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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界纵横·索魂]离墟·青都乱

楼青衫
2007-12-24 19:35   收藏:0 回复:5 点击:1512

    有风萦怀兮悲思无涯,游氓失路兮上彼星槎。
  念吾故土兮漂泊羁旅,暮色苍茫兮枯树昏鸦。
  废垒荒墟兮生民何辜,云翼广垂兮天河流沙。
  叱咤六合兮火黯光灭,如露如幻兮刹那夕华。
  
   ----- 太玄九年秋,奚远于苍岸台
  
  “报,风涯将军已攻破青都西门,叛军弃城向西北逃窜。”
  “传令执渊,尤慷,在哥舒林拦截,一定要生擒濮寻梦。”
  急促的马蹄声渐远,沙丘后,风中疾卷的战旗下,飞战微眯着被烈日刺花的眼睛,乱蓬蓬的胡茬里,终于有了一丝笑纹。
  从这里极目望去,青都城外二十里的哥舒林恍在目下。哥舒林是青都城外唯一的植被,占地颇为广阔,林彼便是苍黄的沙海。时下正值秋半,林中的杨树榆树参差枯黄,风过落叶满天。飞战所处的位置,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林中最高的一叠喜鹊巢。
  远处的青都城沐在夕阳里,在阳光下虚晃着,看起来竟似是漂浮在广漠的荒原上一般。飞战看着暗褚色的城墙,神色霎那有些恍惚起来。濮寻梦,是的,那个安静敦厚的西炎汉子,竟怎么就反了呢。
  初入军中的时候,飞战和濮寻梦分在一个大营里,同编在老将顾青禾麾下,交情甚是密切。三年后又都以出色的表现同时陟位大将军,飞战开始着手组建他的“豹斑骑”,而濮寻梦则外放到西北边陲的青都城,威拒沙陀人,举朝目为西北樊障。但在三年后的今天,飞战练成了“豹斑骑”,所征讨的第一个敌人,居然就是已投靠沙陀国的濮寻梦。这不过数年的时间,两个人居然就从挚友走到了沙场对撼的境地。
  飞战摇摇头,努力把这些让人软弱的情绪祛出脑外。扬目再看时,青都城西门已扬起了大片的尘沙。一彪人马偃旗狂奔,径直向哥舒林方向而去。这和飞战事前的筹算完全吻合。哥舒林彼,沙陀人最近的营垒距这里也有八十里,飞战的细作也随时有沙陀国的动向报来。所以就算他们行动再快,也来不及在哥舒林救走濮寻梦。再说,濮寻梦若事败,沙陀人也就没有营救他的必要了。
  青都城之役,已是征讨濮寻梦的最后一役了。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飞战率部十二万,由飞战为主帅,老将田谷云为副帅,从内陆覆手于濮寻梦的第一座城“靖绥” 分别开始反攻,两路大军在七个月里连下九座城池,并在半月前两部合围,切断了青都城的粮秣水源等一切供给,终于在今天攻破了濮寻梦这最后的屏障。
  这一年多的军旅生涯,极大地历练了初次上阵的“豹斑骑”,与同时而来的田谷云所统部属相比,战力已明显高出甚多。现在飞战可以自信地说,自己麾下嫡属这六万儿郎,已不弱于炎洲大陆上任何一支劲旅。就算是亲于大陆第一军事家的墟朝奚远大将军对阵,也是无所畏惧。
  
  午后,哥舒林中,执渊倚在爱驹云骓鞍旁,云骓扭头挨挨擦擦地嗅主人的铜恺,那上面散发出的浓烈的汗味,让它轻轻打了个响鼻。执渊眉头一皱,瞪它一眼,云骓羞愧似的一正脑袋,立时站得端如石塑般文风不动了。执渊端凝如山,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青都城西门。名枪“青鳞”标立在右手边,三棱的矛尖,每面的凹槽里,都是碧幽幽的血痕,斗大的青缨悄然而垂,与玄色的枪身浑然一体,布满鳞斑的枪体如深潜于渊的苍龙,时刻伺机而动。
  这是在组成“豹斑骑”后第二年,也就是执渊升任副统领的那年,飞战亲手设计图样,委托炎洲大陆最负盛名的兵器世家“玄引坞”环主简子鸣煅铸的。这让同时升职的另几个副统领眼红不已,其中尤慷甚至找到飞战,声言宁可不升职,希望把这柄神枪赐予自己。每想到这点,执渊心底就不自禁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青都城下,蓦地卷起一道黄尘,执渊“青鳞”前指青都城,沉喝:“各部戒备,严守各个关口,要是让他逃过这里,把功劳送给尤慷或者田老头的话,你们就给我小心些。”
  手下各个副将点首为礼,各自散回到驻守的位置,静候濮寻梦的残部到来。
  这一场密林伏袭,乃是此次战事的重中之重,飞战也是派了麾下最精锐的两员大将执渊与尤慷,各率一千兵马,分两道设伏,以确保万无一失地捉住濮寻梦。执渊和尤慷素来关系最好,只是在战场上却是寸功必争,绝不相让。这让飞战哭笑不得,头疼不已。
  那一彪人马不到半个时辰就临近了哥舒林。在靠近林缘的一刻,偃起的大旗,蓦地迎风舒展开来。血红的“濮”字虎旗漂卷在夕阳中,兀自未失震慑天下的气度。当前的一员大将,身上的亮银恺明如霜雪,丝毫没有沾染风尘的模样。他举手示意人马停下,那两百多人的阵伍,霎时一齐掣住缰绳,稳稳地停了下来,一丝败军的颓势都不显露。
  “在下濮寻梦。不知这里驻守的是尤将军还是执渊将军,还请出来一见。我与飞战将军素来交厚,深知他统兵之算无遗策,只是有很多细故恐怕过了今日就再没有达于天听的机会了,所以……”
  嘶嘶嘶一排竖箭,整齐地插在地上,列成一个一字。执渊端坐云骓,缓缓从树林里踱出来。“青鳞”前指,“我是执渊,飞战将军命我在此等候濮将军。给我的指令,就是生擒你。你的那些辩言,留待与飞战将军见面时再去说吧。”
  “哈哈哈,也好,我今日本无意逃脱,将军没骂我是乱臣贼子,我已很是感激了。我曾于延武初年在营中见过将军的枪法。能在兵败身辱之际与执渊将军一战,足慰平生。儿郎们,退后,且看我这遗蜕之战。”
  “豹突,合围。”
  “濮将军,请。”
  如白虹贯天,一道银光自濮寻梦身侧暴起,挽起大朵的枪花,疾刺执渊胸腹之间。那是一杆银亮的枪,连穗缨也是亮银色的,完全突兀于周围黄沉沉的底色。执渊侧身,退步,封,再退,再封,竟没机会刺出一枪。而这时战马已经退至一棵大榆树下。幸而云骓乃百战良驹,趋避之间很有章法。不然就在这退身的数招里,执渊恐怕已被刺于马下。
  “临”,执渊大喝一声,“青鳞”竟使出类似于鞭杆的架势,照濮寻梦当头抽下,与此同时,云骓腾身而起,一人一马一枪,以无边的气势向濮寻梦压了过去。这一招其实只要是“豹斑骑”的兵士就都会使,乃是入军之初人人都要修习的一招枪法。但这一招下去,濮寻梦的战马嗒嗒嗒后退三步,亮银枪斜封,抖出细碎的枪花,竟是不敢直撄其锋。第一招所取得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
  “气势浑成,威覆四极,好枪法。这大概就是飞战将军的‘辟疆’吧。”
  濮寻梦早在五年前已是离国最负盛名的武士之一,关于他武功的优缺,在此次出征之前,飞战就已对部下这几员爱将详细地释讲过。传说濮寻梦的武艺,是习自炎洲大陆最古老的门派‘天岸’,与人称炎洲第一军事家的奚远同出一门。飞战与他共事多年,两人对于各自得详略自是知道一些的。
  执渊的战马已是退无可退,他在马背上扬了扬身子,“青鳞”斜指落日,缓缓吐出简短的一句话:“王将军也好枪法。”说完身子一顿,云骓便如飞瀑喷涌一般,从缓坡上一跃而起,青鳞泛起森然的碧光,以无比的气势压向濮寻梦。坐在马背上的执渊,在那瞬间,看起来竟如大了数倍一般,完全遮没了身侧诸将士的视线。
  濮寻梦脸色凝重,再也没有余暇来赞美对手的枪法了。银枪的杆柄突曲如弓,锋刃循着一道颤抖的弧线,切向压来的云骓。这一招对马不对人,逼敌所必自救。
  两股沉厚的力道,瞬间在空中交汇。不是通常钢铁碰撞所产生的那种脆响,而是沉闷的“噗”声,然后身形交错。
  濮寻梦的战马登登登连退了五步,还是没能消掉那巨大的冲力,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痛极的嘶鸣,口鼻溢血,眼见活不成了。只是,适才还坐在它背上的濮寻梦却已不见了踪迹。
  一支枪锋斜斜地穿过云骓的脖颈,刺入了执渊的大腿,在他腿上劐开了一道八寸长的口子,血肉翻卷。执渊定定站在离云骓半丈远近的地方,鲜血潺潺流出,在地上汇成一片殷红的血池,目光冷凝,盯着五尺之外的濮寻梦。此时濮寻梦的样子比执渊更惨烈。适才攻出的一枪,满拟可以逼执渊自救,但他没想到执渊居然会用马死己伤的代价来换这一招的胜负。青鳞在濮寻梦的右肩割出了一道对峙着的伤口,里面骨茬乱立,筋脉扭曲断裂,整个右臂已然全废。
  濮寻梦抑着锥心的疼痛,环视了一眼蠢蠢欲动的部属,再看看林中跃跃欲出的执渊麾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原以为我王某是个亡命徒,今日遇见将军,才知道什么叫亡命。纵有多少不甘,也只好认了。我濮寻梦一死无惧,只求将军不要为难这些弟兄。”
  执渊脸上肌肉抽搐,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执渊不是屠夫,我朝的降兵处置自有条例。来人,捆上。”说完一个踉跄,标立的身子顿时松弛了下来,几乎栽倒在地。
  濮寻梦的部属一看主将落败,顿时鼓噪起来,冲上前就要抢回濮寻梦。“豹突”的兵士执盾踏前一步,齐声大喝“进”,再踏前一步,踩出巨大的震响。这巨声倏然而起,王部最当前的几匹战马被声音一惊,倒退数步,阵脚竟有些微乱。见此情景,濮寻梦左手扶住几乎断离的右臂,转身望向这些跟从自己多年的最忠诚的部属,眼中顿如蒙了一层雾翳般潮热起来,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飞战站在沙丘上,目睹了一切情形,直到看见濮寻梦伏于阵前,部众弃戈,这才望天长嘘了一口气,松弛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竖起的飞字帅帜,拨转马头,喊声“归营”。亲兵团数十人踩起大团的黄尘,风掣电涌般驰向青都城南的大营。接下来的就是接收降兵,羁押濮寻梦,起草陛报等琐事了,而这些自有老于军务的副帅田谷云去打点,不用自己操心。这一年多的戎马劳碌,终于可以尘埃落定,告一段落了。
  人马还没到营前,就被迎面而来的亲兵截住,说钦差已至大营,正在等候将军。飞战心里一阵狐疑,怎么又是钦差?前一拨钦差是半月前才离开的,难道朝廷会有什么变故?那程宰辅也该有消息传来的?或者皇上又有什么新张致?飞战心思瞬息万转,一边催马向营帐驰去。
  主帅卧帐四周按军典是不设别的营帐的,等闲丁卒亦不得靠近。飞战远远看见一个身影立在自己卧帐门口,还不及看清,就听一阵清朗朗的大笑,飞战闻笑脸上顿时露出大喜过望的神采,从马上一跃而下,顾不得满地的马屎料草,高喊一声“简大哥”,扑过去和那人紧紧抱在一起。
  飞战的亲随军还从未见这位一向刚毅持重的主帅如此惊喜失态,都不禁面露微笑,各自散去。
  那人身材不高,一身月白衫子落落垂拂,在军营这样杂乱不堪的地方尤显洁净,一脸笑意堆出细密的皱纹,颌下的短须已有些花白,大约五十左右年纪。两人相拥良久才互让进帐。一落座飞战就道:“刚听小校通传说有钦差来了,我还在纳闷这怎么又是一拨,却想不到是大哥!大哥这番是路过呢还是听闻我打了个胜仗,特来庆贺的啊?”
  那人笑道:“我是从炎洲西的矿场视察回来的,正好路经青都,就来看看你和王老熊这仗打到什么样子了。我的‘赤部’新近又做出了一样好东西,要是你们还在互相缠斗,就不妨拉来你这里给发个利市。不然等你仗打完了,我可就白造了。哈哈哈哈。”
  此人正是是离国最大的武器制造世家“玄引坞”的第七代环主简子鸣,“玄引坞”简氏一族在整个炎洲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第七代环主简子鸣在十年前延武帝夺嫡最关键的时候力挺武帝,终于让延武帝成功登基,而他自己却回归在野,不受官职。这让他在离国的地位凌驾三公六卿之上,可以说是铁血的延武帝半生唯一当成朋友来看待的人。
  而简子鸣和飞战的交往,那更是离国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在后世撰写的《离书》上虽只有寥寥几句简述“飞战,籍芜兰,氏族无可考。神武帝(延武帝庙号)建武三年,军考列二,进裨将,素与简氏善,后积功至将军,组‘豹斑骑’,灭墟朝,有大功。然恃宠骄慢,建武十四年,黜退不用,莫知其终。”但就这些简略的记载看去,两人的交往至少也可以追溯到飞战参役之前。
  飞战一听这消息,立时大感兴趣,道:“大哥上次给我的‘雷械’就堪称攻城之无双器械,但不知这次又是什么好东西?我和王老熊这仗恐怕是已打完了。阿渊已经生擒濮寻梦,这会大概在押回来的路上了。不过你放心,以后还有更大的仗要打,绝对用得着。近两年墟朝在喀颜山疆界处屡屡袭扰我边民,以至于两国接壤处数百里兵祸频仍,人丁内撤,已经荒无人烟了。所以,据我推测,皇上很快就会对墟朝用兵。当今皇上可不是先帝那么宽仁的性子,现在内乱将平,军情大盛。正是对外用兵的好时机。”
  简子鸣眼中露出赞许的笑意,道:“恩,看来这些年咱们见面少,你看事情比那时可全面多了。此次出行前我去拜访皇上,他隐约透露出有这么层意思,但没有细说。你能看到这点,那很好。”
  飞战接着道:“还有一点,墟朝四年前由许奕庭出任宰辅,但他和奚远一直不和,此次得势,必然要起争端,据传奚远已被暗削兵权,如今只是空担着督帅之名而已。墟朝此举可谓自毁长城,奚远此人,唉,这些年我详研奚远大小所有战例,很多即使是在事后来看,他的对手之败绩也是无可挽回的。这个人,才真正当得起算无遗策这一评语。奚远一去,墟朝更无良将,虽听说近几年有崛起一个女将,叫奚璧兰,盛传是奚远的小女,但一个女子要在墟朝握持兵权,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再说,她未必就有乃父的伟略深谋。像奚远那样的军事天才,炎洲数百年来也就出此一个而已。墟朝从一撮尔小国壮大到可与我朝拮抗,奚远之力不可不言啊。”
  简子鸣笑眯眯地听他侃侃而谈,频频点头,突然却道:“老弟这里可有什么吃的?我可是饿了大半天了。”
  飞战闻言一拍脑门,讪讪道:“看我,一说起这些来就忘乎所以了。”他回头对帐外喊道:“老吴,你去灶上让他们把新缴获的青州熏驴肉切几块,再温几斤黄酒,送到我帐里来。然后你去辕门等候,看见执渊将军回来,让他不必回帐,直接来我这里。”飞战与麾下兵卒向来甚是亲近,与这个吴姓老卒更是关系菲浅。老吴从军二十多年,飞战参役之初他还是飞战的伍长。后来飞战组编“豹斑骑”,调来让他任参将,但老吴自知无此能力,自愿在飞战身边做个亲随,照顾飞战的饮食起居。飞战也从不拿他当仆从看待,就像在和简子鸣谈论朝务动向等忌讳话题时,也只有他可以随侍帐外。
  简子鸣这时起身撩开门帘,向西南的草野方向睃视一圈,回来又坐下,有些促狭地笑道:“你猜这次和我一起来的,还有谁?”
  飞战望了望门外,再看看简子鸣的神情,心下洞然,故意答道:“是丁四哥?不对啊,这时节正是‘青部’事务最吃紧的季节,他不可能有时间来西部的。那是小晋子,听说那小子升了‘玄部’理事,恐怕不会到这穷荒远边来受这风沙之苦啊。啊,难道是小轻衣,不过她去年刚及笄,成大姑娘了,像她那么娴淑温静的女孩子,该不会在随你出这么远的门吧。”正说得起劲,突然帐帘一掀,一个轻捷的身影旋风般舞进来,一把揪住飞战的耳朵,嗔道:“什么大姑娘小姑娘的,鬼才娴淑温静呢!女孩子就不能出门了啊,哼,我偏要到处逛,气死你们这些假模假式的家伙。”飞战冲简子鸣苦笑道:“我还以为这丫头长大能安静点,现在看来不但没安静……”,那女孩见飞战故意不和自己说话,心下更气,手上加力,切齿道:“你这个坏家伙,亏人家还千里迢迢给你带了两坛千岁寒呢,我叫你不理我,不理我,……”说一个“不理我”就是一扭,飞战疼得呲牙咧嘴,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有心底暗自庆幸,幸好卧帐周围没设岗哨,不然要是让部卒看到一向威严的主帅被人如此拎着耳朵还不敢反抗,那不全军哗然才怪。
  简子鸣忍着笑意,板起脸孔走过来,一把卸开她的手,叱道:“没大没小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被人看见这算怎么回事?给我坐好。”那女孩闻言嘟着嘴退到一边,赌气不说话了。
  飞战这才腾出空来看清她的样子。四年多不见,那个总是一身翠绿衫子,每天只想着挖空心思捉弄人的小姑娘,几乎长高了一半,比她爹还高出半个头来,一头黑油油的长发随意绾在脑后,再散披下来。嘴唇狠巴巴地呶着,睫毛扑闪,深黑的瞳仁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闪着亮晶晶的光瞪向飞战。夕阳从营帐的缝隙穿进来,落在她脸上,照得少女粉嫩肌肤上特有的那层金茸茸的绒毛淡淡浮起。身体婀娜着一路凹凸向下。飞战看着,心里突然一动,老脸不禁有些发热。掩饰着喃喃道:“真成大姑娘了。” 这时灶上的食物送来了。
  
  执渊从辕门进来的时候,腿上的伤口已经草草包扎过了。濮寻梦那一枪虽然狠厉,但所幸伤的只是皮肉,止住血也就无大碍了。在这逾年的征战里,这军队里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几处伤疤,执渊这是第三次受创,已经习惯了。
  他将随军绑来的濮寻梦和其他俘虏交给降军营,这一块是由辅帅田谷云主管的。交割完毕后,回身看见飞战的贴身亲随老吴。他和老吴一向熟悉,听见老吴说飞战帐里来了客人,却要自己也过去。一时有些猜不透。就问老吴是什么样的客人?老吴说飞战管那人叫简大哥。
  执渊一听这消息,向来紧绷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执渊在军中向以坚毅酷勇著称,等闲从不开口,很多人都有些怕他,因此朋友并不多。但他和飞战以及右统领尤慷却交谊很深,而且以功勋论,这一役中能盖过他的在豹斑骑中也就寥寥二三人而已。
  飞战卧帐里火光融融,大铜壶里的江南黄米酒、简轻衣不远千里带来的玄引千岁寒混合着散发出浓冽的香气。熏驴肉在炭火上烧出吱吱的声响,这情状让人不饮亦醺然。
  执渊撩开帐帘,大步走进来。看得出他心里十分激动,但这个平日里就不怎么会表露感情的汉子,这时候就更笨拙了。他一言不发,先向飞战一躬身,转身伏倒在地,给简子鸣磕了三个头,叫声干爹。却再没有别的言语了。简轻衣在她爹身边坐着,看执渊这副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悄悄嘀咕一句:“大笨驴。”
  简子鸣笑着把他扶起来,看他一身都是尘土血污,恺甲还没有除去,笑道:“看你这孩子,伤不要紧吧?” 执渊恭声答道:“没事的,只是皮外伤。干爹,您且少坐,我去换身衣服再来。”说完才轻描淡写地瞄了一眼简轻衣,道:“哦,妹妹也来了。”简轻衣这会却正襟危坐起来,目不斜视的给执渊亮了个下巴颌。
  执渊走出帐外,飞战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绝不是他说的轻伤那么简单,连忙随出帐外。简子鸣瞪着简轻衣,无可奈何地说道:“看看你那样子,阿渊怎么说也是你哥哥,怎么能对人家这幅样子。你真是越长大越不成话了。”
  飞战几步赶上执渊,在他身后轻咳一声,道:“阿渊,这次你生擒濮寻梦,一举攻下青都城。那从前你纵有万千过错,也足以抵过了。况且那次事也不能全怪你。今天简大哥不远万里到这里来,你们父子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你该高高兴兴的和他说说话才对。还有轻衣……”。
  执渊一听轻衣两字,岔开道:“青都城是风涯和陈孟攻陷的,不是我。那些弟兄是因我而死,我今天纵有天大的功劳,也换不回他们的命了。”他声音一顿,眼睛里隐有泪光:“不过,大哥,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飞战所说的执渊的过错是指一年多前,初征濮寻梦时,在睢州城,执渊由于思谋不足,被濮寻梦手下大将谢陵延将他所率千余人诱至城郊的五霸岗,若不是飞战亲率大队去救援,一千多人几乎全军覆灭。但就算是这样,也折损了四百多名将士,执渊的副手,也是向来和他关系最亲密的袁杰,为给他挡箭死在了乱军中,连尸首都没抢回来。这件事亘在执渊心底,一直是他最不可触碰的的伤疤。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他,从那以后更是三五天不发一言,只知道作战勇猛向前,把那一腔的郁愤都泼向了敌人。这一年下来,他杀敌之狠,攻拼之毒,不光令濮寻梦部望风而靡,就连豹斑骑的人也乍舌不已,两方的人慢慢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执阎王”。
  只有飞战和几个统领知道,其实他不过是为了弥补心底对死去战友的愧疚而已。飞战知道他此时的感受,走过去拍拍执渊的肩膀,道:“阿渊,过去的已经过去,这一役罢了,我给你放假,你回玄引坞去看一趟。你从小是简大哥养大的,那里就是你的家了。还有轻衣,简大哥真的很希望你们俩能好,这次回去好好和轻衣相处一段。咳,当然,若你觉得实在不合适,那也不要为了别人的想法而逼迫自己。你要记着,无论是简大哥,还是我,都希望你活的轻轻松松的,为你自己而活。”
  执渊听了他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话,喉头不禁有些哽咽,但不愿让飞战看出,低头答道:“大哥,我知道的。这些我全知道的。”他觉得再不走开眼泪就会泛滥出来,向飞战一躬身,迈开步子向自己的卧帐走去。飞战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摇摇头,这个孩子,迟早要被心里那些本不该由他背负的责任和情感压垮。这时的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简轻衣之所以对执渊越长大越是不假辞色,原因正在于他的出现。
  直到许多年后,墟朝覆灭,璧辰陨落,而他与执渊则势成水火。在玄引坞谢池亭中,简轻衣的一番哭诉,才让他回首往事,蓦然而醒。原来许多事的根由,埋藏得竟是如此之深,如此之远。
  执渊站在营帐门前,回望飞战的卧帐,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营中千帐灯火,人语喧嚣。但惟有那一帐火光里,有他的感激、卑微、重压、以及恩遇。望着这一野灯火,执渊蓦地想起和简家初结缘的往事来。
  那还是文帝十三年的事,执渊才九岁,但却已是遍历苦难了。执渊的故乡在喀颜山下,那时起,离国和墟朝在那里就已时不时会有场小规模的冲突。执渊一家都是农民,也是其中某场兵燹的受害者。
  简子鸣遇见执渊的时候,正是隆冬时间,简子鸣从靠近喀颜山的玄部视察回来,途经一片小山坡,看见一山洁白,突然生了打猎的兴趣,一行人驱马上山,还没找到猎物,远远就看见林中有一幢小草屋,门外的树干上挂着许多动物的皮,豺狼麋鹿都有,开始还以为是山里的猎户,结果在进山后看到了一副让他终生难忘的情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被一头老狼追赶,那男孩手提着一把显然和自己身体不相称的大刀奔跑如飞,那刀一看就是战场上捡来的军械。简子鸣正要发箭救援,突然那孩子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里,老狼见状立即扑了过来,不知怎么的。突然那老狼一声惨嚎,从远处也能看到血足足冒起了三尺高。然后就扑倒在地了。这时才见那孩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俯身对着还狼血泉涌的伤口,一阵吮吸。身旁那柄锈迹斑斑的大刀,上面沾满了狼血,唯有雪光映在刃口上射出幽幽的蓝。
  简子鸣等人看的心驰神眩。就见那孩子摇摇晃晃向那草屋走去,推开门,就不见了。他们急忙下马走过去,那孩子已经拥在几张兽皮下睡着了。那屋里四壁空空,甚至连有没有四壁都难说的很,因为那草屋显然是从前的猎户搭建又废弃了的,四壁的木板都已经朽坏,开着好几个大洞。不过许多墙洞都已被大小的兽皮遮住。看来这孩子在这里居住时间也不短了。而门外以及他身上所盖的兽皮,显然都是他打来的。这让简子鸣等人无法置信而又心生激动。
  唤起那孩子一问,才知原委,那孩子就是执渊,当初他从村子里逃脱一命,闯到这片山上,那时是夏季,由于怕兵灾未已,一直不敢回村子。直到一个月之后,才偷偷回去看了一眼,村子已被焚为白地,连父母的尸首都没有找到。他只有再回到山上,用捡来的军刀和弓箭打些小猎物过活,刚开始的时候弓箭无力拉开,但过了两个月,也慢慢就能使用了。慢慢的又学会了剥皮,生火。
  但入冬以来,夏天时四野里闲逛的狼等大动物都觅食到山上来了,执渊打第一头狼的时,身上被咬伤抓伤了数十处,但自那之后,也就慢慢的摸来了打狼的诀窍,简子鸣所看见的这头狼,已是他打的第七头。
  简子鸣于是把这个可怜而神异的孩子领回了玄引坞,收他为义子,并让玄引六部中武功最好,也是自己师弟的丁子陵教导执渊。随着这个孩子的长大,他沉默的天性越来越重,常常好几天不发一言,这让他在玄引坞没什么朋友。而那时简轻衣也慢慢到了懂事的年纪,倒是常常和他一起玩。但执渊那执拗无言的性子,碰上活泼跋扈的简轻衣,两个人很快就闹翻了。简轻衣常拿言语刺激执渊,两人慢慢疏远甚至仇视起来。
  到执渊十九岁那年,简轻衣十三岁,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正好飞战来到玄引坞,那时飞战正在筹划着组编“豹斑骑”。飞战那年二十六岁,正是风发有为的年纪,他又很会和人相处,简轻衣不到两天就把这个本是叔叔辈的人降为了大哥辈,两人混的十分谙熟。但飞战第一眼看见执渊就十分欣赏他,当时执渊在简家很受气,简子鸣和丁子陵常年不在玄引坞,简夫人早逝,那些奴仆于是唯简轻衣之命是从。看简轻衣不待见执渊,于是人人都生轻慢之心,执渊若不是看在义父面上,早就离开玄引坞了。飞战也是看出他的痛苦,才向简子鸣要了去,在军队中做了员裨将。
  延武三年,豹斑骑训练有成,嗣位初固的延武帝来到豹斑大营进行他即位后的第一次阅军,也就是那次,执渊秉这两年苦修的,飞战所创的“辟疆枪法”,与飞战对战四百多合,声威大震。延武帝钦赐“威武郎”。越年就当上了豹斑骑的副统领。在离国,二十三岁就当上相当于四品官的副统领,这是绝无仅有的例子。执渊心里清楚,飞战在这件事上给了自己多大的助力。
  执渊立在帐前,往事一幕幕闪过,过了半晌才进到帐中,换了便服,再到飞战卧帐里去见义父。火光里,他听着简子鸣和飞战古今纵横地谈论着,自己却一言不发。而简轻衣在叽叽喳喳了一会之后,就靠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执渊偶尔向她瞟一眼,不知怎么的,眼中涌上一股涩涩的凉意,直逼得他心里空落落的。
  
  青都之乱已平,濮寻梦生俘解京交有司名正典刑,这场历时一年多的叛乱,终于息止了。只有濮寻梦的部将谢陵延自青都中率残部脱逃,盘桓在青都以北与沙陀国的边境上,继续为患。按飞战的本意,自是继续清剿,永绝后患。但这时京都突然飞骑传旨,亟招飞战班师回京。飞战无奈之下,只好将左统领尤慷留下来处理善后,豹斑骑其他人马一应撤回京师。简子鸣在他这里只呆了两天,尽管简轻衣大撒其娇,想让父亲在多留几天,但简子鸣还是没有留下来。他大约是实在看不惯女儿和义子之间那冷暖不谐的样子吧。
  在路上跋涉了一个多月,飞战回京只两天,尘土还没洗干净,延武帝就传来内旨,在御书房接见了他。见礼赐座后,延武帝劈头就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若以你为将,现在对墟宣战,能有几成把握?”飞战对这个问题已思考了数月,心里早有定见,这时以君臣奏对的口吻道:“若由臣干阵,当在七成上下,须知兵危战凶,自古无人可在战前夸言全胜,庙算及半即可为之。而臣此论断,其理有三:墟朝自四年前许奕庭为宰辅,内政虽颇见成效。但此人书生意气,不谙武备,诸事与三军督帅奚远掣肘,且暗削奚远的兵权,据传奚远已盟退意,虽不知其详,但墟朝文武不和这却是明白无误的了。墟朝若奚远一去,便是军力减半,就算开战后墟朝复起奚远,其筹划也必然因仓促而有所疏漏。所以此时出兵,正是时机。”
  延武帝赞许地看着飞战,点头道:“将军不愧深韬远略之才,与朕所想不谋而合。但只一个奚远果然有如此举足轻重吗?” 飞战从绣墩上站起来,颔首,郑重答道:“是。” 飞战的回答虽只此一字,但其后的沉重却是不言而喻,毕竟大陆第一武神之名不是吹嘘得来的。
  延武帝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沉思片刻,似乎在斟词酌句,终于道:“自朕得御大宝,就无日不念及此事,墟朝多年来侵我疆土,虏我黎庶。先皇宽仁为政,欲不起刀兵而羁縻西南,反被墟朝视为懦弱。而今朕欲振此颓声,扬我国威于彼土。自建武元年起,朕就着兵、户二部加意蓄积,新练精锐除你的豹斑骑,尚有风虎,云龙二军。如此之势,烽锐所指,天下还有何人可撄我锋芒?”延武帝这番半文半白的话,虽然艰涩,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飞战对本国的军力再清楚不过了,知道皇上这番话到一点都不是吹牛。自建武元年,离国将岁入之半用于练军以及辎重器械的制造上。不说别的,就简氏的矿山开掘进度,比起十年前来竟加了六倍有余。
  延武帝一口气说完前面那些话,似乎有些累了,啜一口茶,缓缓踱过来,直走到飞战的身侧,突道:“飞战接旨,朕命你在五日内暗中整顿好豹斑骑,六日后出发。以一月为期,为朕攻下睢戎关。一月后,朕将偕祝老将军起大军三十万,亲征墟朝。你就是朕的先锋。”
  飞战出宫门的时候,值正午时分,盛夏的天空,突然雷霆大作,瞬息乌云卷积,黑沉沉压下来,把整座京城拢在一片霾暗之中。似乎这起于宫闱的兵戈之气,就要随那滚滚惊雷卷袭天下了。
  
   此贴索杀手寻梦(人间)= 寻梦之旅
  

作者签名:
我开始跑,跑,跑,跑,跑到喘不来气
一回头,她温柔地说:
羊骨头汤,热的,喝不?
我闭气,下咽,开始健壮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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