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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征文]一个老兵的情愫

我是淡然
2007-07-25 14:14   收藏:0 回复:5 点击:5095

    [七夕征文]一个老兵的情愫
   文/淡然
  
  
   ----仅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和他那些永远安息在戈壁上的战友们
  
   父亲走时要走了我身上仅有的五十元,而且是那样地理直气壮。
   在这之前,他早已把我的的两个哥哥搜刮一空。只给家里留下不多的钱,其余的全部卷走。
   全家人,包括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我的母亲也觉得父亲变态了。极端自私,不尽情理,一心敛财,和过去我们所敬仰、崇敬,爱戴的父亲完全判若两人。
   我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他虽然寡言少语,做事却很通情达理,尤其他的勤劳与吃苦全场上下无不称颂。
   父亲个子中等偏高,方脸方嘴方下巴,身子是扁圆型的,走路肩膀一晃一晃,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种能吃苦的人。可能是上了点年岁,活动的少了,稍稍有点发福了。做事却还是雷厉风行,骨子里依然保留着军人的那种气质。
   他是兵团一个农场场长,却没有一点架子。以至于来办事的人还以为他是打更的老头。闲下来他就去戈壁滩上开荒,种下的蔬菜,自然是大家共餐。他特爱打鱼,每逢休息,他就带着我的两个哥哥,背上鱼网,扛上充满了气的汽车内胎,步行二、三十里到戈壁滩上一个咸水湖去捕鱼。
   充了气的汽车内胎是他们的小舟,两手便是桨了。撒下挂网,垂下钓杆。夜里拢起一堆干柴,静静地守侯在火堆旁边,遥望着星空,等待着黎明,似乎也别有一番情趣。
   翌晨便是收获的时刻。一条条鲜活的鱼儿沾在挂网上,任它们使尽全身解数也难以逃脱。一大卡盆(用卡车油箱做的水盆)的鱼儿活蹦乱跳,乐得人心花怒放。人们也都赶来帮忙,七手八脚地刮鳞、开膛,一番忙活之后便下了锅。不一会儿,满场院里飘溢着诱人的鱼香。尤其在吃鱼的时候,一个个喜上眉梢,鳃帮不停地蠕动,一片吸溜吧唧声,简直就是一场清音大合唱。
   每当此时,父亲也特别兴奋,脸上推满了笑,端着一大碗鱼,给这个夹一条,给哪个拨一条,仿佛他捕鱼的全部兴趣就是看别人吃鱼,也算是乐在其中吧!
   老一辈人说,三年困难时期,父亲这鱼汤比奶水还金贵,不知救活了多少婴儿。
   父亲平日生活很俭朴。一年四季身上总是那身退了黄的军服,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开了资几乎如数交给母亲,他只有一项开支,就是给他老家的姑妈寄钱。
   每个月开资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姑妈寄钱,雷打不动,已成为列规。随着他工资的增长,每个月给他姑妈寄五十元。
   父亲是孤儿,却有个姑妈。我们家人从未见过他这位姑妈。母亲是支边来到新疆才和父亲结的婚,她对父亲老家的事一无所知。父亲有时去内地出差,往返的行程不对,他便吱吱唔唔透露:回老家去了。老家的这位姑奶奶对我们始终是个谜。
   我们只知道老家在山西,具体什么地方,谁也搞不清。每当我们问起时,父亲总是含糊其其辞:“说了你们也弄不清,有机会带你们去。”谁也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不愿回答的问题,你再问也没用,他不理你也不发火,转身干别的去了。
   父亲的沉默寡言是出了名的,只要一涉及沙漠剿匪之类话题,立马他就来了精神。就像他又骑上了战马,挥舞着战刀,驰骋在战场上一样。他常提起的那一段往事,我也耳熟能详。
   那还是一九四八年,父亲是某部骑兵团的一个排长。一天,他接到命令,由连长率领他们排追击一伙企图逃往国外的马匪残部。残匪如惊弓之鸟,却也穷凶恶极。三天四夜的追击战,全排战士只剩下他和连长两个,这伙残匪也只剩下十余人,被逼进了一个没有退路的山谷。
   天山上的月亮分外清寡,水一般的月光倾泄在戈壁上。
   父亲和连长隐蔽在一个红柳沙包后边。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残匪是要顽抗到底了,就凭他们两个不足以冲进谷去消灭这十来个残匪,何况连长还受了重伤。形势明摆着,三天四夜的追击战人困马乏,双方的水都已消耗待尽。他们与残匪,谁坚持到最后,胜利就属于谁。父亲的皮水袋早就被子弹射穿,这一天来,他喝的是连长的水。连长的水袋已能清晰听见水的咣当声。就这样相持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连长决定他原地监视,叫父亲回团里请求增援,并把他那水袋塞给了父亲。
   在戈壁上水就是生命,没了水是绝对坚持不了多久的。马不停蹄往返一趟团部,最快也要三天。这三天里——
   “连长,你回团部——”
   “我腿有伤,你行动方便,快走!”连长再次把水袋塞进父亲怀里。
   “我不走——”
   “这是命令!”连长毫不容情地把枪口指向了父亲。
   当父亲带领部队如期赶到时,连长早已——
   父亲每讲到此便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从父亲的泪水中,我看得出他内心里有着一份深深地感激与愧疚。我猜想,连长水袋里的那一点点水,决不足以维持两个人的生命。因而连长牺牲自己,拯救了父亲。这种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战友生死情,使得我的父亲每当提及此事,总是老泪纵横。
   一个战争的幸存者,往往对钱财看得不是很重。如今父亲对钱是那样地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到了贪婪的程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细想来,父亲性格的突变,是从八O年秋天开始的。
   在一次干部体检时发现父亲患了肝癌。全家人无不惊慌失措。父亲却不以为然:“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当初我要是牺牲了,想得肝癌还得不上哩!”他到是满不在乎,而我们却痛惜父亲的时日已不多了。
   起初个把月,他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事人一样,好像他的病是别人编造出来的。
   一天晚饭后,父亲突然提出要回老家养病,说他怕火葬。老家是山区,允许土葬。”并辞去了场长职务,以表示了他回老家养病的决心。
   一个在枪林弹雨,炮火硝烟中闯荡出来的人怕火葬?谁能相信。其实,我们知道他这是借口,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几十年来,父亲从未向家人提出过任何要求。如今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别说是回老家养病,就是再出格的要求,只要做得到,家人也不会阻拦.
   中国人最讲究叶落归根。父亲军旅生涯数十年,对这些虽然淡薄了,怀古的心情还是有的。或许他怀念故乡、怀念他儿时的玩伴,在有生之年回乡了结他的夙愿,也未尝不可。当时,家人就是抱着这种心情一心一意地支持父亲
   回家养病带多少钱呢?父亲扔给我们两个字:“尽量”。"
   大哥大学毕业、二哥中专毕业才上班不久,我还在读高三,家里生活虽过得去,但并不富裕,积蓄也很有限。我们只好倾其所有,父亲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又在场部借了一些。在短短的几天里,总共凑了一万元.
   这一万元在今天看来可能算不得什么。而在八十年代却是个天文数字.
   我们向父亲要通信地址,父亲说:“到时候自然会跟你们联系。”他是这个家的绝对权威,我们只有服从命令听指挥了。
   父亲外出,历来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决不会带上母亲。以至母亲至今还不知晓北京、上海是个什么样儿。可怜的母亲!
   父亲走后多日,听传达室的老廖说,父亲是接了内地一个什么县民政局的电话,才决定回老家的。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也不清楚。这糊里糊涂的消息让人越听越糊涂,胡思乱想也没有用,该我们知道的,父亲决不会不告诉我们,等父亲回来一切都明了了。
   一晃四个月过去,父亲只来过两次电报:一切均好,勿念。
   那时候通信并不发达,也没有今天的手机,再说,父亲的老家又在山区,我们对他的要求不能太苛刻。
   这区区六个字无论如何也安抚不住母亲,她终日以泪洗面,也日见消瘦了。她担心父亲的病,却时常地埋怨父亲是一个法希斯,啥事也不和她商量,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呈强一个人出门------她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疼怜父亲。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她习惯了父亲一切,中国妇女传统的美德,母亲全都具备。
   到了后来,母亲常常独自凝立于门外,默默地眺望着远方,眼睛里满溢着期盼与焦虑。尤其到了晚上,外边一有脚步声,她嗖地就坐起来,乍起两耳静静地等待着敲门声,直至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一脸失望地躺在床上。
   相比之下,我们同母亲在对待父亲的情感方面似乎有着差异。父亲是我们的唯一,他却是母亲的全部。
   我和两个哥哥跟母亲的心情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父亲。毕竟父亲重病在身,他只身在外,家里人咋能放心得下啊!却又不得不一边安慰母亲:“爸爸十六、七参军,打遍了半个中国,也没少一根汗毛。才走这几天看把你想的,你是怕爸爸不要你了?”
   母亲不好意思地瞥我们一眼:“去!净瞎说。他敢,我小指头一动,他乖乖地给我回来。”
   全家人就这样相互安抚,相互慰藉,又在心中为父亲暗暗地捏着一把汗。我在心中千万次地呼唤:爸爸!您早日平安归来呵!
   一天黄昏,家里来了电话,是大哥接的。顿时他一脸惊讶,刹时就平静下来。急忙向我要了纸笔,记录着。
   看大哥那神态,一定是什么重要事,我和二哥都凑过去听。大哥将听筒即紧贴在耳朵上,我们啥也听不见。再一看他那记录,全是外文,大哥不亏是外语学院毕业生。
   母亲也赶了过来:“你们干啥哩?”
   大哥坐下来喘了口气:“爸爸回来了,让去西安接他。”
   母亲一甩脸:“回来就回来呗!还叫别人去接,他有功了!”她天天想日日盼父亲,此时却端起了架子。
   “妈,我们去接爸爸,你也去?”
   “都走了,家交给谁?”
   大哥似乎早就料到母亲会这样说,也不再勉强:“那你就搞好后勤吧!”
   说归说,母亲还是抑制不住她内心的情感,连忙将屋檐下的一方腊肉勾下来,放在了案板上,好似爸爸一会儿就进门了。
   那时候还没有冰箱,把鲜肉做成腊肉就是最好的储存方法。父亲最爱吃母亲做的腊肉。
   这一夜,大哥起来好几次,在屋里走动,不停地抽烟,搅得二哥也睡不成。我心里想,大哥一定是激动过度了,至于吗?或许儿子比女儿对父亲的情感更深一些,也未必。我暗暗地在心里笑大哥没城府。
   直到第二天上了车,大哥才告诉我们:电话是山西津垣县医院打来的,父亲病重住院了,要我们速去。
   原来大哥隐瞒电话的实情是为了母亲。父亲本来就有病,住院也在情理之中,接他回来更是我们做儿女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只是每个人脸上多了一份忧虑,谁也不说,其实谁心里也明白。
   三天后,我们顺利地到达山西津垣县人民医院。我们万万没有料到,和父亲的相见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显得非常祥和安宁。嘴角蕴藏着欣慰与自得,仿佛他终于走完了他人生的道路,可以舒舒服服的休息了。那样子就像是睡着了,他永远的睡着了。
   医院领导接待了我们。他们对父亲的了解之多令人吃惊. 父亲来县医院四个月了。他是专为伺候一个孤寡老太太来的。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是老太太的儿子。无论什么关系,医院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位好心人。
   老太太得的是脑血管意外,成了植物人。父亲没日没夜地陪着这样一个处于半昏迷状态,奄奄一息的老人度过了整整四个月。吃、喝、拉、洒,全由他一人料理。
   老太太死后,父亲将她运回山里,购置棺木,安葬,全是父亲一手操办。
   父亲将一切处理就绪,起程返回时,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晕倒在火车站。
   在住院的第二天,父亲感到危在旦夕,把一份遗书交给医院妥善保管
   我们接过遗书泪流满面,从那歪歪扭扭字迹来看,父亲是竭尽最后的全力写下了他的临终遗言:
  爱疆、护疆,喜疆我儿:
   我走了,照顾好你们的母亲。
   我的姑妈就是我的连长的母亲。在我的有生之年终于完成了这一心愿,我死而无憾。
   火化后把我的骨灰安葬在连长身边.
   清明时,别忘了带上满满一大壶水。
  
   仅此
   父字
   1980年12月24日
   读着父亲的遗书,望着那熟识的笔体,我的泪水汩汩地淌。
   父亲离家时神采奕奕,归来却是一盒骨灰,怎不令人肝肠寸断。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心里有一种窒息地沉重。对父亲的误解使我们在心底里深深地刻下了无地自容的愧疚。在他身患绝症的最后时刻还依然挂念着他死去的战友的亲人,亲自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非如此不能表达他的忠诚?只有如此他才能心安?或许这就他的战友情,这就是一个老兵的情素。
   上车那天,北方下起了第一场雪,晶莹洁白的雪片飘飘洒洒。苍天有情,这飞飞扬扬的雪花在为父亲送行,在向这位远方的游子惜惜告别。
   呜——的一声汽笛长鸣,我的心猛地向上一提,与大哥二哥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谁都没有言语,却心照不宣。我们同时想起了母亲,她还在家里热切的等着父亲呢!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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