹差点钻入案下。仅仅是迫于怕失官威,才只好学着驼鸟,呆坐着闭上眼,定神压惊。直到那布告“咚”地一声立于案前,粮食万两脚捣臼似地“嘡!”“嘡!”站定,从布告后露出面,才震开了府尹的眼皮。一见竟是粮食万的怪相又出现,唬得按案而起。粮食万则大大咧咧地指着告示里“捐百石粮可满足一桩最大心愿”的条款,不抗不卑地地说:“请老爷发兵!”这府尹看看告示,看看粮食万,又看看门外看热闹的人海,想到堂堂阳平府尹、封疆大吏、刮地皮高手,竟刮不过一个被自己刚当死人、野人抬扔出去的抠死鬼!竟让他轻易将自己大堂上拍板铁定的最少五百石麦子,轻易小成了一百石烂小豆,还让他牢牢揑住了鼻子牵着走……当即羞得只想钻入地下,,气得急火攻心,狠得只要一百大棍将对手打成肉饼!就在他气昏了头,一拍惊堂木一个“打”字就要冲口而出之时,只见一整库朝廷下拨修桥白银的亮光耀眼闪来——这个一闪而来的幻觉,让他顿时倒吸了一大口冷气,冷去了他一腔的攻心急火,清亮了他急火上眼的昏花,让他清晰看到,这一百杖下去,将把沃县汾河大桥工程源源而来的捐献打个干涸,不仅那可全部肥入腰包的一库下拨修桥白银得打磨到桥上,予已再也无缘,那源源不断的捐献里,能涌入私囊的汪汪源头也统统要倒回大海……让这河一样的银子任其白白流了,岂是十年寒窗苦读求官的初衷!怎不让十年官场,绞尽脑汁,苦苦下刮,频频上贡,机关算尽,投机钻营,死往上爬,渴求官运亨通、财源滚滚的美梦成了一枕黄粱!想到这里,那个就要脱口而出的“打”字,不由自主地“脱”成了“准”字,“准”字后还脱出了一条豹尾一样的铁尾巴——一支命统制择吉日出兵的令箭。
  看到堂堂府尹被他玩于掌上,粮食万高兴得晕晕乎乎回家等大军到来,等看穷鬼活活倒霉、乖乖任他挤油,好让他粮食万从无边的油水中越浮越高。
   六
  一日,他正在河边等待大军到来,做着穷鬼们被剿求饶、立誓永做粮食万奴才的美梦。梦想着一个粮食万发达成了两个、三个、无数个……一个个迭罗汉似地迭成了黄灿灿的金字塔、金字山,一下让七百里太行山成了小不点!突然晴天一声炸雷,炸飞了他的白日好梦。炸雷是从河上游远远的高山顶炸响的,是从那乌黑的恶云圪瘩里炸出来的。河滩的牛群、羊群着了魔似地纷纷跑上岸来,一边无奈地啃着岸上不知啃了多少遍的短草,一边不时贪婪地抬起头来,看了又看河滩上刚刚美餐过的肥草。更怪的是,没多长时间,火红日头下,河水变浑、涨大、掀起大浪。又没多大一会儿,浪口浪牙叼着或挣扎或僵死的猪头、羊头和木头,匆匆而过。突然,河中间高滩的上水头浪口,吐出一对大圪羝(公绵羊),好象正在牴架,四角磁石一样紧紧粘在一齐,好象正牴得你死我活,全然不顾身边的洪峰,正一次比一次近地向它大张着贪婪的恶口。按老规矩,洪水、猛兽口中的东西是浮财,谁夺到手是谁的。粮食万从穷苦百姓口中夺食夺大了瘾、夺过了胆,也夺出了敢向任何洪水猛兽口中掏食的贪婪。每当下暴雨,别人是急往家窜,他是急往河边赶,等着发别人的水灾财。发得越多越感恩老天,发得少,或在河边苦苦等了半天没捞到一根毛时,就气得直骂老天“把雨水贪污到哪节臭肠子了,不一下倒下来,让遍地都是浪口,把天下的财都给我叼来!……”
  两只大圪羝一下把粮食万的眼珠瞪爆了——这是一笔勒多少时候肚子、动多少死抠心思,也勒不出来、抠不下来的横财呀!这玩意可不是大木头、大树,浮上高滩就不那么容易再冲走了,是水一涨过羊肚子就漂棉花似地一去不回头了,是出口气的功夫都耽搁不得的!此时他眼里哪里还有洪水、还有危险、还有自己!只见他疯也似地劈开尚不很大的洪水,亡命似地直扑二羊。原来两只大圪羝的四只大弯角,被一根麻绳死死地绞緾在一起,为逃命,双方都使出了比牴架更猛的蛮劲也挣不开。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根兀(砍)梢柳上。三位相牵扯成一体,撑破了张得还不是很大、咬得还不是很死的的浪口,暂时搁浅了,但谁也逃不了。粮食万明白了,这是山上人视为金蛋蛋的大种羊!是舍不得让上山吃草、怕消耗体力、一般都用长绳拴在河边草肥的地方拴养的。小沟沟里突发的大水,是何等急猛!连羊带树齐冲下来了。只因占了树长,抗水,一入宽河段更不易被一卷而下,羊才没被浪头举起、摔下、摔死、摔伤到礁石上。“好大的两颗羊蛋呀!比他娘哩莽牛蛋都不小呀!这可是地地道道两个金蛋蛋呀!不,不断头往出流金流银的宝葫芦呀!……”只见他一下扑上去,钻入羊屁股下,亲金元宝似地亲亲这个蛋、亲亲那个蛋,亲个不够。那湿了的麻绳,铁条似的解不动,眼看水头越来越大,没刀子,也没一块出水的石头可做砧,手握块石头干急没法砸开。粮食万急了,不惜躺入水中,跷起他那驴蹄甲脚当砧石,捡一块石头猛砸一阵,才砸断了麻绳。直砸得他那已没啥知觉的驴蹄脚掌痛到了大腿根。
   挣脱绳子緾绕的大圪羝有灵性,知道得赶快逃出亡命之地,牛大气力地把粮食万拉倒在地,“扑嗵!扑嗵!”跳入水中向对岸游去。粮食万大张着嘴,大气不敢出,小气不敢吭,直看得两只羊在一百多步外挣扎上了岸,才一声“我的娘呀——”,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两个金蛋蛋终于稳拿了!跑到哪里也是他粮食万的了。就在他正准备略喘口气,也学着羊返回对岸时,滔天洪峰从河两边直泻而下,把粮食万困在河心高河滩上。
   七
   涨吧,涨吧!再涨能把我粮食万毬毛冲走!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涨水能漫过这高滩哩!正好让我好好发发涨水财!
   多少年来,粮食万盯着一根根木头、大树被洪水回旋到河心高滩头挡下来。河边本来还有个规矩,谁先看见是谁的。但只要粮食万在场,这个规矩就不成规矩了,谁也没他的小眼睛尖,谁也不比他先看到!偶然他人先看见,也会被他硬赖成是他先看到的。能争过他的只有洪水——常有眼睁睁看着一根又一根挡了一会的大树,又被突然卷起张开的浪口衔走了。这时他总是气得直骂“日他八辈先人!”,心痛得几次几乎要冲过去抢捞回来。望着那几尺高的浪头,他常常后悔为啥不在水小时直接守在那高滩上!只不过带几个白馍不是啦嘛!只不过淋淋大雨而已!夏天淋雨下火,省得花钱吃下火药!今儿开头就捞得两个金蛋蛋,好兆头呀!又鬼使神差地让咱隔到这儿,老鼠拉木锨,大在后边呀!
   一棵棵大树被捞了上来,哪一棵出水也有几百、上千斤。按说,他就是有牛大的气力也是搬不动的。但那千斤挨不过发财瘾膨胀而裂变的奇力,还是被又是撬、又是磨、又是推、又是拉地弄到了安全地带。还远不到天黑,已发了数不清的木财。但不断漂来的大树、小树……一根根都在他的小眼珠里闪烁出金银的光彩、燃起越烧越旺的欲火,烧净了他全身任何地方可能出现的,哪怕是一线的“满足”,烧得他再也无法住手!连饿与累也烧得干干净净。更把那“可望不可及”煅烧成了“看到就能得到”的极致!看官也许会说“说得太过”了吧?那就请看下文吧!
   他望着探不到而到不了手、白白让洪浪叼走的财,生气、心痛、跺脚捶胸、急想对策。只见他精选了一块原始先祖时期用的石斧样的三棱石,一下接一下,一下也不肯停地猛砍一枝根部有粗枝杈的长树枝。夕阳勾画出他不挂一线的、紧握三棱“石斧”、弯腰砍树的身姿,照亮他长久日晒的黢黑发亮的肌肤、野人一般的腿脚和三棱石的尖刃,照得那石刃砍木的“嗵!嗵!”声格外沉闷和迟钝,沉闷、迟钝得高滩上的时空仿佛一下回归到了原始洪荒时代,回到了大禹治水的非常年月。当他出了一身又一身汗,磨穿了手上骨头似的硬茧、磨出了殷红的血,几乎是从久远的原始洪荒一步一步又艰难跋涉回眼前时,才砍下,才制成一根长长的木钩杆,急匆匆探入恶浪巨口,去掏、去抅那冲下来的所有“金银财宝”。
   一棵几个人也合抱不住、十余丈长树身的千年大栎树,宛如一头巨型乌龙,被黄蚁涌起蚁浪似的洪峰撕咬着、推搡着、翻滚着顺河心而下。粗壮的、繁茂的、两边伸展了十余丈的枝杈,几乎占踞了整个河心,枝梢一会儿偏向西河沿,一会儿探往东河岸。好象是四处夺路、冲出浪口逃生,又象是极力招睐淹死鬼。这本是一千个也不敢贪、一万个也捞不着的,是有着万分之万的凶险的。但此时的粮食万却一点凶险也看不见——“好大的傢伙!活这么大也没见过,人老几辈也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傢伙呀!……这……这要是做棺材,可是八辈子也遇不着,走遍天下也寻不来的‘四片瓦’呀!而且是多少付‘四片瓦’呀!一付少说也值一锭雪花银呀!这该是多少锭白花花、亮闪闪的雪花银呀!……要是用来造船,只怕只是天上才有的‘世上缺’!那更是价值一船的雪花银呀!看着看着,那大栎树真真切切地成了一大船明晃晃的银子、金子,向他亲切地招着手,给他频频地传着情,甚至是恋恋不舍地、极不情愿地、磨蹭着嫁浪、屈随于浊流……这可把粮食万急坏了,急得眼珠瞪得要跳出来,瞳孔暴射出贪婪的、比金银更亮、更刺眼的光芒来。只见他没命地抓起一根胳膊粗、一丈多长的漆树,撑杆跳高似地、猴子跃树抢硕果似地纵身飞起,飘落向河心巨浪,没入滚滚浪涛,冒出冲天峰尖,亡命地猛拽住大栎树的枝杈,拼命攀上树身,骑龙似地死死骑上了大栎树。大栎树真象在“黄蚁骇浪”蜂涌撕咬下疼痛不堪似地、亡命一般地翻滚着,奔跑着。粮食万的两条山人腿夹马鞍似地死死夹住大栎树梢部的主杆,紧随着那主杆,一会儿没落涛底,一会儿冒出浪尖。没落时“咕咚!咕咚!”喝几口水,冒出时,急流猛撑船似地用漆树做篙狠命撑篙。也不知翻上、没落了多少次,喝了多少口水,死命撑了多少篙,才将大栎树撑出河心急流……此时的大栎树虽逃出了洪峰的撕咬,但水的冲力依然很大,冲得大树怎么也停不住,眼看就要进入高滩下端的双流交汇处,“一船金银”就要进入排山倒海的浪口而万劫不复了。这要是换了任何别人,也是要立马舍财逃命的,只有粮食万才是无论到了啥地步,也是要舍命保财的。他几乎是在誓与大栎树,不——与一船金银共存亡的冥冥之中,茫然伸手乱抓胡攀,忙乱中,一手猛拽住了压在滩上大堆树中的一棵大树梢,一手死抓住大栎树虬爪龙须般的巨根,两只手死拽、死抓、死不放,才暂时制住了大栎树的下漂。巨大的分尸之力,“分”得他全身骨头“啪!啪!”直响,每一根筋都被拉直了似地“吱!吱!”叫痛。但此时的粮食万,更有“一船金银”即失的奇痛。这奇痛早已盖过了、麻木了全身所有的疼痛。他是在一秒一分的残酷分尸中,一分一寸一尺地艰险挪动下,将巨龙般的大栎树拉向搁浅的。当他咬着牙,忍着奇痛、奇累,把这庞然大物撬得紧靠了岸,把那“虬肢龙爪”紧紧緾绑住高滩上的木头山,确信这“一船金银”不会再落入浪口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一棵棵捞来的大树被截成椽、截成檩、解成板……堆成了山。一个个木材商人拉着整车整车白熠熠的银元宝、黄灿灿的金元宝,来买大栎树、卖木材山。刹那间,紧挨着木材山,又崛起了更耀眼的金子山、银子山。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会儿叫他粮食万,一会儿叫他“木材万”,一会儿叫他“金子万”,一会儿又叫他“银子万”……粮食万是眼瞪着“三个万”,心想着“四个万”,一时眼花缭乱,手舞足蹈。一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啃了一嘴泥,眯了两眼土……他急揉眼,猛睁眼——原来是一梦!一只乌鸦站在他身边,瞪着黑眼珠似乎正要啄他的小眼珠,显然已把他当做死人,当做美餐。气得他随手便抓身边的一块石头,要砸死这丧门星,祛祸消灾。哪知石头没抓成,浑身裂骨断筋地奇痛无比,刹时痛出一脸黄豆大的汗珠来。那乌鸦显然真把那汗珠当成黄豆了,伸出长嘴便啄,一下啄出一股血来。新痛旧痛,痛得他大叫一声,惊飞了乌鸦。他正要纵身跳起,追那让他恨死了的乌鸦时,不仅一身疼痛难忍,更觉身子、腿比他捞的那些大树还重十倍、百倍,怎么也动不了一下。看看快到中天的火辣辣的日头,他才忽然清醒——原来已是次日上午,他已一天一夜没进一口食了。
   八
   一想到肚子饿,肠子似乎破喉咙大嗓子喊叫起来。他忙向家里望去,才见河对岸已是人山人海,手挡喇叭纷纷向他呼叫。但人口哪有浪口大!耳边只有地动山摇的浪涛声。她的续弦老婆娘,掂着一兜似乎是馍,手里拿着一个大白蒸馍,急切切地向他招手。
   看见馍,饥饿催他、支撑他终于站了起来,一股不知哪来的力量,让他高举两手向老婆做了个手势。老婆明白是要她扎紧馍袋,别让穷鬼偷了白馍。他又伸出指头,指指自己又指指老婆,做了个扔的动作,又反复指指众人,连连摆手。老婆明白是只让她给他扔馍,不能让别人扔,免得让人揣走了大白馍。
   一个个大白蒸馍没过河心就进了浪口,,气得、心痛得粮食万肚子直痛,一时竟忘了浑身的奇痛。老婆也气得、累得、饿得干脆坐下啃起大白馍来。
   粮食万气麻了——这老黄脸婆也敢吃白馍!还敢当着我的面吃!你是看我眼前制不了你吧?看我回去怎么让你给我十倍地吐出来!
   看到粮食万站起来的人群沸腾了——一个个黑馍饱含愤恨和诅咒向他飞来,一颗颗驴屎蛋带着仇恨和戏谑向他滚来,一块块石头满腔愤怒和攻击向他袭来……黑馍、驴屎蛋、石头哪个不是气忿过头、力道十足!自然都能扔到。
   黑馍让粮食万头皮一紧,紧跑了已饿之极的食欲,紧出了一身的警觉——想在这慌乱关头引诱我粘黑馍,破了算命先生破我一生厄运的破法!——破了我堂堂粮食万!这招好毒啊!可你们咋不想想,我粮食万是咋“万”起来的!是啥人物!啥时候迷糊过!能栽在你们这伙穷鬼手里吗!还是让这倒霉八辈子的“厄运”回到该回的地方去吧!……早该力穷气尽的他,不知从哪来了那么多的力气,竟把一个个黑馍扔了回去,只是仅仅落入了急流,远不能让那“厄运”回到“该回的地方”。
   “还敢拿驴屎蛋恶心我!还真当我粮食万玩完了!睁大你们的势利眼吧!好好看看你们眼前的粮食万、金子万、银子万、木材万吧!看清了,保管不用我制死你们,就吓死你们拉!哈哈哈……”
   梦想不能顶饥,当他实在饿不行了想吃黑馍时,早已没人敢给他扔了。当他想起驴屎蛋也能救命时,谁也没心再扔驴屎蛋复仇、开心了。他那老婆,吃那一半糠菜一半黑豆的馍饭早吃怕了,又当着他的面吃了那严禁她尝一口的白馍,只怕粮食万回来要罚死她,巴不得他赶快死了,夺他家业,哪里还再去给他扔馍!
   九
   两天、三天、四天……烈日照样喷火,洪水依然吼叫,粮食万饿得不会动了。
   准确地说,先是吓坏了——不过吓坏他的不是死到临头,而是死了不能把偌大家产带走、带入阴曹地府。如果真象人们说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的几百顷水旱地、七十二盘龙拉磨、粮山、木头山、金山、银山、成千上万的牲畜,还有那两个金蛋蛋……不都统统归了那外人一个的黄脸婆!就是全归了女儿,那也是儿女有,不如自己有呀!更何况女婿、外甥全是外姓、外人呀!想到自己抠死抠活好不容易才抠来的粮食万、金子万、银子万……,都要付之东流,吓得他昏死了醒来,醒来又昏死过去……
   更准确地说,粮食万是气麻了——生谁的气?不是别人,正是那至高无上的老天爷!他隐隐觉得事太蹊跷:“是那四句大话真的太欺天了?惹怒了老天爷?……不会吧!那么多穷鬼那样小看我堂堂粮食万,欺不欺人!欺不欺天!我那是他们逼出来的,要怪得怪他们去!再说都知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老天爷是啥!可不止是大人!你是神!是神的头!是天大地大的肚量,哪会和我一个凡人一般见识呢!要是让我当老天爷,天上、地下东西都归我所有,你就是骂我八辈子先人、万人我也一百个愿意!……”
   “是我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了?没有呀!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欺男霸女,三没奸、淫、盗、抡,四没谋财害命!五没违法犯科,我的家产都是我流血流汗流来的,眼前的木头山不就是见证吗!是我死扣硬扣好不容易扣来的!是我动心机、动得几乎心、脑流血,硬动出来的!我是扣别人扣得狠了点,可我扣自己更狠呀!你天下还能找下第二个我这牙缝里省、舌尖上刮、就差没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了的人吗!除了你老天爷逼得我不得不吃让人心疼死了的大白馍,我都是他人、自己人一样吃喝、一视同仁,公公平平的呀!我的田地,我的家业,还是养活着全太行山人的呀!这么大的功德,你老天爷就看不见吗?比起那些贪官污吏巧取豪夺、谋财害命、鱼肉百姓、卖官买官、欺男霸女、花天酒地、对百姓纯害无益……我这点抠又有啥过错呢!远的不说,就说县太爷吧,月俸不过十两银子,咋就能上任三年未满就盖起了三进十八厅的豪宅,一万两银子给儿子捐了举人!年年过年府里、省里、朝里是一大车一大车的送金银、送珠宝、送山珍……那银子都哪来的?不都是老百姓肋子上剔的、骨髓里抽的!正如老百姓说的——太行山活活让刮低了三尺呀!我几个粮食万能刮下那么多!就仅仅是死抠住没给他摊那份往上送礼的钱,他就眼看着穷鬼造我的反,推三推四,不肯出兵!再说说那四品大员狗府尹吧!说好好的全府三千三百兵丁全派往太行山平乱,怎么一问统制,总共才只有三百呢!他怎么就哪么胆大包天!就敢年年吃十倍的空饷!那可是年年十万两的雪花银呀!沃的汾河大桥本就是国库拿钱,百姓出力,他脸上贴金,他也真该知足了吧!可他还是巧立名目,让全府百姓捐钱,他是国银、捐银全都往腰包装,只给大桥扔几个铜子、几颗石子、沙子,还不如打发一只狗、一个叫花子!常人只怕只能看到一座豆腐渣桥,我粮食万可是一眼就看到了还有一座银子大桥架进了狗府尹的私银库!架起了他升官的天梯、架向了他发财的大海!出兵平乱更是他封疆大吏的天职吧!是他忠不忠朝廷的试金石吧!怎么能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要命三关上,还敢发国难财、再敲我五百石麦子!整整五百石的天大数目呀!他只是没斗过我的抠功,没想到让我钻了捐献的空子,他才没能将这五百石麦子的银钱装进腰包。更没想到我能把捐小豆的事宣耀得轰天动地,能牵着他的鼻子、让他没法回头!……没看见他胡子都气直了!只怕心肺都气得炸成一堆灰了!更有那草菅人命、贪脏枉法、死囚卖成活囚、活囚卖成死囚、天大事卖成没事、没事卖成天大事……他这些十恶不赦大罪,桩桩件件数得清吗!不都是你老天爷在天上看得‘如同雷震、秋毫无遗’吗!在这样的大凶大恶面前,我那点死抠还能显得出来吗!你咋不吭不哈、装聋作哑、不去惩罚他们呢!就是那说得神样的清官,那个不是吃得香、穿得鲜、三妻四妾、深宅大院!连七大姑八大姨都跟上占尽了光!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哪来的?还不都是羊毛长在羊身上,老百姓身上硬拔来的!你不光不去惩罚他们,还给他们个清官美名!想想他们,比比我,这是天理公平吗?是不是他们时间不到,不是不报!为什么我就偏偏时间已到,一下全报了呢!我看准是他们拿朝廷的钱和民脂民膏给你修了庙、塑了金身、上了大供,让那点“猪油”糊没了你的天理良心吧!看来你老天爷也和那些狗官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和那帮穷鬼一样小看我、挤兑我,把我当软柿子揑!……”
  他越想越憋气,越憋越来气,刹那间憋硬了一肚子怎么也宣泄不出去的恶气,只硬得肚皮发亮、浑身颤栗、脸红脖子粗、一双眼珠要暴裂,似乎要暴裂了眼球里刹时无限膨胀起来的粮食万、金子万、银子万……财主王宝座!吓得他拼死一呼“我的万—万—万——”,“万”上来了一口堵死了喉咙的痰疙瘩,断气了……
  洪水吼叫了八天终于退了,而且退成了干河滩,干得没了一滴水。粮食万的尸体已臭在乱石中。当地人把乱石滩叫“石头乱”,也有叫“石头烂”的。
   尾 声
  粮食万的女儿和续妻,将粮食万抠来的黑财全都退还了穷人,太行山没了粮食万,人口中的粮食万却一传再传,传不断头。中间添枝加叶,传得神乎其神,千变万化,说啥的都有。其中最流行的是传成的神话——粮食万的欺天大话飞到了天上,老天爷原本知道天下不平事太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习惯了的,但这一次是欺到了他头上,又是老天爷最忌讳人说天塌——天塌了他老天爷的宝座岂还能保!于是当即下旨命东海龙王火速派二龙子发大水去冲粮食万。二龙子下界一看,难了,这粮食万和穷苦百姓杂居在一齐,水火无情,会伤及无辜。二龙子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办法——变成两只大圪抵,把他引上高河滩,又变成两道河,把他死死围困住,直到饿死他、晒臭他……
  二百年来,人们愿听神话,愿信神话,争传神话,讨厌真实。神话广为流传,真实却被遗忘。至于沃县汾河大桥那块石头,原本就是块功德碑,只能在钢凿铁锤下说好,只管当年的捐献一事,如今仍彰现着粮食万当年捐百石小豆的盛况。单看碑文,粮食万还真是开明绅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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