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脚下，萋萋蒿草覆盖了整个坟头，纸钱悠悠地燃烧着，灰片翻飞。我跪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不知地下的奶奶是否得知，你的孙女现在已是身心俱梵，面对青山，面对阴阳相隔，疼痛就像长了根的草，肆无忌弹地在我的身体里漫延。伴我又回到了那个非典肆虐和疼痛燃烧的日子……
　　
　　还没放下电话，已是满腮泪水，我的奶奶怎么就不行了呢？打车回家，心急火燎地闯进屋里，大叫一声奶奶，就软软地跪在了奶奶的床前，只见奶奶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周围围了好多人，枯黄的脸就像干瘪的茄子没有了一点水分，微弱的喘息着，奶奶还是听到了我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眼角悄悄的滑下两滴清泪，嘴角蠕动着，我把耳朵貼在奶奶的嘴边，只听见微弱的声音像是从夹缝中蹦出来一样，“别哭，别哭，我没事”，我的奶奶呀，到现在，你和阴间已是咫尺之遥，而你想的还是你的孙女吗？是怕孙女伤心吗？
　　
　　我霸道地坐在奶奶的身边，霸道地吩咐弟弟妹妹去买药，霸道地拉着奶奶的手，生怕一个疏忽，拉不住奶奶，让她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就这样坐在奶奶的身边，静静地陪着她，怎么忽然心就像被刀割了一样，钻心的痛！曾几何时，痴痴的想，等将来有了时间，要好好地陪奶奶呆几天，好好地孝敬她，现在还年轻，要好好工作，做好事业，每次总是匆匆地回家，匆匆地走，每次都是奶奶把我送到村头，无限眷恋地对我说：你就不能住一夜吗，你知道我多么想你吗？那时的我，怎么就不能理解奶奶呢！总是说：等将来有时间吧，可谁知，岁月无情，人生若流水，奶奶怎么就要走了呢！听父亲说：奶奶一个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从此就卧床不起了，父亲要打电话告诉我，让我接奶奶去医院住院，可她说什么也不让，说我工作忙，不能让孩子分心，直到现在才告诉我，可是为时已晚！
　　
　　药取回来了，摆在床前，像一根救命稻草，泛着温暖的光。我迫不及待地给奶奶输上液，液体一滴一滴进入奶奶的身体，犹如我的心贴在奶奶的心坎上。我用力的握住奶奶的手，这双手怎么这样粗糙呢，手背上布满了条条青筋，手掌上满是老茧子。我原来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可就是这双平凡的手，把我们从小就失去娘亲的兄妹五人抚养成人，它曾触摸过岁月的艰辛，它曾抚平过我们心头的创伤，它曾扛过困难，拢住欢乐，走过生活，让我们在奶奶的母爱中成长起来。我们在奶奶的呵护中上学、工作、成家立业，可我又何曾用心的呵护过这双手呢！总以为人生的路很漫长，哪想到奶奶灯枯油干只是一瞬间，来得这么仓促，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的和奶奶说上一晚上的话，此时此刻，我那根痛得发了涩的神经，再也掀不动满心的愧疚！
　　
　　这是2003年的春天，由于非典的入侵，中国大地上正笼罩在一片没有硝烟的白色恐怖之中。由于外出打工人员的回家，也将疫情携入我们这个小山城。4月28日下午，做为县医院医护人员的我，被通知去科里开会，这才知道郭杖子发现了三个可疑非典病人，做为急诊科的一线人员，我也就义无反顾地被封闭在非典病房里，此时，我离开了病危的奶奶，更是不能尽一点点的孝道。
　　
　　在隔离区里，白天我们穿着把人憋得眼冒金星的三重隔离服，耐心而勇敢地给病人做治疗和宽慰疏导，夜晚我躺在白色的床上，辗转难眠，想起遥远的奶奶，泪水便奔涌而出，此时，我的奶奶正躺在炕上，在同生命做最后的生死挣扎。而她心爱的孙女，为了工作和人民的幸福安康，却无法陪伴在恩重如山的奶奶身旁，给她喂一次饭，擦一次身，做为护士的我，却无法给她打一次针，输一次液，由于家里没有电话，我更无法知道奶奶的病情，只有在痛苦的煎熬中打发着那个非典肆虐的日子。
　　
　　后来，由于一线隔离服供应不上，医院只得自己抽人做，会使缝纫机的我便被调出一线，专做隔离服，所以我也就被提前解除隔离回家。五月初一下午，我和老公像贼一样偷偷的潜回娘家，可是村里人早已被非典讨扰得寝食难安，惶惶之心可想而知，一根拦杆像国界线一样庄严无比地立在入村的道口上，站岗的手拿小旗，像个威武的士兵，充当起生命的保护神，拒绝着行人和外人从村中通过，更何况我是从医院隔离区出来的，人们更是见人掩鼻，避而远之，好在我家在村头第一家，我便悄悄的从后门溜进屋里，见到奶奶，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拉着奶奶的手，大叫着奶奶，可是这时奶奶已说不出话来，紧闭着双眼，只有两滴清泪顺着鼻翼悄无声息地流向腮边。想起在外上学时，每次回家刚进门也是这么大叫着奶奶的，每每听到我的叫声，奶奶便兴高采烈地从屋里急急的奔出来，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说：哟，我的宝贝孙女回来了。然后便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所有的好吃的东西，下厨忙碌起来。可是现在任凭我喊破喉咙，奶奶再也无法起来看一眼她的孙女了，奶奶真的要离开家，离开亲人，远行而去吗？我的心里是不尽的悲痛。父亲催促着：快走吧，还从后门走，让人看见不好，我们担当不起罪过呀。那时父亲正当着大队干部，我知道他得以身作则，无奈，老公掰开我拉着奶奶的手，把我从后门拖出来，哪知道，这竟是我和奶奶生离死别的最后一面。
　　
　　五月初三下午，奶奶永远地告别了她辛劳的一生，真正的远行了，而这一行，再没有回头路，她的一生就像一个完整的句号无比安祥地点在了文章结尾。当我悲痛万分地赶回家时，奶奶已经入殓，我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了棺材前,早已是泪水涟涟。我抓起大把的纸，不停地烧着纸线，奶奶要远行了，我要给她带上足够的盘缠，在那个世界里，让她富足一些，活得潇洒一些，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想穿什么就有什么，不像生前，一生劳苦奔波，为生计而发愁，为儿孙而操劳，想起我离家上学时，奶奶把仅有的几个鸡蛋卖了钱，追我到半路上，硬塞给我说：穷家富路，在外不能苦了自己，我们在家怎么也好对付。可是现在，我的奶奶呀，你带上孙女给你的钱了吗？
　　
　　院里聚了好多人，再也没有人计较非典的侵扰，再也没有人计较我刚从隔离区出来，大家放下了农活，仔细地，非常认真地帮着父亲处理奶奶的后事，磨面的，下厨的，打炕的，各尽所能。
　　
　　奶奶生前人缘很好，在生产队干活时，从不和人计较短长，总是任劳任怨，邻里乡亲借东西时，总是有求必应，遇到要饭的，她宁可省下自己的一份，也要把仅有的一碗汤端给人家，由于这些，小时候不谙世事的我常和奶奶闹得不可开交。奶奶总是笑着说：死丫头，大了你就知道了，宁可帮穷人一口，也不帮富人一斗，人要积德行善，才有好的报应。
　　
　　我一直守在奶奶的棺材前，到中午时，乡亲们来拉我去吃饭，我怎么能去吃饭呢，我的奶奶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还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不知她饿了没有，只有棺材前的供桌上，一碗倒头饭鬼魅一样的立在那里，抓挠着我的心。想起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钱买煤烧火做饭，奶奶就把新砍的湿柴，头天晚上放在灶堂里烘干，用来第二天早上引火，奶奶常说：大火没湿柴，可是自己却被炝得满眼是泪，咳嗽不止。奶奶就是这样用乐观向上的态度日复一日的打点着生活，让我们温暖在童年的欢乐里，安心完成了学业。我外出上学时，每次回来，她都是开心的不得了，追在我身后唠叨个不停，嘱咐个不停，晚上又帮我整理上学带的东西，很晚才睡。第二天不到清晨二点，奶奶就悄悄的起来给我做饭，当我睁开朦胧的双眼，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早已端到我的面前。可是现在奶奶你为什么就不吃我包的饺子了呢？你为什么躺在那里不唠叨我了呢？我现在还你的只有那滴不完的泪水和那悠悠燃烧的纸钱！
　　
　　下午，开棺时，我强忍着泪水，给奶奶正好身子，绾好头发，开了光，放好了打狗饼子。我看到了奶奶无比安祥无比温和地躺在那里，像个华贵的夫人，我要让奶奶一路走好，再不像生前那样去住漏雨的房子，再不像生前那样去忍饥挨饿，再不像生前那样为了生活而愁眉不展。
　　
　　我抚摸着奶奶的小脸，心痛无比，那张曾给过我多少微笑多少欢乐的脸，还有那双曾经给过我怜爱和激励的目光，为什么就没有了呢？乡亲们上前把我拉开，只听咣当一声，棺材盖严严实实地盖了上去，我疯了一样，和众人撕撤着，已是无济于事，只有奔腾的泪水和心情的碎片一起汹涌起来。
　　
　　夜深了，我还在奶奶的棺材前烧纸，老公来拉我去睡觉，我怎么能去睡觉呢！奶奶在家只有这一个晚上了，我要陪奶奶说说话，不要让她太孤单了，不要让她太寂寞了。想起上初中时，村里来演电影了，大家都去看电影，奶奶却在家陪我写作业，一直到深夜，写完时，一碗飘着葱香的热汤早已端到桌上，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奶奶脸上满是欢欣的微笑。现在我想给奶奶做一碗热汤，奶奶你怎么就不能喝了呢？
　　
　　第二天清晨，我们要给奶奶出殡了，可这一天正是五月节，要是在小时候，奶奶这一天早早的起床，把我们一个个叫醒，让我们去山上采艾叶，去小河边洗脸，等我们回来时，桌上早已摆满了粽子和鸡蛋。哪想到今天我们要送奶奶远行了，看到众人抬着棺材向山路走去，我疯了一样追在后面，可还是被大家七手八脚地给拉了回来，说是不让女人进坟地，那样会破坏了风水，我真羡慕弟弟他们，可以去再见奶奶的最后一面，可以为她整整衣冠，可以为她添第一掀土，这时我才觉得做一个男人是何等的幸福！
　　
　　到如今，梦断黄泉，情归何处！
　　
　　面对奶奶落在青山脚下孤零零的坟，我长跪不起，我的奶奶，真的有来世吗？来世我还做你的孙女，圆今生未了情！
　　
　　 写于2007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