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了趟乡村的家。饭后，想找几个少时的伙伴聊聊。母亲说，别去了，他们都打工了，麦天里也没有回来。
　　走在已经成了柏油路的马路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看不到悠闲地摇着尾巴的黄牛，看不到不惊不乍旁若无人恋爱的公鸡母鸡，充满我记忆中的那些饱满的声音、缤纷的色彩、肥壮的气味仿佛都蒸发掉了。在柏油路上奔跑而过的是“奔马车”，过处，撇下一团呛鼻的黑烟。
　　村中间那棵老槐树下是一大片凉阴，几个豁了牙的爷爷奶奶摇着蒲扇在乘凉，有气无力地说着些陈年的旧事。见了我，亲热地邀我坐下。我问：“您儿子呢？”“去城里打工了。”“儿媳妇呢？”“也打工了。”“地呢？”“阔（租）给别谁种了。”
　　从村东走到村西，在家乡的街道上，我没有看到一个小伙子或者姑娘，没有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
　　村里的房屋大多都翻盖了，记忆中的土坯房早已成为历史，连十年前兴起的五间带拐房也很少见了。村里盖楼房的有一多半人家，都是高高的院墙，高高的门楼，瓷片映着太阳光直晃眼。大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从门缝中也难以看到院中的模样，门前没有了柴禾垛，门前都被水泥硬化了，见不到水坑和泥土了。这个季节，正是葫芦秧、南瓜秧爬满墙一片翠绿的时候，可是现在只有了无生机的红砖墙。
　　我的村庄的确变样了，是我的父辈兄辈将自己的汗水、辛酸、自尊留在城市换回的一把把钞票而起的变化。可这种变化在我看来是一种简化，一样的楼房，一样的院落，一样的色彩，我的村庄迫不及待地想学城里的样子，我的村庄就像一个乡土诗人转而想搞什么“现代派”了，我通读一遍，感觉到的是乏味，我熟悉而亲切的乡村声音和味道没有了。
　　那啼亮夜空的一声鸡鸣，那牛圈里有条不紊的反刍声，那奶声奶气清清甜甜的儿啼，那和着饭菜香的母亲唤儿回家的声音，这样的乡村音乐、这样的乡村歌手的演唱听不见了，乡村的嘴巴给堵上了，在乡村富丽的背后，我看到了沉默，感到了压抑。那土墙散发出的土腥气，那牛羊身上的屎尿味儿，那地锅里柴草的烟雾味儿，还有庄稼汉子油黑发亮脊梁上的汗水味儿，很农村很农业的气味淡去了，乡村的气味是乡村的骨头和神经，没有了骨头和神经，村庄会瘫痪的。
　　我来到村外，想倾听一下田野的声音，呼吸一下田野的气味，可是，我听到的是工厂里的轰轰机床声，呼吸到的是排放出的污水气味。
　　我找不到我的村庄了，昔日的村庄躺在我悠长的怀念里，现实的村庄变得越来越陌生。我想，在将来，作为游子的我，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亲近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又会以一种什么模样来接纳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