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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征文] 错误

文学青年
2007-07-26 12:55   收藏:0 回复:10 点击:1470

    这一天,市一中的陆瀛年校长正为高考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忽然妻子连续几次打来电话,说母亲病情恶化,医生已开出了病危通知书,叫他急速赶到乡镇医院见母亲最后一面。他吃了一惊,匆匆忙忙通报了副校长,叫他代理日常工作,就迫不及待地坐上学校的小汽车赶往乡下。
  母亲在半年前忽然说晚上总睡不好,心里很不舒服,在市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已明显好转了。在家闲住了一段时间,她忽然又说很想回乡下行一行,见一见父老乡亲。陆校长是一个孝子,母亲说什么他都是同意的。但他的工作实在太忙,无法陪母亲回乡一行,就只好委屈他的夫人了,他想尽办法通过关系为在幼儿园工作的夫人请了一个月长假,陪他母亲回了乡下。没想到母亲回乡下还不到十日时间,就病危了……
  他很焦急,恨不得马上飞到母亲身边。但是,跑了差不多十个钟头的路,在他赶到乡镇医院的时候,母亲并没有等着见他最后一面,已急着去见她要见的人——去世了。他悲痛欲绝,扑向尸体,抱着尙有余温的母亲,嚎啕大哭起来。那悲痛的情景,令在旁的人无不跟着垂泪。
  妻子只好抑制住悲伤,劝他节哀顺变。在旁边的司机和几个村里的长辈将他扶起,在旁边的医生和护士也劝他节哀顺变。他终于冷静下来了,就问妻子:母亲为什么忽然得了这么重的病?妻子很惶恐地对他说:母亲一回到乡下,就急着去拜祭父亲的坟墓,她一跪在墓前,就长跪不起,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好不容易才将她劝回了家中,村里人都来探望她,但她当晚就病倒了。第二天一早,我和村里的长辈商议,就将她送到了医院,没想到……
  妻子说着已泣不成声。
  稍停,他问妻子:母亲有什么遗言吗?
  妻子说:母亲在弥留、回光返照之际,断断续续地说她一生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害死了至爱自己的丈夫……叫我记下了这个人名和地址,说事隔久了,可能地址有变,但交代你务必要找到这个人,他是你父亲生前的好友,他保存着你父亲的一份手稿……
  
  隔了两天,陆校长在哀哀伤伤中顺从别人的安排,到殡仪馆处理完母亲的遗体,寄存好了母亲的骨灰,就和妻子一起去寻找父亲生前的好友。
  按着记下的地址,一大早,他们来到了县城;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在旧城区的一间百年老屋见到了父亲生前的好友张师傅。张师傅已六十左右了,两片厚厚的嘴唇和两只有点昏黄的眼睛、镶在一张像卖剩的茄子般干皱而褐黑的面孔上,说句最好听的话,怎么看都只不过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碌碌无为之辈,令陆校长大失所望:这个就是母亲念念不忘要他务必要找到的父亲生前的好友?他保存着父亲的一份手稿?——在记忆中他没有见过父亲,对父亲母亲又从来守口如瓶讳莫如深,他对父亲简直可以说是一点都不知晓。但有一句话他是知晓的:你不了解一个人,你只要看看他的朋友就可以了……但是,能让母亲深藏于心底的父亲,起码应该有点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吧,怎么会是类似这样的一种人物?
  但基于礼貌,他还是上前去握了握张师傅的手,并说明了来意。
  张师傅却不知晓陆校长的失望,虽然他对于握手这种礼仪很陌生,但听说是已故去几十年的老友陆年的儿子来寻访,激动得双手紧紧地握住陆校长的手发了好一会呆,嘴巴颤颤颤地好久说不出话来。在得知老友的妻子伊也去世了,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两行老泪……
  好久,张师傅终于抹去了一把眼泪,一顿一顿地说:
  “你外公平反后,你妈妈跟你外公去了市里,她没有再婚,她养大你不容易。她将你改名为陆瀛年,说明她是记挂着你父亲的,她将她的悲伤埋藏在了心底。她说她一生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害死了至爱自己的丈夫。我可说不清这到底是不是你妈妈的错误……”
  后来,他说了如下一个故事——
  
  这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一年,本来我已经完全忘记他了,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我自幼相交的朋友陆年;却因为搞卫生过春节,从床底下扫出了他的一叠文稿,我顿时颤抖了:他将他的文稿交给我保管,我却这样乱丢,我能对得住他!他的影子于是又浮现了出来:高高的颧骨,呆滞的眼神,一副哭哭丧丧的样子。和他接触的情景于是也浮现了出来:饮了几杯酒,他变得兴奋了,眼中闪着光,多了一些说笑;但是,倾刻之间他又风云骤变,突然拍桌而起,乱骂一通;或者,呆望着窗外的夜幕,悲咽低吟起来——老实说,想起他来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然而,他已经死去了,在一年前。他在临死时将他的文稿交给了我,说是送给我留念。虽然这些东西一钱不值,而我既然接受了,却丢在床底下,也真不象是一个人的所为……
  
  凭我的记忆,我记得,他是并不爱什么文学的;但可怜,他却写下了那么多怨怨艾艾的东西。掸去了积垢在手稿上的灰尘,看着那些已经有了一些霉气味的文字,我不禁黯然神伤。这一首《水调歌头》,也许是他的代表作了?词曰:
  错取潜潜意,误向娇娇心。多少前言后语,无处诉衷吟。几次痴情绞断,无奈秋思牵住,月夜静森森。最恨重圆梦,踌躇破镜人。 乡村曲,街头调,闾里琴,鹊桥幽会,空留故事到如今。自古多情薄命,劝却尾生弃柱,跃马赴昆仑。伊儿晨妆早,等我在龙门。
  那结尾,泣泣诉诉之余,却似乎已经超脱了——我记得那时他好象也用完了劲了,唱完了就呆呆地愣着,摇摇摆摆地发起抖来……
  
  很小的时候,由于听老人讲得多,他便很佩服起孙悟空来了。哈,孙悟空真是神通广大,能七十二变,什么哪吒二郎神天兵天将……而他只一个人,便能力敌的。于是他偷出了母亲的大毛巾在中间剪一个洞套在身上,再找来一条长毛巾围在腰上,有人又教用篾箍箍在头上,在额前别两条草,这样就俨然是孙悟空的样子了。于是他便耀武扬威地得意于小伙伴们前。小伙伴们先是妒嫉继而不服,后来竟讥笑了起来:
  “不会变化,算是什么的孙悟空呢?”
  是的,不会变化算是什么的孙悟空呢?他于是也就泄气了。这时候有人告诉了他:
  “只要找到师父教,是可以学会变化的。”
  “师父在哪里呢?”他死死地拉着那人的衣服缠着反复的问。但那人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了。最后,他已经很怕他没完没了的缠了,一抽了个空就溜走了。
  于是他就去问母亲, 亲戚, 以及街坊邻里的长者们。但任他怎样的嘈吵,他们全都不知道。过了几天,有一个撑船的远房姑爷来了, 他想他漂洋过海见多识广或者会知道的,谁知姑爷却断定地说:
  “新时代了,鬼神都没有了,这样的师父早已经没有了!”
  他绝望了,发了呆,长久久的不快乐了起来。
  
  后来去读书了,再说起小时候的故事,他总是一拍手掌,摇摇头,眨眨眼,呵呵地笑起来:
  “幼稚,幼稚,可笑,可笑……”他一叠声地说道。
  “不!证明你从小就与众不同……”到了读初中的时候,他同班的同学未来的爱人伊,捂着笑得痛弯了的肚子对他说。
  “真的?……”他觉得这话很中听,但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当然.可见你从小就鹏心鹄志!”她大概是真的赞赏他了。
  得到她的赞赏,他浑身热血沸腾,失了九天眠,喜出望外。伊是很美的,就象安琪儿或者西施吧,总之,是非凡的美。有许多人围着她讨好她,就象一群蒼蝇盘绕着一件甜点心嗡嗡嗡地叫着一样。但她都不理睬。而她却对他笑……而且还称赞他与众不同……
  “也许……”他想。
  但他还没来得及和她恋上爱来,她的父亲出了问题,她便随着一起被谴送回了乡下。
  “她父也真是的……”他不熟悉她的父亲,他惊悸未定。
  “而她却受了连累……”他的一生中第一次觉得了惆怅。
  接着,教他的老师也出了问题……自然,另外还有一些。
  “怎么他也是?”但他熟悉他的老师,也很尊敬他的老师,他生出了一点不愉快的疑问。
  “没有理想就无所作为;没有头脑就只会做蠢事……”他记起了老师说的话。“他是在上课时说的呀,他是公开说的,并不是躲在背后说的,他的意思不过是要我们好好学习。怎么……”他以为还是小的时候,想做就做想说就说。
  “你不要再读书了,越读越傻!”没想到他的工人阶级的父亲发了脾气。
  “在这样的老师教育下,只会学坏的……”没想到伊回来办一点什么手续,他碰到她,她也说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你可要注意!……”更没想到校学生会的一个干事向他警告。
  “不读就不读!”他一气之下,真的离开了学校。
  
  不过,离开学校,他是苦恼了许多天的。不读书了,将来要探讨人类进化或做什么科学家之类的理想不是泡影了么? 然而,他还能再读书吗?
  他决定远走。远离此地,在另外的地方,空气或者会新鲜得多。
  好在那时找工作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在 h公社的一间农具厂的副厂长和他相熟,就介绍他当了修理工。大概他有一点文化吧,或者,大概他有一点事业心吧,又或者,大概他毕竟是工人阶级的儿子吧,总之,他很快就成了一个熟练工。
  “陆师父,我们的水泵坏了……”东村派人来找他了。
  “陆师父,我们的碾米机坏了……”西村也派人来找他了。
  “好的我马上去!……”他爽快地答道。
  他四处奔波,但他喜欢;他觉得只有工作不停地工作,他的心里才能既愉快又自豪。
  逐渐,他和四乡的人都混熟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央他做一点事情;所做的事越扯越远,他们简直把他当成无所不能的了。
  “陆同志,我的收音机怎么不响了呢,帮我修修它吧。”南村的李伯开了这样的头。
  “年哥,这部单车我是借来的,它漏气了,麻烦你无论如何帮我弄好它吧!”北村的陈小妹好象是故意戳穿了单车,专门要他做做义务。
  “好的,我尽力而为……”
  他忙忙碌碌的,但他喜欢;他觉得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既愉快又自豪。
  
  更令他狂喜的是,有一次他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竟意外的发现了伊!
  啊,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山村啊,树木葱笼,雀儿自由地在云层中飞翔着,几片彤红色的薄云漂浮着,风静云止,将山上的天空呈现出美丽的金色……
  “没想到……”他跑向她,欢喜得真是无法形容。
  “是吗?”但她却冷冰冰的掉头径自走了。
  她这样冷若冰霜,却苦煞了他。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奈何心事终虚话?’……”他念叨着《红楼梦》的这几句话,碾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索性坐起身来,趴在桌面上写信。但写出了称呼,他用一只手撑着前额,默默的看着信纸,不知道怎样的写下去。
  “不!”他终于撕烂了信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下;她遭了厄运,以前是那样活泼,对人是那样亲切友好……现在她在偏僻的地方,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也难怪她……她是心理变卑了……是命运使她冷淡他了。
  但爱情是不应该相信命运的,他爱她,这怎么会受命运的阻隔呢?而且,爱情,只有爱情,或许还会重新唤起她对生活的热爱!
  他决定向伊求婚。他想:伊一定会感动的。
  
  对于他的求婚,伊和她的父亲略略吃了一惊。但她的父亲很快就平静了,他斜睨了他一眼,说: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不能让她离开我;想和她结婚,在我死了之后在我管不了的时候吧!”
  他愕然了。而伊说:
  “我知道人的心是由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组成的!它确实四通八达灵巧得很!你不要卖弄……”
  对于她说的如此冷酷的话,他却觉得她说出了她的心声,是完全真实的内心心声。他感动了,他来了犟劲,他扑上去死死地拥抱着她,嘴巴翕动着,眼睛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
  也许,无言的行动比语言更有份量,伊和她的父亲有点相信他了。
  然而,伊的父亲对他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若你愿意到农村来和我们一起生活,那是可以的。”
  他犹豫了一会。
  伊见此情形,嘿嘿的笑了几声,说:
  “人心是左出右入的……”
  接着,伊的父亲对他说:
  “如果怕耕田,舍不得穿鞋着袜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那就算了!”说着,他未来的岳父吸着烟弓着背自言自语地走出屋外去了。
  伊也一边哼着一边向厨房走去。
  他急了,在伊还没有跨进厨房的时候,他站起来大声地宣布:
  “好的,我迁到乡下来,我们一起生活!”
  
  到农村去,去就去吧,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农村也是人生活的地方,已经几千年了,中国大部分人都生活在农村。
  当然,农村的生活条件是比不上城市,农村冷僻没有娱乐,但是,“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阵阵清风携来鸟唱泉鸣,飘飘渺渺,其中隐藏着多少悠然惬意;农村的雨淋日晒劳动流汗确实辛苦,但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吃苦耐劳正是人的本能,他还是人——他觉得他还是人,他不是为享乐而生的,他会害怕吃苦吗?他已经失去了对理想的追求了,他认为得到了爱情,他已经十分幸福的了;自古失志的人士,都自觉归隐山村去呢,“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陶潜做着小官都弃之不做了,何况他这样的碌碌无为之辈?
  好的心境,人的关系也是好的。他和她以及她的父亲相处得很好。收工了,伊又去担水了,他连忙抢过水桶,说:
  “你累了,应该让我来!”
  担水回来,看见伊拿着斧头劈柴,他又连忙夺过斧头,说:
  “你不够力,应该让我来!”
  “你来你来!”伊有点不高兴了,“样样都你来!”
  但他笑着做了一个鬼脸,她于是也笑了。
  笑声,多么甜蜜和谐的笑声!也许这些笑声感染了村子边的小鸟,它们极为喜欢,从一棵灌木跳到另一棵灌木,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吱吱吱地快快乐乐地欢叫着,就像和奏着人的笑声一样。
  生活,但愿人的生活永远的多着这种笑声。
  
  然而,江河里有风浪,生活里也有风浪;江河里的风浪时起时伏,生活里的风浪时紧时松。造物之后造物主就是这样的安排:要有矛盾,而且不可太死又不可太生。
  在新一次的风浪里,伊父亲的旧问题又重新被炒出来,抄家之后便轮番的批斗,轮番的戴高帽、敲破锣、涂黑手,晒烈日游街。在这一场旷古未见的风浪里,在岸上的为了不让他挤占去自己站立的位置将他往水里推,同在水里浮沉的把他当成了一块或可救命的承托板将他往深水里踩,一句话,在岸上的和在水中的每个人都为自己逃生,都拼命地将他迫向死路。他虽然还没有被淹死,但已呛得够厉害了。到风浪变改了方向平静了一些,放他回来了,他已了无生之希望了,一味干咳,也许,他的肺已严重受损了,该是不治之症了。他变得越来越愁眉苦脸了,更加容易发脾气了。
  生活既遭了劫,生产队收成也不好,霎时家境就罹困了起来,家里缺油盐了。焦急之余,他埋怨道:
  “如果我还做修理工,还可以……”
  想不到妻子马上就瞪着眼和他大吵了起来,伊骂道:
  “没有人拖累你!鬼叫你眼邪,大路不走走小路,跌落自己挖的陷阱!人心唯危……人心唯危……大难临头各自飞……”
  岳父也拍着台面瞪着眼睛骂道:
  “你别怨天怨地!你给我滚出去!咳……咳……去!去飞!咳……畜牲!……”
  他惊慑了。有什么办法呢?能和他们辩白得清么? 他们的心碎了,糊了,将憋着的气泄到他身上了,他能辩白得清吗?他决定忍耐,决定要用他的行动来证明他们对他的看法是错的。人有各种各样的人,他决不是他们所责备的那种人!
  日子虽然含含糊糊的过去了,但困境并没有消除,而且越来越不好了起来。孩子就要出生了,为了取得一点必须要准备在孩子出生时需要使用的钱,他决定斗胆冒一次险,为公社农机站修理一部拖拉机——农机站本来有几个熟练的修理工,而他们都闹革命去了,农机站“靠边站”但还未下台的站长还不忘生产,才想到要他去帮忙的。谁知用了几天的时间拖拉机修好了,钱没有收到手,他却被揭发了,被判行政拘留十五天、拉到公社集市上去示众十五天。
  “我私字作怪,眼光短浅,专打自己的小算盘,想走资本主义……”他按着别人的教导,低头忍罪。
  但他路黑碰见鬼了,他碰到了一个与他有过过节的熟人。那人以“站得更高看的更远”的言论煽动群众:
  “不!他避重就轻,他这样明目张胆地顶风作案对抗运动,他一定有幕后!”
  “快说!谁的指使!……”于是轰然响应。
  他在烈日下晒得头晕眼花,喉干嘴裂了。好在他还有救星,南村的李伯颤危危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半碗水……
  
  示众完,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但他急着回家,他惦挂着妻子与岳父。回到家,他傻了眼了,家中乱七八糟的那种被洗劫过的情景,惨不忍睹。妻子已生产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蜷在床上。见他回来了,她爬起床,怒视着他。
  “爹呢?”他很怕她的眼光,但不见岳父,他还是着急地问了。
  “你做了好事,还好意思问!……”
  “怎么啦?”
  “拉去斗了!还不知是死是活……”伊霎时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正好岳父回来了,一见他就劈头辟脑的骂开来:
  “你这个狗杂种!自己做的好事,却说是我指使你!……”
  “是这样么?是这样么!”伊一听大怒, “看不出你……貌似汉子,原来软骨头!自己死就算了,还嫁祸于人!……”伊自幼丧母,是父亲既当爸又当妈一手将她抚养大。伊偏爱着父亲,怒火中烧,烧起来就越骂越火,霍的一出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我……”他摸着热辣辣的脸,大声抗辩,“我剜出我的心……给你们看!……”说着,他的眼泪也流出来了。
  “剜吧剜吧,剜出来喂狗!狗也不吃!……”伊毫不息怒。
  “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他激动得声嘶力竭。
  “哇……”孩子也卷入嘈闹中去。
  听到孩子的哭声,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他走去将孩子抱了起来。
  “谁不象话!有谁似你这样……”伊一手将孩子夺了过来,伊想到生孩子时他竟不在身边,伤心得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还有什么话说?怨恨如此之深,怎么能辩白得清?
  他冷静下来,也深感自己这一次莽撞的行为太失策了:不但没有为家里挣到一分钱,反而给家里带来了往伤口撒盐的伤害;她生孩子他不但没有照顾她,还害得她的父亲又挨斗了,令她孱弱的身体再承受着担惊受怕。她恨他,无论怎样的恨他,他觉得他都活该要承受!
  但是,难道就不可以饶恕了吗?难道一错了就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吗?
  而且,她怎么就忘记了他是怎样不顾一切地爱着她的了?他觉得她只要相信他对她的爱情,她就不应该误会他;“虽体解吾犹未变兮,豈余心之可惩”,她应该要相信他对她的爱是可昭日月的。
  然而,爱情原来并不是诗,不过象一张纸,一撕就破;人的关系有了皱褶,一家人同生活在一间屋子里,朝见口晚见脸,墨口墨脸的,好似敌人。虽然他总是陪着小心希求谅解,但她和岳父并不理睬。逐渐,他勤恳小心地照料他们,他们倒习惯了,好象他本来就应该如此;他忙上忙下忙里忙外忙碌得连吃饭也误了,他们也不理他,他就只好常常是忙乱完了才吃些剩饭剩菜。但他没有怨言。于是慢慢地竟自然而然的成习惯了,在他们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外人或者是他们家的一个奴仆。
  但他仍忍耐着,他认为这只不过是伊一时间的怒火攻心,以后伊始终会消除误会的,到那时候就会好了。
  但到哪个时候呢?他却没有想过。
  工作的劳累,生活的惨淡,心里的苦衷,他的身体一天天的差了下去。
  
  然而,一天两天可以,一个月也可以,长时间地生活在冷冰冰的家庭关系里,他的精神开始崩溃,荒凉悲戚苦恼失望的种种不愉快的感觉越来越积郁在他的心里。
  但他不想告诉别人,他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别人是不会同情的,只会当作笑料,闲暇无聊时只会将这些笑料加以作大,闹得沸沸扬扬,反馈回来,更加扩大事端,加深家庭的不和。他忍受着,他认为自己酿的苦酒应该自己吞下。
  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以为安静的地方,他将房间用旧布帐隔了开来,一边给自己,一边给妻子;他以为这样在晚上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避免见到黑口黑脸的妻子。他觉得心里的不快,日间在劳作中是不会很记得的,只是晚上空闲的时间消磨过去就可以了。
  但他没有想到他这样做不但是自欺欺人,还火上加油,惹得伊更加厌恶反感.她常常隔着布帐骂道:
  “害人精!……不顾家的害人精,明明知道买盐都没有钱了……煤油不要钱么!……”她滔滔不绝地哼唧着。
  “你真自在!……”见他不吱声,她冲了过来,将孩子丢在他的床上。
  “哇……”孩子大哭大叫。
  他抱起来,总逗不止……后来,他用尽耐心终于摇摇拍拍地将孩子弄安睡了。他看着摇曳忽闪、明灭不停的灯火,正静静地遐想……
  “害人虫!……死了么!……”伊却又骂了起来。
  孩子被嘈醒了,又哇哇哇的大哭大叫起来。他火了,一腔火气噴了出来:
  “……别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猫……”
  “好呀,你是老虎!……哇,是真狐还是假虎!?……你也够资格够胆称老虎?‘知否兴风狂啸者,时而回眸小于菟’!你也配做老虎?你有老虎的爱子之心么?你有时时刻刻的记挂着你的老婆孩子么!?……你这个无情……无情贼!……离婚!……”伊无厘扎撒地叫骂着。
  “……离就离……”他昏昏糊糊地吼叫着。
  “哈,离婚?……你即刻给我滚出去!”岳父用力地拍打着房门,大喊大叫。
  妻子即刻过来夺走了孩子,去开了房门,也大喊着:
  “滚出去!……我这里容不得老虎!……”
  他于是灰溜溜地滚了出去……
  
  第二天,他收拾了一下村外竹林边的一个草寮,然后犹犹豫豫地回到家中准备搬一些必需用的衣物及生活用具。没想到妻子对他的态度却和善了,他憋在肚子里的怒气即刻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看了看外父,岳父只顾低头抽烟。他想了一想,忐忑地问道:
  “爹,你……原谅我了……”
  “你说呢?”岳父抬头看着他,不慍不恼的说道。
  他又看了看妻子,只见她露着一丝微笑,他的心情即刻轻松了下来。老实说,离婚,然后怎么办呢?他已经没有再去做修理工的可能了;搬出去自己住,那是不得已的办法,那不过是给人添加笑柄罢了。既然有和好的可能,那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家庭的风波平静了,他有了思考问题的时间了。他思前想后,认为使他家庭不和的最终根源,在于他岳父的遭遇问题上:他参加过革命,打过日本鬼子,曾经无功也有劳于国家,就因为被俘虏过,就加给了他莫须有的罪名,他有气,无路可泄才泄到他身上——他认为自己不过是一只代罪羔羊——罢了。他决定要为岳父作申诉。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反反复复地思量琢磨,写成了洋洋万言的上诉书。他又给岳父和妻子看过,参考他们的意见作了一些修改,然后将文章寄去了一间报社。没想到文章打了回头,又落到了处理他岳父的机构手上。
  自然,岳父又有好日子过了……
  
  破镜重圆的梦于是就结束了。
  这一次岳父没有大骂他,只是冰着脸对他说不愿再见到他了,说是自从他来了他家之后他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叫他搬到村边的一间旧屋去住。他看着岳父那个憔悴的样,虽然很不满岳父将他看成了灾星,但也不得不后悔自己又闯下了大祸,害得岳父又受了一场折磨,愧疚于心,不敢多说什么,就悄悄地搬出去了。但他没有搬到村边的旧屋,他搬到了山上的一个山洞。
  不久,他病倒了。在我得到他病了的消息赶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病得瘦骨嶙峋,脸上只剩下了两个眼眶。
  我摇头叹息。但他嘿嘿地冷笑道:
  “你别假惺惺!我用不着你悲天悯人……”
  我留下一点钱给他治病,就走了。
  在我再得到他病重住院的消息再去看他时,他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的妻子告诉我,他这是自戕作成的:他没有去治病,他将钱都买酒喝了!
  看着他已到了这个地步,我不敢大声责备他,但还是气愤愤的说了他两句:
  “你这是何必呢?……”
  他强打起精神,有气无力地说道:
  “庄周曰:‘其远而无所至极邪……’我是灾星,丧门神……灾害的祸根,留着有什么用?不如一死百了……”
  “你……‘哀莫大于心死’! 你为什么不放宽一下你的心情?你是祸根?你不配!你还不够格做祸根!你会好起来的!”我喝道。
  他凝目看着我,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声地朗诵出一段流行于世的经典语录:
  “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耻……”
  他的两个眼角渗着眼泪。
  后来,他睡着了。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听张师傅说完了故事,陆校长久久无语,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大家在低矮破旧的老屋中静默地呆坐着,静听着电风扇摇头摆动时发出的呼呼声。天气并不是十分的炎热,但陆校长觉得快要被憋死了。他站了起来,走出了门外。
  他的妻子也跟着走了出来,悄悄地问他:
   “你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只是仰天长长地呼了一大口气。
  张师傅也走了出来,递给他一包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说:
  “这是你父亲的一叠手稿,现在应该交给你了……”
  陆校长接过来了,很习惯——他做了这几年校长所形成的习惯——地顺便就握了握张师傅的手,很客套地说了声“多谢”;接着,又很顺理成章地说了一番面面俱到的话语和张师傅道别。张师傅也不挽留;他并不完全是因为陆校长的客气而觉得生分,在短短的初次相处中,他隐约地觉得故友的儿子有一种高贵的、令人难以接近的气质,他觉得这气质拘谨着他,使他连一句“就在我家吃餐中午饭啦”这样的客套话也不敢随便说;于是,他嗯嗯唔唔地应答着,也就在嗯嗯唔唔中顺其自然地将他夫妻二人送出了巷口。司机与车就停在巷口。他两人上了车,向张师傅挥了挥手,车子就扬长而去了。
  出到大街路口,司机很小心地问去哪里?妻子就拧转脸问他:
  “你不去拜一拜爸爸吗?”
  “去吧。”他言不由衷地说。
  车子于是就向乡村的方向奔驰去了。
  过了一会,妻子问他:
  “是不是应该将妈妈的骨灰葬在爸爸的坟墓边呢?”
  他拧转脸问她:
  “妈妈有这样说过吗?”
  “没有。”
  他静思了一会,说:
  “那就不必要了。他们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如胶似漆,死后为什么要将他们硬撮合在一起?上一辈人的恩怨我们无法理得清……这些事是扯不断理还乱啊……”
  
  在他的心目中,他并没有父亲,他只记得他从小就依偎着母亲。10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他母亲就靠着在市府做一个杂工的微薄工资、以及抓住每一点滴的时间帮人缝缝补补所攒来的辛苦钱、含辛茹苦地送他读书,将他抚养成人。他在母亲严厉而慈爱的关怀下读完了清华大学,并且听从母亲的教诲在工作中兢兢业业,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很不容易地才做到了一个重点中学的校长。他念念不忘的是他的母亲、他永远记住的是他的吃苦耐劳而无暇言笑的母亲。
  “母亲是伟大的……”他自言自语地说。但是,一想到母亲退休这几年,真正不再为他操心的还不过是在他结婚后的这两年时间,然而,本来经受了那么多苦难的她从此可以享一享清福了,闲暇却使她记忆起那些已远逝去了的陈年旧事,那些早就应该要忘却而且也不应由她来背负的负罪感却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生命,他觉得一股酸楚从心底涌了上来,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他将脸望向窗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愿意让妻子看见他在流泪。
  他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远处的山峦慢悠悠地向后移动着,近处的景物快速速地向后一闪而去。他动了一动身体,他的手触到了一包东西,他低头一看,见到的是他父亲的那一包手稿。他心里顿然生出一种厌恶的感觉:这里面能有什么好的东西?它最多不过是一些哀哀怨怨的已经发霉了的腐臭文字!但母亲却交代他务必要找到它,哎,真是可怜!
  一想到母亲,他的心头又觉得一阵绞痛。“母亲是伟大的……”他在心里反复地念叨着。母亲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她忍受着一切的苦楚,将他抚养成人;但是,父亲是什么东西,他受不了个人的委屈早就抛妻弃子逃避到天国无忧无愁去了,他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吗!
  然而,车子继续向乡村的方向奔驰而去,他要去拜祭那个压抑得他母亲喘不过气来、夺去了他母亲生命的坟墓……
  
  (2007.7.14---26)
  
  

作者签名:
人老了 但还有一个文学的梦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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